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后,萧冉回到枫之巷,看到刘姨一个人在厨房忙碌。
这是一个五十出头的妇人,是霍丞专程请来负责他们一日三餐的。某次听龙棋抱怨,说他以前可没有这个待遇,顶多是秘书为霍丞点餐的时候,顺道替他点一份。后来萧冉搬过来,当天晚上吃的就是外卖。在交往时霍丞便清楚她是个不通厨艺的,等看到满桌的塑料包装盒时,才真正意识到今后三个人在家里恐怕是要靠外卖过活,有些不像话了……
刘姨从厨房搬出来一个硬纸箱子,放到餐桌上,告诉萧冉这是叶初阳送来的,一些补血益气的中草药。
“叶小姐是个有心人”刘姨说。
萧冉盖好箱子,“阿姨,煲汤或者煮水,这些东西都用的上”
初阳的好意萧冉没有跟霍丞说,霍丞和初阳无话不谈,他会知道的。
往事自行爬上来。
在“鑫林鑫”之前,萧冉曾是远洋贸易的一名销售,只因由她负责签订的合同出了差错,这才离的职。那一次,税差调整,客户紧抓合同漏洞不放,拒不签订补充协议。她被老板狠狠地批了一顿,并承担了一半的损失。
那是她第一次向银行借这样一大笔钱,郁闷得要死。另一方面,拿给客户的合同并非她制定的那一份,对此她百思不得其解,又苦于没有证据,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入职两年还能犯下这种低级错误,因此她被暂停了一切实务,跟进多日的案子也被分给了其他同事,平日里看不惯她的人开始冷嘲热讽。那段时间她真想潇洒的抛下一纸辞职信,收拾包袱走人,可是这样的离职不但不潇洒,还有负罪潜逃的嫌疑。
之后的两天,她挂职在家无所事事,每天除了睡就是睡,饭也懒得吃。一日中午醒来,恍惚间发现出租屋多了一个人。她从床上爬起,浑沌的看着那人在厨房忙碌,小餐桌上热气腾腾的食物勾引她的味蕾。
洗漱完出来,她端着一碗白米饭埋头苦干,有些事,他不问,她自然也不会主动坦白。
人生处处有伏笔,那一个星期,她可以说是遭遇了毕业求职以来的大起大落。
先是那客户亲自登门道歉,态度毕恭毕敬,还主动归还了赔款。弄的她云里雾里,不知道这唱的又是哪出。再是她被叫回了公司,大老板亲自接待,声称之前的事都是误会,对方已经同意签署补充协议,并诚挚的邀请她重回工作岗位,升职加薪。
她看着大老板一副招财猫似的谄媚笑容,心里发怵,却也顿时有了拨得云开的觉悟。最后她还是把工作给辞了,他还为此特地找她聊过,她只说待的不开心,不想干了。
这回走的,确实潇洒。
他若有所思的望着她,默默的把她拥进怀里,紧紧的拥着,像要嵌入彼此一样。
也是许久之后她才知道他眼里的神思和那个拥抱代表着什么。
叶初阳也是好手段,联合公司的一个同事轻易的就在合同上做了手脚。她没有跑去质问叶初阳,她知晓叶对霍的感情,也理解叶对她的恨意。若不是她中途横插一脚,或许叶初阳和霍丞早就功德圆满了。
她也没有把这事告诉他,他心思那么缜密的一个人,既然能帮她处理好这件事,那肯定是清楚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的,既然清楚,又怎么会不知道这是叶初阳的手笔。
对于这些,他只字未提,她也只当不知道。
草草的,就翻篇了。
萧冉倒了杯水上楼,端着笔记本,坐在床头办公。她有几份急需交上去的报表要做。三个多小时,完成了,顿时一身轻松。
萧冉动了动发酸的脖子,端桌上的水喝。这时放在床头的手机响起了短信提示音——霍丞发来图片和一句话:【健康打卡,冉冉验收】
萧冉抿着唇微笑,点开图片一看,真是又气又好笑。
照片里,霍丞单手托腮,另只手上端着一个大碗。距离很近,从相片的角度可以看到碗里盛着的是清汤寡水的小米粥。而他面上的灿烂笑容让他看起来就像个乖巧孩子,如果微弯的眼睛里恶作剧的戏谑能再藏好点的话。
萧冉滑进被子里,扯了被角捂住鼻子以下,手机也拿不稳了。
什么人啊!
霍丞为了证明他没有跟傅修直他们出去吃好吃的真的是下了狠功夫,连面子都不要了。相片明显是他人代拍的,且右下角傅修直靠在椅子上笑到模糊的脸真的是很欠揍。
阳光斜斜而过,有几缕光线穿过头顶的树叶,在窗棱上打下几片破碎的光斑。
萧冉枕着手臂看窗外的绿茵,便又想起了钱大叔说的那个脸上有刀疤的男子。
原来十多年前,曾也有人跟现在的她一样寻找过一个叫‘夭夭’的人。能找来海市必定因一些线索,但是为什么后来又没有了消息,是那个人真的不在这吗?她对他抱有很大的好奇,却没有一丝关于他的记忆,联系不上,也是枉然。
可他到底是谁呢?从哪来,到哪去?十多年了,那个叫‘夭夭’的人有没有被找到,又是否依然在寻找着?她辗转反侧,冥思苦想,找不到指出这道谜题的一条线索。
八月的下午,阳光正好,适合午睡。
她终于架不住疲惫,沉沉睡去。
下午四点左右,海市突然下了很大的一场雨,这时节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雨后的空气,凉爽而清新。
萧冉在雨声中醒来,先抬腕看了手表,知道时间。
昨晚睡得晚,中午这一觉倒是格外舒爽。
萧冉在床上翻个身,光脚踩在地板上,眼光顺势看到了床头柜上的加湿器。通了电,正向上冒着淡淡水雾。
霍丞回来了。
这是萧冉的第一念头。
这一念头刚冒出两秒,房门‘咔’的一声,停了两秒,开了。
萧冉抬眼,看到霍丞站在门口,目光对上,霍丞愣了下,继而笑道,“还以为你没醒呢”
“刚醒”萧冉指了指床头柜,“加湿器?”
“昨晚说好的”
霍丞进来,反手关上门。
“忙了一天,想睡会”
“好”萧冉把另一个枕头扯过来,放在床头,让霍丞上床。
“要脱衣服吗?”从外面穿回来的衣服是脏的,不好上女孩子的床。
“……”
霍丞自顾解衬衣的纽扣,“还是要注意一些的,你有大号的t恤吗?借我穿”
“……没那么多讲究”萧冉耳朵红了起来,再看他,这才发现他的不对劲,具体说,是他的脸,不对劲……
——
萧冉在洗手间洗尽手上残余的药水,出来的时候霍丞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大长腿伸的直直的,高大的身躯几乎占满了整张床。
萧冉在他腰侧的空位坐下来,轻轻将他额前的碎发抹到高处去,看他的眼神多了丝怜悯。
空调吹着冷风,萧冉本想把他压在身下的薄被扯出来,又担心吵他睡眠,于是从衣柜抱一床新的凉被出来,替他盖好了。
当晚龙棋是踩着饭点回来的,抱着篮球,一身臭汗,还是被雨淋过的模样。
对于唯一的一个弟弟,霍丞一直是采取放管结合的政策。男孩子玩性大,又是意气风发桀骜难训的年纪,想干什么就去干好了。
男孩子很自觉的先冲进浴室洗澡,换衣,收拾妥当才下来。
餐桌上很安静,龙棋一边扒饭,一边拿眼看着霍丞。对方不为所动,只顾给萧冉夹菜。龙棋终于忍不住,喊了声,“哥”
霍丞抬眼,萧冉也看过去。
安静了两秒,龙棋用手指在自己的脸上画圈,没说话,但要表达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萧冉悄悄去看霍丞,后者接触到她的视线,避开了。
霍丞放下筷子,倒桌上的水喝,“食不言”语气淡淡,很有一家之主的威仪。
“这我不是关心你吗,要换了别人,我连问都未必愿意问上一句”龙棋说道,“哥,说实话啊,你是不是被打劫了?”
萧冉心里咯噔了一下。
翌日,萧冉起早了,洗漱完后到楼下帮刘姨一起准备早饭。刘姨不好意思让她干重活,就让萧冉把准备好的早点端出外面的餐桌上。等布好餐碟碗筷,兄弟俩还没下来。
龙棋没什么事可忙的,霍丞还得上班。
萧冉再看了眼时间,上楼去敲霍丞的房门。里面没什么动静,萧冉迟疑的又敲了两下,过了差不多一分钟,门才从里面打开。
霍丞身上还穿着家居服,头发睡的有些塌,很明显是刚起的床。
瞧见门外的人是她,霍丞浅浅一笑,说道,“房门没锁,以后别敲门了,手不疼啊”
声音沙沙的,有些有气无力。
“你怎么了?”萧冉注意到他的脸是红的,嘴唇却格外苍白。抬手一摸额头,果然很烫,“你是不是发烧了?”
霍丞也用手背探了探额头,慢慢道,“好像是有点”
什么有点啊!萧冉感觉他此刻吐出来的气息都是滚烫的。想到他昨天是带伤回来的,身上的伤又还没好全,萧冉不敢大意。
“不行,得去医院”
萧冉态度强硬,错身入内。
在霍丞的眼皮底下,萧冉打开衣柜找了件薄外套出来,替他披到肩上。仔细瞧他脸上的状态,先扶他在床边坐下,接着又小跑出去,到对面敲龙棋的房门。
是侧胸刀口积液引起的高烧。
魏医生帮霍丞处理好伤口,重新叮嘱萧冉复诊时间和护理时需要注意的事项。总之又是一通折腾,苦吃了不少。
萧冉请了上午的假,顺便帮霍丞也请了两天事假。
回到枫之巷已是正午,萧冉一下车,便直接绕过车头去扶霍丞,很小心的避开他的刀口。又怕他难受,没敢走太快,脚步慢吞吞的往屋子挪。
她的小心翼翼落在霍丞眼里,逗笑了他,“冉冉,你是不是,开始把我当废物养了”
萧冉抿了唇,心里还屏着一口气,且这个气还是从昨天开始的。
霍丞这个闷葫芦。
她心情不好的时候总是不爱说话,唇线抿起,谁都不理。绕是掩饰的再好,眉间细微的纹路跟抿成直线的唇角所展现出来的银行家嘴脸还是轻易的被他察觉到。
这小姑娘,脾性越来越大了。
霍丞的手臂离开她的肩膀,故意不走了,人落后萧冉一步,停在了台阶上,对要倒车入库的龙棋说,“不用开进去,等会要用的”
要用车?去哪?
萧冉疑惑才起,又听他笑着说道,“上一回生病都忘记是什么时候了,大概是几年前,可见我身体素质还是挺不错的”
这是要证明什么?
“之前还在想,我这病一回不容易,身边又有冉冉,是可以安安心心当一回废物了,谁承想”话停在这里,没了下文。
萧冉瞅着他。两人身高悬殊,她站在平台上,堪堪跟他平视。眼前的霍丞脸色有些苍白,深邃的黑眸被烧上了一层淡淡的雾色,显得人特别无辜。男人大抵都这样,无论平日里多么雷厉风行的厉害角色,生了病,都是缠着要糖吃的小孩。
萧冉松了口,猜测,“你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能跟他说话,便是好了。霍丞眼角弯起,望着她笑,“现在倒是没有什么不舒服的,主要是担心自己老了以后”
想的够长远的。今天他说话的套路,她是真的摸不透。龙棋停好车,走过来。霍丞说道,“下午到美国的机票,你过去一趟。要用的支票在书房里,老地方,自己去拿”
龙棋答应着,“我知道,不过钱我这还有,够用的”
“拿上,总会有用到的时候”霍丞说。
龙棋不再推辞,进屋里,上楼收拾行李。萧冉明白过来,是要去美国看望老先生,于是问道,“我要跟着一块去吗?”
霍丞轻摇头,“等我忙过这段时间,再带你去”
都是已经安排好的,萧冉也不便多说。进厨房倒了杯温水,让霍丞先把药吃了。霍丞瞧着她细白掌心里的几粒红白药丸,不接,只是笑。
“笑什么?”奇奇怪怪的。
“从早上到现在,都不见冉冉有个好脸色”
“……我又没说你什么”她嘟囔,坐到他身边,把药尽数倒进他的掌心。他顺从的把药丢进嘴里,接过水杯,喝光。
“这样满意了?”他揶揄她。
萧冉接过空杯子,面上难得有了欢喜的神色。
这样傻的她,倒是可爱。
霍丞忽而低头,笑了,“现在是可以放心了”
又要说什么?
霍丞靠在沙发上,微笑着看她,“冉冉那么贤惠,等我老了,就不用担心去住养老院了”
下午上班前,萧冉先把龙棋送去机场,再回事务所。同事很多都出去吃午饭了,办公室人很少。
萧冉坐在自己的工位上,先理了一遍桌上堆着的工作,将要紧的抽出来,放到右手边。就这样开始忙了起来。
忙了一阵,萧冉起身,拿上杯子到茶水间倒水。目光一瞥,看到对窗的一张桌子边,欢哥正在埋头吃盒饭。
萧冉停了两秒,眼睛看了看四周,走过去。
注意到动静,欢哥抬起头。萧冉已经在她对面坐下,身板笔直,黑亮的眼睛盯着她瞧。
“……”欢哥眨了下眼,恋恋不舍的把吃的七零八落的盒饭推到萧冉那边,“你要吃啊?”
萧冉摇了下头,推回去,“我吃饱了,不饿”
欢哥哦了声,没继续说什么,低头吃饭。
“欢哥”萧冉忽然叫她,声音压的很低,像是特务接头一样,“问你个事儿”
“嗯?你说”
萧冉思考了一下,才说道,“就是吧,我有一个朋友最近挺倒霉的,又是生病又是住院,前些天还被打劫了,反正祸事连连。欢哥,这是不是就你之前说的,冲撞了什么东西呀?”
“你不是不信这些吗”欢哥嘴里嚼着饭,含糊不清的,“不过你那朋友,确实够倒霉的。文明社会,怎么就遭打劫了呢,没报警吗?”
萧冉摇摇头,“怕他觉得没面子,就没敢问”
“这么倒霉”欢哥出主意,“那对症下药就好啦”
“什么意思?”
“在我老家那边,长辈都会为刚出生的小孩佩戴一把长命锁或一枚平安符,保佑孩子长命百岁平平安安,驱邪挡灾”欢哥从脖子里掏出自己的平安扣,“喏,就是这种”
萧冉凑过去看,果然,绳子已经很旧了,是有些年头的样子。如此,萧冉更觉得可信度挺高的,于是忙问,“那这种东西哪里有卖啊?楼下超市有吗?”
“……”欢哥大大的翻了个白眼,“你当白菜啊,当然要求的才灵,还得开过光”
在萧冉自定义中的‘霍丞遭抢劫’之后,又过了几天平静的日子。期间,萧冉被派到临省办些业务,搁置了两天。回来的那天是礼拜四,萧冉接到苏明的一通电话,那时候她正在单位食堂吃午饭。
和几个同样刚出差回来的同事聚在一起,前半部畅所欲言这次的项目,后半部分回归尘俗,排山倒海都是物价房价股价,家庭孩子学习。
萧冉多数时间安静的吃饭,她是插不进嘴的,总觉得他们谈论的话题离她挺遥远的。
有一位前辈好事将至,现在却愁眉不展——为尚未凑齐的首付发愁,为婚嫁彩礼发愁。愁着愁着就看向了萧冉,知道她不是本地人,便问她老家那边的彩礼怎么算。
萧冉懵了下,摇头,她不知道。
另一相熟的同事觉得诡异,“难道你结婚的时候没有谈过这个?房子啊,车子,五金。礼金多少?”
萧冉再摇头。霍丞确实没跟她说过这些,至于有没有和李秀梅谈过,她就不得而知了。
众人看萧冉的眼神多了些怜悯,觉得这姑娘长得挺伶俐,其实很粗,属于被卖了还帮人数钱那一挂的。
旁边一女前辈拍萧冉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我们小冉,有点内向了,可以再活泼点”
同事都是很好心的人,纷纷附和,“好好过日子就行”
萧冉点点头,也不大在意。扒干净饭,跟同事打了声招呼会离开餐桌。等到端着托盘到餐具回收处,牛仔裤袋里的手机震动了。
萧冉把碗筷分类放好,用纸巾擦干净手才掏出手机,扫了眼来电显示便接听了。
“喂,苏明——”
两分钟后,萧冉挂断电话。
萧冉回到茶水间,心情复杂的喝了两杯水,才掏出手机拨了霍丞的号。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通。
霍丞的声音带笑,“冉冉,在外面怎么样?饭吃了没”
他还当她出差没回来。
萧冉没接他的话,开门见山道,“你去过‘足迹’了?”
霍丞眉头一皱。
短短的一段沉默,霍丞把面前成堆的文案夹合上,“你在哪儿,我过去找你”
在等霍丞过来的那段时间,萧冉坐在工位上,囫囵的想起了一些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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