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跟在军用吉普车后面,从监狱里走出来的男人,是熟人,七年未见,但还是一眼就将对方认了出来。
那一刻,她心里隐隐有后悔的念头。后悔不该到这里来,就像明明知道草丛里毒蛇横行,她还愚蠢的要去打那一棒子。
“你混得倒是不错,看看,挺像个人样的”
他这样笑她,看着他狼吞虎咽的嚼着满嘴的烤五花,倒真的像是一生从未饱足过的恶鬼。跟他比起来,她真的‘像个人样’。
酒后,他点了支烟,吞云吐雾起来,“出来才发现之前的兄弟都已经走的差不多了,行哥不愿见我,房子被拆了,现在当个‘工地水鬼’混口饭吃”
如今的他一脑子寸头,和当年夸张的黄发相差甚广。她顺着桌沿推了一张银行卡过去,告诉了他密码。他掀起眼皮盯着卡片,盯着盯着却是讥诮的笑,“哟,风水轮流转啊……”
那晚她辗转反侧,老想着这一桩事。想着想着,手上的书没翻过两页,萧冉已经听到了院子里汽车鸣笛的声音。
是霍丞回来了。
萧冉合上书本走到门口,从车上下来的霍丞衣服头发几分凌乱,带着身上那股浓重的烟酒气一下子扑到萧冉身上。
力道过猛了,又是男人强壮的身子。萧冉站不住连退了两步,被他抱稳了,压在木门上。
“冉冉”他抱着她撒娇。
“怎么了?”她吓了一跳。
“伤心”霍丞小猫似的从嗓子里呜咽了两声,很委屈,“我三十一了”
刘姨,“!!!!”
龙棋,“!!!!”
萧冉,“……”
屋里,出奇的安静。
萧冉下半张脸被他肩膀压着,她动一动,为自己寻一个可以自由呼吸的方式。
她的目光越过霍丞的肩膀,看到站在门口台阶上一脸错愕的龙棋,厨房里刘姨探头探脑,她原本准备回家,但这一幕实在千载难逢。关键还是怀里这个,一身烟酒气儿,不满于自己年龄的大男孩。
终于,萧冉轻轻的叹了口气,尾音里有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无可奈何。
“好啦”
她轻轻拍着他的背,同时挥手示意刘姨跟龙棋离开。
快走快走开,这样的霍丞,你们都不要看。
再温声安慰,“三十一就三十一了嘛,谁都会有三十一的呀”
“才不是呢,你就没有”
萧冉哭笑不得,真是这辈子所有的耐心都用在他身上了,“有的,过两年就有啦,再过两年我就跟你一样了”
“真的吗?”
“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是没有。他的额头本来是压在门板上的,觉得不舒服,偏过头,把脸枕在她的肩膀。轻重呼吸的热量,在她肌肤上。
“今天……玩的怎么样?”她低声询问,试图找到一些有关于他情绪不佳的蛛丝马迹,不然,她这个本就不善于安慰人的人,更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他未答,醉酒的男人格外的沉,体重几乎全压在她身上了。背靠在坚硬的门框,萧冉摩挲着,左手去摸他的脸,小声,“是睡了吗?”
他们这样的姿势,院外走过的邻里往里瞧一眼,眼神都是道不明的暧昧。
安静中,隐隐有游丝荡匡的弦音,不知是谁腕上的手表,听上去很美妙。天彻底暗了。以为真是睡着了,又听他口齿不清,“今天,来了好多女人,穿着短裙”
……男人出去喝酒助兴,自然点姑娘,除非某些方面的兴趣爱好有所不同。萧冉咬着嘴角,牙根有些酸,于是顺着他的话问,“那她们,好看吗?”
“跟冉冉没法比”霍丞低语着。
萧冉高兴了。
他身体又逼近了些,直把她逼到门板上,胳膊压着她的胳膊,动弹不得。男人身体硬的像铁,压的她胸口疼,有些透不过气来。萧冉没挣扎,只是轻轻拍了下他的后背,柔声哄着,“先去洗澡,好不好?”
“不好”像个孩子一般叛逆无赖,说话时,他软热的嘴唇碰在她脖颈上,痒到心坎去。
再模糊不清的讨价还价,“松了手,你就不见了。陪我久一点,好不好”
厨房里,粥还在文火慢熬。
萧冉打开冰箱拿了罐啤酒出来,倚着料理台,小口的喝着。她再次看了眼手表,已经晚上十点了,往常这个时间她已经洗漱完躺床上了,可今天她没有办法就这样回房间睡觉。
他留在她身上的烟酒气息还在,萧冉低头扯了扯身上的衣服,回想起他今天晚上一系列的古怪行径,又不住的去看楼梯的方向。
是龙棋下楼,他站在楼梯当中,透过木格挡,看到厨房里的萧冉正坐在流理台上喝酒。
今天的两人,都古怪。
“你一个人,晚饭吃了吗?”龙棋进厨房,打开冰箱,瞧一圈里头满满当当的食物,最后拿了一袋面包和黄油出来。
“阿姨有准备晚饭”萧冉握着啤酒,略犹豫了会,又问,“傅总的场子,你有跟你哥一块去吗?”
“我有些事,过去的时候我哥已经打算走了”龙棋猜透萧冉的心思,“挺热闹,没见他不开心”
在外面,即便有什么不快的情绪也不会轻易让它展露在脸上吧,霍丞这样的人。萧冉心想。
瞧见龙棋是要用冷面包混黄油当宵夜。难道男人在外面,都是只喝酒不吃东西的?萧冉心头闷堵,于是丢啤酒罐到垃圾桶里,跳下料理台,将面包夺下来,取出两片放进面包机里。
龙棋主动退到一边,背着手看着萧冉在厨房上下忙碌。拿鸡蛋,用黄油煎鸡蛋和培根,是要做三明治。另一个煤气灶也是开着的,火苗舔着小砂锅底,大概是给某人熬的小米粥,醒酒用的。
有条不紊,初初,可是顺时针打灶火的人。
厨房的窗户外面是街道,寂静无声,有自家的玫瑰花香,被夜风送进来。
“回来的时候”龙棋忽然开口,“经过商场,偏要停车去买东西,也不说是什么,结果走到一半又说不买了。姐,可能我哥年纪真的大了,感慨岁月蹉跎,需要安慰也是人之常情”
醉酒的人。萧冉心想。
两片面包做成一个鸡蛋培根三明治,对角切成两半,摆盘。再盛出来一碗香糯的小米粥,递给龙棋,“你先吃,粥就一碗,剩下的是要留给你哥的”
龙棋端着一碟一碗,“你不吃?”
萧冉摇摇头,把酸黄瓜替龙棋拿到餐桌上。上二楼开霍丞的房门,看到他从浴室出来,在用毛巾擦自己的头发。
男人腰上只随意围了条炭灰色浴巾,露出上半身紧实的肌肉。看到萧冉时,愣了下,“怎么了?”
“厨房里熬了粥,你要不要喝一点”打赤膊的霍丞让萧冉视觉上有些不习惯,她视线虚晃着,不敢落实在他身上。
“不是很饿”霍丞拉上窗帘,察觉到她要离开,对她招手,“能过来帮我擦一下头发吗?”
萧冉过去,霍丞把毛巾递给她,坐在床边。她接过了,摊开,盖在他的头发上,开始擦。
其实吹风筒会快一些,不过这样可以方便他们说话。可是要说些什么才合适呢?萧冉揉着他的头发,冥思苦想。
他的头发很黑,还有一些硬硬的,不是很柔软的发质。萧冉用柔软的毛巾将滴水的头发抿干,分散,动作很轻,好像怕头发会疼一样。手指穿梭发间,恰恰一股清新的茶叶香味儿,是洗发水的香气。
“头发有些长了”算一个安全的话题,“上回剪头发,是什么时候呀?”
“半年前”霍丞应她,话停顿了会,又道,“婚礼的前一天”
是那时候。萧冉想。
片刻静默,霍丞低声道,“今晚喝了酒,你别介意”是指他刚才楼下的古怪行径和说的话。
萧冉轻摇头,是不会跟他计较的,半分钟后,“说起婚礼,我好像还欠你个东西”
卧室里安静着,霍丞抬头望着她,没想透她的话。萧冉把毛巾塞回他手上,匆匆丢下句话,“去去就来”,人就小跑着出去了,半分钟后从自己卧室出来,他人正好追出来,站在一盆绿植旁边,很安静。
四目相对着,她跑的急,脸蛋红扑扑的,唇边一层细汗。来不及说话,又被她急吼吼的推搡进他的房间。手心触到一点坚硬的冰凉,细看,是一枚银色的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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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看到戒指那刻,霍丞清黑的眸子霎时亮了,目光流转,有着少年般的欢喜模样,“给我的?”
奇了怪了,东西都在你手上了却还问是送给谁的,还是斯坦福的高材生呢,竟这样傻乎乎的。萧冉觉出些好笑来。
“也有可能是路上捡的”她抿着唇笑,摸他半干的头发,又说,“我还是去拿吹风机吧,很晚了,你早点休息”
说着,掉头走,要去浴室拿吹风机。冷不防被他一只手握住了腰,她避而不及,男人坚硬的胸膛压上她的背脊,萧冉心抖的一颤,继而乱跳着。
身子比脑子更快察觉到这个拥抱的不同。
他却不言不语。
为什么不说话?
出一点声音也是好的呀,哪怕手在她身上乱动。往时他抱她,亲她,可不是这样安分的。
等了会,她悄悄望身后的他,先瞧见大敞开的房门。天!龙棋要是上来了,看到他们这样……
两回进出,怎么就没想到要关门。萧冉摸她腰上他的手臂,挣了两回。他纹丝不动,倒像是长在她身上似的。好吧,一个无赖的孩子。
萧冉轻叹了口气,柔声,“早就买了,特地给你选的”
等的就是这句话。
“知道”他脸埋进她颈窝,喉咙吐出浅浅的气息,在她身上,“我一直在等着”
霍丞依旧从身后搂着她,捻着戒圈,借她的手给自己戴上,无名指。这才叫礼全了。未等她反应,他偏过头,急切的去寻她的嘴唇亲吻。
是一个不寻常的吻呢,盛满了情浓深欲,圈着她的身子,是不让她走了。
“喝酒了?”他声低下来。
“……一点点”她的眸子似浸在水中,湿润的。看的不知是他,还是水中的月,雾里的花。不真实。于是又补充,“没醉的”
他笑。
萧冉无以为继,透红着脸不晓得这场面要如何应付下去,干脆踩他脚背上,站了高位主动去吻他的唇。唇齿香舌,艳色生香,是没有心思去管门了。
“挺好奇的”他手掌在她臀上,将人轻轻托起了。
“什么?”她不懂了。
霍丞咬着她的下唇亲,声音越发的低沉,“你挖的坑……”
——
待结束时,两人身上都是黏腻腻的湿汗。萧冉惫懒在他的床,薄被半掩,灰蓝色床单上一条修长白皙的腿,轻夹着被子,累的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男人的体力,到底是……
朦胧中,感觉一道暖热挨过她腿面,是汗被他擦去。温柔的,牵着她,跌入另一个柔软梦境。她猫儿似的呜咽了声,卷着被子睡到另一侧去了。
霍丞笑,拉过薄被单裹住她玉体横陈,调高了空调,捡起地上的浴巾随便在腰上一系,开了房门出去。
在书房抽屉里摸出烟和打火机,到阳台去。
夜色朦胧,清凉的夜风推着稀薄的云静静流动,渐渐吹散他俊脸上几分激情过后未消的湿灼。
霍丞垂下眸子,倚着围栏抽烟。阳台没有开灯,一点猩红的火星子忽明忽暗。
他没有烟瘾,今晚的烟抽的够多的了,可是心情形容不出来的复杂,是得偿所愿的甜蜜?亦或是……突破了阻碍,有很多事情是会不一样的。
“吱呀”声在空寂的夜中显得格外清晰又悠长。霍丞回头,看到萧冉慢腾腾的推开玻璃门出来,他神色有一瞬间的紧张,但很快又缓了下来。
“怎么醒来了?”他侧身朝她伸出一只手,另只手指捏着烟头在石台面上磕了磕,猩红一点破碎。
再抬眼看过来,瞧见她身上套着他的睡袍,很空,长到小腿肚下面。小腿白皙,盈盈一点脚踝很骨感。赤足,十趾圆润如珠玉,透着淡粉。
霍丞拧眉,“怎么不穿鞋?”
“就没有穿”萧冉到他身边,搪塞应道。
“会着凉”霍丞把自己脚上的拖鞋脱下来,弯下腰放在她脚边,轻声哄着,“乖,穿上”
萧冉扶着他的手臂,把脚伸进他的鞋子里,拖鞋是棉质的,尚留有他的体温。萧冉低着头,脚趾头在鞋里动了动,笑。他的鞋子很大,她穿着实在不合脚,空落落的。这要是走路,八成得摔跤。
霍丞问,“睡不着吗?”
未几,又低声,“是身上还疼?”
方才折腾久了,虽然不算把事情办砸,但总归是匆忙的。她受不住,断断续续的求饶着,叫他的名字,反倒刺激着他越发没了分寸。如今晚风一吹清醒了。想人家清清白白一个女孩子跟了他,福还没享两天,平白就要吃这样的苦头。
躲出来抽烟,除了心里的不痛快……在一些事情上面,人是会上瘾的,再不出来透个气……
萧冉没料到他这么直白的就说出这些话来,低头,捋发丝到耳后,“问这个做什么?”
他笑,手指抚摸着她通红的眼尾,又不正经的,“我们都那么好了,不能问?”
萧冉咬唇,闷不做声了,偏过头去看台下的花。
二楼落地长窗那里的小阳台有一张粗藤吊篮椅子,往下是霍丞亲手栽种的玫瑰花圃。夏季玫瑰花开得很疯狂,花香到了夜里飘到楼上,静谧中越觉香味儿馥郁。
赤膊的男人从身后抱住她,手臂挤着手臂,脸挨着脸,“怎么不理人了”
“这才好多久啊,就嫌我了”
这个人,不逼她脸红誓不罢休的。
“说不过你”她认输,转过身,手臂在两人中间无处安放。怎么想的,大晚上不睡觉,光着膀子在这里吹夜风。
是看得懂她的心思的,他眼中笑意愈浓,抓着她的手,低头亲。空气中弥漫的烟草味已经被晚风吹散,他身上沾染上的,淡淡的烧灼味道,挥之不去,他的指,还有他的唇。
视线落在旁边,花岗石台面的烟和打火机上。
1,2……4根烟头!这是出来多久了?萧冉伸手去拿那个打火机,握在手里掂了掂。机壳是冰凉的金属面,很有质感。火苗儿是蓝色的,一瞬间擦亮夜幕,如精灵跃动。
曾听说,打火机,方寸之物,火焰升腾和熄灭之间,引燃其高贵的气质以及那颗炽热的内心,又缭绕着男人的故事。那眼前的这个男人,又会有怎样的故事?
萧冉忽说,“我也想试试”
霍丞捉了她的手,把打火机跟烟盒放远了些,“小姑娘家,抽烟,不成样子”
“我以前也没有过啊,就想试试”萧冉停顿几秒,抿着唇又道,“事后烟”
霍丞愣了愣,继而笑出了声,喉咙里溢出细碎的气息,震的胸腔都一股一股的,是真的开心。他背靠着围栏,手掌在她腰后将人拉近些,饶有兴致问,“打哪学来的?”
“七七说的”
“噢”霍丞挑着眉,“怎么说的?”
“唔,男人事后都会有一段贤者时间,然后抽根事后烟,营造深沉的……假象”萧冉交代的很老实,声音轻轻落落,乖巧的模样跟小学生背诵课文似的。
霍丞轻啧一声,“你们女孩子凑一块,说的就是这些事儿啊。黎七七也太不靠谱了,你以后少跟她一块玩,没的把你给带坏了”
萧冉面红耳赤,“我们才没有在谈论这种事情,你别胡说!”
“什么事儿?”他故意问。
“……”萧冉脸更烫了,倒打一耙,“你怎么跟个老古董一样啊,明明自己家的孩子就挺歪的,还硬把过错推到别人身上”说着,伸出食指在他下巴处点了点,无可奈何的语气,“唉,你啊你”
霍丞笑,“你这是编排我呢,还是在编排你自己啊”
他的手顺着她腰间背沟往下游走,似乎觉得怪有意思的,握她的腰,低声软语着,“有我这根上梁在,你这下梁等闲歪不了”
这可倒好,拿她的话囫囵的搪塞回来了。
萧冉笑倒在他怀里。
后来仔细回想,又觉得这话不对,要真这么说的话他们的辈分可就全乱套了。但到底没有说出来,糊涂糊涂,难得糊涂。就像她没有问他今天晚上为什么不开心,又为什么躲阳台抽烟。她没有刨根问底的毛病,总觉得如果他想说自然会跟她说,既然未主动提起,即便她问了他八成也会顾左右而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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