天将明未明之时,半梦半醒间,对床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瑶娘残余的几分睡意顿时消散,从床内翻身到床外,顾不得披上外衣穿上鞋袜,赤/裸着脚就下了床,小跑去桌子旁用缺了一个口子的破瓷碗倒了半碗温凉的水,然后端着水走到阿嬷的床边,把碗放在床边的小矮凳上,扶着阿嬷慢慢地坐起来。

    “阿嬷,你先喝口水润润。”

    端起破瓷碗小心翼翼捧到阿嬷的嘴边,瑶娘看着阿嬷只浅浅喝了一口,便不肯再喝了,无奈只得把破瓷碗放下,用手掌一下又一下地抚阿嬷的背,希望她能好受些。

    “阿嬷,你吃了这么久的药始终不见好,要不换一个大夫看看?”

    瑶娘眉心轻蹙,自阿爹阿娘走后,阿嬷就生了病,这病断断续续也有两年了,换了好几个大夫,吃了无数剂的苦汤药都不见好,病情反倒是越来越重了。

    阿嬷长长出了一股郁气,胸口轻快了几分,侧身看向瑶娘,叹口气,“不治了,这病我心里有数,是我的大限到了。”

    瑶娘的泪珠子瞬间就掉下来了,一只手搂住阿嬷瘦弱的肩,脸贴着阿嬷的脸,沙哑道:“说什么不吉利的话,你能放心让我一个人留在这世上,就不怕街坊四邻欺负我一个孤女。”

    阿嬷握住瑶娘细嫩的手,温热的体温透过她手掌上厚厚的老茧传到心底,她的眼睛已经有些浑浊看不清了,耳朵也不好使了,而瑶娘还年轻,粉嫩嫩的花朵一样,去街上走一圈多少人的眼光都黏在她身上移不开。

    战争越来越近,朝廷节节败退,有门路的富户都收拾收拾跑了,没有门路的普通百姓时刻提心吊胆生怕蛮子打过来,街上越来越乱,夺财杀人的事屡见不鲜,这里越来越不安全,她不能再犹豫不决了,必须要赶紧离开。

    拍拍瑶娘的手,阿嬷温和又坚定道:“好……阿嬷不说不吉利的话,我还要长命百岁看着我的乖孙结婚生子。

    “昨日我去野地里挖了一些荠菜,家里还有两三个鸡蛋和一捧面,你去做一顿早饭吧,阿嬷等着尝尝你的手艺。”

    见阿嬷不再提不看病的事,瑶娘松了一口气,旋即又想到家中没剩下多少东西了,这一顿饭吃完下一顿就要饿肚子了,阿嬷的病还没好,一定要好好养着才行,不能饥一顿饱一顿的,“阿嬷,家里没剩多少吃的了,外面越来越乱,粮价在飞涨,我去街上再买一些粮食回来吧。”

    阿嬷微微点点头,“家里还剩三两银子,你去买上十来个烧饼,咱们能吃上好几天,再去街西的杂货铺买上五斤盐,让掌柜的用瓦罐装好,不要受潮了,还有,再去卖瓷器的地方买个小点的白瓷罐,我有用。”

    ……买上十来个烧饼,怎么不买米和面?半月前阿嬷说想要回乡,难道是……

    瑶娘坐下来和阿嬷面对面,直视问道:“阿嬷,你是不是准备回乡了?”

    干烧饼能放好些日子都不坏,往往在出远门的时候当做随身携带的干粮,阿嬷不买米和面,只让买干粮,瑶娘很难不怀疑她的意图。

    阿嬷浑浊的眼睛溢出几分笑意,缓缓道:“还是你聪明,一猜就猜对了。这里越来越乱了,家里只剩下咱们两个人手无寸铁的,很容易被那些歹人盯上,我看啊,不如先回乡避一避,躲过这阵子再说。”

    故乡对瑶娘来说是一个很遥远的词,她出生在昭平府城,亦在这里长大,若非两年前因阿爹阿娘去世,她伤心过度晕了过去,头磕在门槛上受了伤,断断续续记起了一些前世之事,只怕到死都把昭平当做自己的故乡。

    阿嬷曾说过他们的家乡在桃花村,那是一个风景秀美的人间佳境,春天有粉云般的桃花,夏天有青翠碧绿的荷叶,秋天有火红火红的柿子,冬天有一望无际的皑皑白雪。那里百姓安居乐业,不为外事所烦忧,而昭平…只是他们的谋生之地。

    瑶娘好奇地问阿嬷,既然桃花村如此美好,为何要来昭平呢?

    阿嬷坐在摇椅上,望着头顶的天和云,平静的话语中是掩不住的悲伤:“年少轻狂,心高气傲,不甘心被困在一隅之地,总想出来闯一闯看一看。哪知道外面是这般光景,这般不堪。”

    瑶娘当时还小,趴在阿嬷的身上,扬着小脑袋天真地问道:“那…阿嬷…桃花村远吗?让阿爹带你回去吧。瑶娘也想回家,想去爬树摘柿子,刘阿嬷家的孙子老是不让我爬他们家的柿子树。”

    阿嬷用复杂的眼神看了鱼娘一眼,一下又一下摸着瑶娘的小脑瓜,又抬头望着天上的云,声音在回忆中飘渺:“好,等瑶娘长大了阿嬷就带你回家,回桃花村摘柿子。”

    昭平如今确实不安全,昨日瑶娘去街上给阿嬷买药,亲眼见到乞丐光明正大地拽行人的荷包,这还只是她看到的,她看不到的糟心事更多。

    瑶娘想了想,说道:“阿嬷,既然要离开昭平,那咱们家里养的鸡是杀掉吃了还是卖掉?桃花村离昭平远吗?十个干烧饼够咱们俩吃的吗?路上要带哪些衣服才好?最重要的是你的药,路上也不能断了。”

    他们家原来的房子为了给阿嬷治病已经卖掉了,现在住的房子是租的,只有一间屋子和一个狭小的厨房,但胜在便宜,在这偌大的昭平一个月只需五十文钱。房子的租金一个月交一次,这个月底便到期了,这倒省了一桩子麻烦事。

    阿嬷靠着床后的大箱子和蔼笑了笑,“鸡不卖了,咱们自己吃,顺着昭溪一路向南到桃花溪,再从桃花溪走便能找到桃花村,十个烧饼够咱们俩吃的了。衣服本来就不多,收拾收拾都带上也占不了多少地方。我的药就先不吃了,桃花村有个神医,治咳嗽可神了,喝了他的药保管能药到病除。

    “好了,你去做饭吧,我这肚子早饿的前胸贴后背了,顺便把鸡也杀了,留着咱们路上配烧饼吃。”

    一口气说完这么多话,阿嬷的胸口又开始闷了,喘不来气,浑身疲惫极了。

    瑶娘扶着阿嬷重新躺到被窝里,又把被子掖好,确保没有漏气的地方,这才回到自己的床上,赶紧找衣服穿上。

    适逢仲春时节,天气还很冷,光着脚只穿一件薄薄的亵衣在地上站了这么久,瑶娘的身子都快冻麻了。

    上身穿了一件浅青色的襦衣,下身穿了一件相近颜色的合欢掩裙,对着有些许划痕的铜镜先用梳子把头发疏通,而后简单挽了一个螺髻,打扮好后回头看了一眼阿嬷,阿嬷半合着眼躺在床上,显得

    格外瘦小,眉头紧皱,时不时剧烈咳嗽几声,看起来难受极了。

    阿嬷的药还是不能停,一旦停药只怕病情又要恶化了,瑶娘忧心忡忡,轻手轻脚推开陈旧的木门,门不堪重负发出一声沉重的“吱呀”。

    一个不大的小院里住着五户人家,小院原本只有主人家住,有东西各两间厢房和靠北的正屋,院中还有一口井和一棵桃树,冬暖夏凉别提多舒服了。

    后来主人家为了赚钱把东西厢房都租了出去,东厢房租给了走街串巷的货郎和在码头做苦力的一家人,西厢房租给了在酒楼打杂的小二和瑶娘一家人。

    厨房也不是免费用的,一天要给主人家一文钱,后来主人家嫌弃阿嬷咳嗽,怕她得了什么治不好的病,就单独在瑶娘租的房子外靠墙搭了一个狭小的厨房,让她在这里做饭,当然,搭厨房的钱不算在租金里面。

    能单独有一个厨房做饭,瑶娘宁愿多花些钱,可以在厨房里给阿嬷开个小灶补补身体,可以想什么时候煎药什么时候煎药,更何况算下来其实也没有多花钱。

    一天一文钱,一个月三十天,这样一年下来便要花三百六十文钱,建一个厨房只需要花三百文钱,足足省了六十文钱,怎么算都是自家赚了,若不是怕阿嬷染病给他们,主人家是决不会同意建厨房的。

    陪阿嬷说了会儿话,外面的天已经大亮了,太阳从东边缓缓升起,阳光洒在小院里铺成一层浅浅的金色。春日的早上还带着丝丝凉意,瑶娘双手交叉搓了搓小臂,拎着水桶准备去水井那里打水。

    昭平是个大城市,里面住着几十万人,几十万人吃喝拉撒处处都要用水,水源紧张是一方面,更糟糕的是有些水井被污染了,打出来的水又苦又涩,根本不能入口。

    富贵人家有钱有势,直接雇人从城外的山上采山泉水,不算大富大贵但有些积蓄的人家从水铺买水,而最底层的贫苦百姓只能继续喝水井里的水。

    好在她和阿嬷租房的时候便考虑到了这些,特意选了在城南租房,城南是昭平最为偏僻冷清的地方,前些年归属于外城,还是一处荒地,近些年才盖起了房子,住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把水桶放下去,晃动几下绳子,不让水桶飘在水面上打不来水,再用力摇动轱辘把装满水的水桶拉上来。

    瑶娘正准备把水桶拎到厨房去,突然一个急切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瑶娘,放着我来吧。”

    转身一看,原来是住在她家对门的货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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