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惑
“爹,皇上怎么样了。”高湛一身风尘仆仆,自己掀了帘子走了进来。
“慌什么?”高丞相放下手中雨过天晴的茶杯,面色不虞。本想训斥几句,可抬头看着眼前的人,眉宇间戾色不掩,平日里最是沉稳冷静,心思缜密,无论何时都是一派朗月清风,温润如玉。此时的脸上竟没有一丝血色,想必已经得了消息,武陵高家的掌舵人,儿女情长只会拖累了他,何况那人,是最最留不得的。宝剑出鞘锋芒毕露,这开了弓的箭回不了头,何况他要的,是高家应得的。
“林琅怎么样了?”
“林指挥使已离京。”
“好,
陛下已经醒过来了,只是尚不得言语,张鹤年开了几剂安神的药,服下已歇息了,想必醒来会敦促太子寻人,自己,怕是有心无力了。李念那帮老顽固昨日得了消息便嚷了起来,现下正跪在集贤殿外呢,要不是太子拦着,那上谏的折子要摞成山了。”
“那今日儿子陪您一道入宫吧?”
“不用了,这些日子你也累了,这点子小事,爹还应付的来,再者,你与长公主已订亲,此时还是不要露面的好,去吧。”高湛行礼退出了书房,门外候着的小厮赶紧上前撑起了伞。
窗外的梅子黄了,沉甸甸的压弯了枝,滴滴答答的雨敲在翠绿的叶片上,不断地冲刷着空气中的沉闷。这是轻歌最不喜欢的季节,她似乎并不应是出生在温润江南的女子,婉约娇媚,聘聘袅袅,她喜欢的是弓马骑射,天高海阔。京城里,高门闺阁里的女儿们,约得是琴棋诗画,读书女红,有些个活泼的,玩的不过也是投壶,斗草罢了,哪个像她,十里长街,红墙绿瓦,困也不住,攀的上东华楼的屋顶,溜的进潜渊阁的密室,偌大个公主府翻不出一顶轿子,出门打马便走。家中小妹有一回打趣,倘若长公主真做了自己嫂嫂,家中女眷就不办什么诗社画社了,就办个娘子军,好好威风一回,惹的母亲哭笑不得。这个时节,郊外踏青不得,行围狩猎不得,坐观垂钓不得…总之就是各种不得,讨厌的紧,轻歌甩着手里的马鞭,一阵气恼,唯有兰姨酿的梅子酒是唯一的不可多得,可惜她看的紧,要讨一壶,尚得过了路遥那一关。每每轻歌解了微皱的眉头,目光狡黠,莞尔一笑,高湛便知道,路遥那小子又要气结了,不过好在,等得了手,轻歌总不会忘了给自己分一杯。
一川烟草,满城飞絮,梅子黄时雨。
轻歌,你在哪里?想知道,却不能知道。隼哥儿盘旋在丞相府上空的那一刻,高湛只觉得四肢百骸一阵酸楚,是喜是悲无从分辨,展开信笺,却只有两个字:“何故?”他太熟悉她的口吻,太担心她义正严词的质问自己,太畏惧听到她的消息……“噗”一口鲜血,满腔腥甜。
临汾,东倚太岳,与长治、晋城为邻;西临黄河,与渭南隔河相望,因地处汾水之滨而得名。轻歌斜斜的倚在廊下的凭栏,望着江上的水波,暮色四合,水汽衍苒。自那日被擒,也不知被灌了什么草药,浑身的力气就像是被卸了一般,连抬抬胳膊也要累出一脑门的汗,哪还想着逃跑,兰姨与其余猎狼卫被关押在别处,尚未得见。一路上仅十余守军,由一中年男子带领,扮做家丁模样,将轻歌置于软轿之内,出入皆以红色盖头敷面,其他人如影子般,白日里并未得见。一次遇城门官盘问,只听得男子谈笑间说是给小姐送亲,城门小吏挑了帘子,戏谑要看看新娘子的样子,轻歌动弹不得又发不出声音,急中生智咬破舌尖,想引起对方注意,不想那男子一叠声的告罪,隔着轿门说什么只有新郎官才能掀盖头,不然就不吉利,会被夫家退亲的,拿了银子请各位爷赏脸喝杯喜酒,众人哄笑着散了去,偏那盖头挡住了大半视线,轻歌连小吏的长相都看不到,心中恨恨,大楚境内竟有如此贪腐之人,延误大事,他日必从重处罚,以儆效尤。自那日后,一行人便鲜少出入城镇,一路上听得晋中口音越来越明显,才料想对方是打算从阳谷出境,借月氐国之便返回夏辽,心思缜密,谁也不会想到对方会反其道而行之。这样一来,路遥,萧战他们要找到自己怕是要花上些时日了。
“人生朝复暮,水波流不驻。公主在想些什么?”一个许久不曾出现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四皇子这样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大楚境内,真是好胆色,当真把我朝官员当成傻子不成?”尚未抵达边境,耶律昀贸然出现是为什么,轻歌转过头来,想着如何探出对方底细,却惊愕的闭不上嘴,眼前一个麻脸驼背的老者,正微微笑着端详着自己,鸡皮鹤发,老态龙钟。若不是他说话的声音和语调,任谁也猜不出是那个身姿挺拔,器宇轩昂的男人,啧啧,这易容的本事还真是举世无双。轻歌挑了眉毛,笑道:“几日不见,四皇子竟衰老至此,真是可惊可叹,想必是遇到了什么伤心欲绝,痛心疾首之事,这世上当真有一夜白头,真是让人唏嘘。”
“公主说笑了,大楚戒备森严,在下不过是易容方便行事罢了。”
“呵,我当是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愁白了头?”眼前的女子浅笑戏谑,弯弯缱绻,与当日在塔楼之上,杀伐决断,可谓是判若两人。耶律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匣子,打开放在轻歌面前的石桌上,“公主将此丸服下,即可解了卸忧草之功效,两个时辰左右体力便可恢复。”
“四皇子不会是要放我走吧?”
“在下之前说过,有要事请公主帮忙,之前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见谅?四皇子说的好轻巧,先不说夏辽背弃盟约,挑衅在先,至我大楚百姓于不顾,就算是请人帮忙,是这种方法吗?”
耶律昀侧身坐下,看着眼前的女子:“如果我说,是高湛把你送给我的呢?”对方面色不改,呼吸却突然一滞,张口正要反驳,耶律昀继续说道:“你知道为何宇文焘消失不见,为何楚国的援军迟迟不到,虽然我不知道你用什么法子把消息送了出去,但我敢断定,就算高湛真的收到了你的消息,也不会派兵增援。”
“四皇子想离间我们夫妇,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连这种谎话也编的出来。”思虑过一千种对策,猜想过一万种可能,隐晦在心底最不想触碰的,就这么痛痛快快的被揭了开,摊开来在眼前,轻歌口气不善。
“夫妇?”耶律昀眼皮一跳,“呵呵,长公主是皇室掌珠,若是大婚,当时四海皆知,尚没有拜堂成亲,对外便已夫妇相称,啧啧,大楚还真是民风开放。“
“我的私事就不劳烦四皇子惦记了,况且我与高湛早已过了文定,请期之后自会迎娶,夏辽此番作为,我朝之中必有内应,四皇子若是不说,他日我自会查明,只是高湛,不过是从三品参议,里通外国,于他有什么好处?四皇子想混淆视听,还是换个人吧。”
“长公主巾帼之志,下嫁给区区一个三品官儿,不觉得委屈吗?”明明是一副老朽的模样,偏偏要做出八卦的表情,实在欠揍。奈何全身力气白费,不然定要他好看。“哈哈哈哈,”眼见着轻歌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耶律昀觉得有趣至极,两人自见面来,便是生死之争,剑拔弩张,如此单独相谈还是第一次。“看来那高湛好福气的很呢。”
“口出无凭,四皇子可有凭证?”轻歌不再理会他的打趣,径直问了开来。
老头捋捋长须,接着说道:“以长公主的聪慧,想必也猜到一二,高湛父亲高赟,为官数载,位高权重,与太傅李念为首的老臣不睦已久,大楚皇帝久不临朝,高赟与太子把持朝政,焉知没有非分之想?此次公主出行,不知宫中有几人知道?”
水阁之中,落针可闻,轻微的呼吸声淹没在潺潺的水波之中,父皇的病情日益沉重,嗜睡倦怠,太医院束手无策,张鹤年曾隐晦的向自己提起可能是中毒的症状,含元殿内所有饮食起居皆由首领太监王臻经手,所服之药则由张鹤年亲自熬煮,入口之物绝不会有所差池,只是推测之事,尚不能定论,且不知是什么毒性,解毒之事更无从下手。为此路川已赶去射阳谷请顾乐那个怪老头出马了,自己则受皇命寻找“龙御”,二人所行之事极为隐秘,路川虽挂的是御前的职,可向来只听命于皇帝,离开个把月不会有人怀疑。至于自己,从小到大,自己的行踪对高湛是从不避讳的,“龙御”之事关系到五国盟约,父皇是不会向任何人透露的,出京前,他一直送到驿站,细细密密的叮嘱,直到路遥嚷嚷着脑仁儿疼才笑罢,他说:“轻歌,我不问,等你回来,我们就成亲。”函临关失守之际,自己正接了隼哥儿送来的信笺,若不是高湛告知,尚不知晓朝中局势紧张,常州岌岌可危,高相身为两朝元老,处事向来公允,最重清誉,何况军情大事尚有集贤殿一众元老决断,并非他一人可做主张,既约定了援军接应的时限,高湛必会全力周旋,促成此事。至于为何迟迟未到,当中必有缘由……
“在下手中确有高湛父子与夏辽的书信往来。”耶律昀出声打断了轻歌的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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