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城大湖边居住的老一辈人都有一门做鱼的好手艺,李秀梅做的鱼汤,肉嫩汤鲜,萧冉饭都没吃,光鱼汤就喝了两大碗。

    好久没吃了。

    李秀梅把鱼头分了两半,一份给霍丞,一份给了萧冉。

    无牵无伴的妇人,从来就是严厉要强的个性,如今老了。

    过往的事情仿佛是枚禁忌符,萧冉很少在霍丞面前提起,但他总能在李秀梅这里知道许多他以前不曾了解过的。比如萧冉小时候是个假小子,嫉恶如仇又护短,连抓土蛇吓唬黑太岁这样的事情都做过。原来他认为很好养活的萧冉其实特别挑食,从小的肉食动物吃不到自己喜欢的东西就要不开心的。原来他认为身体素质不错的萧冉其实隔三差五的生病,李秀梅常常担心要养不活她……

    霍丞默然的看着萧冉,萧冉没有跟他眼神交流,只顾低头跟鱼眼睛做着斗争。

    传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它一生都在小小的鱼缸里游啊游啊,大脑里的记忆转个身就忘。所以,它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永远都不会无聊。这样说来,它该是多受上天眷顾的幸运生物啊。又该是,多么的可悲。

    吃完午饭,快三点。

    阴雨的天气让天色急速暗了下来。

    萧冉帮忙洗了碗,要放进消毒柜的时候被李秀梅打了手,“要滤干水!”

    要滤干水!萧冉吐吐舌头,心想霍丞就不会要求她一定要这么做。

    退出厨房。看到客厅里霍丞背对着她站在沙发边上,手中握着她的手机。听到脚步的声音,他回头,剑眉皱着,眼里有不得劲的东西。

    萧冉莫名惶惶起来,眼睛从他脸上滑落,停在他的手上,“谁的电话?”

    “你跟我来”

    刚才他并非有意偷听,只是那个人的名字就像魔魇一样。现在可以肯定的是,李院长对那个人的事毫不知情,而萧冉也压根不想让她知道。

    她对谁都一样。

    外头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了潭潭细雨,淅淅沥沥的。

    在李秀梅家里,萧冉是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的。装修跟这个房子一样,硬邦邦的水泥地坪,水泥墙面刷上大白。房间被一个床架子,一张书桌挤的满满当当,再塞进来一个有玻璃门的书柜,上面没有书。

    很小很旧,但总归是个落脚的地方。

    楼梯狭窄,霍丞握着萧冉的胳膊,先她一步,走的急。萧冉提着裙子跟在他后面,一级台阶的距离。上到二楼,霍丞推她进卧室,反手关上了门,即刻严厉道,“这件事跟你没关系,一定要由你来做吗!”

    萧冉看了他一眼,调出手机的通话记录,恍然。

    她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反问他,“你要回去吗?”

    他一怔,心底骤然凉了一片。

    “赶我走?”

    “没有”她用他的话回答他,“这件事跟你没关系”

    这话说的无疑伤人,更雪上添霜。

    卧室里很静,潮湿的城市,床单隐隐留存经久不住人生出的那种霉味。

    他坐在床边久久不语,只是盯着她看。幽深的目光睿智,锋利,仿佛要将她最不耻的一面剥将开来,看个通透。

    其实他一直都知道的吧,只是不说,免她难堪,就像当下这样。

    萧冉突然就有一种被人看破的无措感,那些长久以来,被隐藏在心里最深处,无处消磨的狼狈,恐惧,羞耻。以及弥漫了一天的疲惫在这一刻,忽然一下子被放大数倍。

    一股从未有过的情绪在心中蔓延,继而席卷全身。

    萧冉受不了这样的对视,别过头去,走到窗边,央求,“霍丞,别为这事生我的气好吗,不值得的”

    原来她也知道她这样做,有多不对吗。

    霍丞盯着她削薄的背,她太瘦了,连衣裙下的腰背细的可怜。霍丞安静的凝视她,许久,垂下头去,痛苦的一闭双眼,终究还是妥协了。

    “你准备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萧冉推开那扇泛黄的窗户,让外面的空气进来,那股难闻的味道似乎在这清凉的雨中消散了些。

    “如果一直留在殡仪馆怕也不好,挺占地方的,那就埋了吧”

    何其轻松的话,甚至还带了轻微的笑。

    眼前这个是他最亲密的,认识了四年的女孩,此刻她站在他的面前,以一种冷漠无情的态度做出的这个决定,他不知作何想法才好。

    在苏城的萧冉,真的使他惶恐。

    之后的几天,霍丞搁置了手头的工作,陪萧冉留在了苏城。

    该办的事总是要办的,萧冉不想多做耽搁,当天傍晚便辞别了李秀梅。借口说是工作忙,回海市。

    李秀梅并未多留,身为一院之长,她对她自小养大的孩子疼爱有加尽职尽责,当那鸟儿羽翼丰满之时她也很慷慨的剪断风筝线,祝福她的飞翔,放任其各自远去。

    唯独对于萧冉,这个明明很懂事沉默的孩子,总是会有遗憾和自责。她看着萧冉,几回欲言又止,最后只挥挥手,叮嘱,“小心开车,注意安全”

    李秀梅已经六十多,皱纹彰显岁月痕迹,不是很年轻了。

    而在萧冉的记忆中至今还留存着那个给她梳小辫子,在她书包上绣小红花,叮嘱她上学路上注意安全的年轻妇人的影子。

    萧冉鼻子酸涩,走过去,抱住了李秀梅,下巴埋在李秀梅的肩头,“我会好好听你的话的,你照顾好自己,我以后会常来,得了空就来看你”

    李秀梅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说,“我老了,没什么可指望的,只要你跟小丞好好的我就高兴了,不用惦念”

    他们又回到了那家酒店。

    萧冉累极了,躺进被窝很快睡了过去。

    霍丞没进去,站在房门口静静的看着床上的隆起,然后,轻轻带上门。

    他坐在外面的沙发上,想抽烟,摸了裤袋发现没带,又不想下去买。往后一靠,眼睛瞧着天花板,仿佛陷入了沉思。然而没多久,他便起身去了另一个房间。

    在卫生间里,他需要确定一件事情。

    第二天一大早,萧冉打电话到墓园询问购买墓地事宜,全程亲力亲为,不让霍丞插手。

    那个叫萧冉的女孩平静的处理着这桩她不应该管可又必须管的身后事,只是那方寸之地实在贵的离谱。

    犹豫了很久,萧冉跟他打商量,“霍丞,我手上没钱了,你可不可以先借点”

    霍丞看着她,半刻,从裤袋里掏出钱夹,“真不打算买块好点的?”

    萧冉挑的那块墓地,不,应该说是她用抛硬币这种幼稚方式选的那块墓地,地方偏远,交通不便。

    萧冉摇头,把银行卡夹在指尖,娴熟的轻轻转了两圈,很有‘流氓’气息的小动作。把银行卡放进口袋里的时候,萧冉突然想起了两年前的那次撒哈拉之旅。

    那一次,她跟着当地的驼队走了十天十夜的黄沙漫漫。她睡过土黄色的沙漠,喝过苦涩的棕榈酒。听驼铃声声,她见到了被风沙吹出来的古建筑遗迹和撒哈拉威人的尸体,他们当初是被粗布包裹住埋到深坑下面的,几十年又或是几百年后重见了天日,成为被评头论足的木乃伊。

    当时她就想,木乃伊太丑,即便是一把黄土,混进沙漠里融为一体也好过成为独特的标本。

    人走茶凉,如果哪天她死了,宁愿骨灰扬向山川大海。如果是埋在土里,那埋哪都一样。

    又过了几天,萧冉开车去了殡仪馆。到的太早,两人在门口的椅子上坐了好半天才等了人来开门。

    她把他挡在门外,“这里不好,你别进去”

    他反握住她的手,“我陪着你”

    萧冉视线迟滞的停留在他脸上,许久,点了点头。

    工作人员目露古怪,领着他们去取了骨灰。

    这尸体是几天前从监牢运来,今日就有人来取,还是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子。员工揣着好奇随口一问,“这是你什么人啊?”

    一面墙的骨灰架,她从最上头一排排扫过,最后找到了属于他的那个檀木盒子。

    对于这个问题,她也没有答案。

    到底,她是以什么身份做的这桩事啊。

    事情办好的那天,是他们留在苏城的第五日。许是为了烘托沉重肃穆,晴了两天的苏城又飞起了羊毛细雨。

    萧冉撑着一把黑伞在墓碑前定定的站了好久,漆黑的花岗岩墓碑上描金的刻着四个字——傅氏景行。

    有人立碑,可立碑人却不愿刻上她的名字。她参与了他短暂的今生,再不想踏足他的来世。

    这个深埋在地下的人是霍,萧永远的无法跨越式,这是第一次,她在他面前毫不避讳的把‘傅景行’三个字摆在明面上。不遮掩,不逃避。又或许,她从始至终都不曾在意过他对这个人以及对她的看法。

    这个明明存在,明明无时不影响着萧冉,影响着他,却让他不敢在她面前提到分毫的人,没想到第一次和萧冉共同面对会是在他的葬礼上。

    他说不清此刻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他只清楚,无论什么时候,即便是现在人死了,这个人和她左腕的手表一样,都是一个不能提的禁忌。从她这些天的彻夜难眠可以看出,从她到监管局帮他收拾遗物时颤抖的手指可以看出,从她看都没看那些东西一眼就尽数丢进监管局门口的垃圾桶里可以看出。甚至是她此刻站在这座坟前,那份寡淡和平静……

    一场秋雨一场寒,霍丞替萧冉披上外套,轻搂着她的肩。

    “走吧”

    萧冉向着他浅浅一笑,回头最后看了眼墓碑。

    照片上的人,细眉凤目,倨傲不羁,不可一世。

    回来苏城,萧冉没联系任何人,甚至裴家康。悄无声息的来去,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理,大概习惯了逃避,终是没办法冲破自己内心的那道枷锁。

    临要回海市的那个晚上,苏城连天的绵绵阴雨突然磅礴起来。

    萧冉把这些天置办的行李收进行李袋中,霍丞冲完澡从卫生间出来,就看到她蹲在地上的小小背脊。

    他不声不响的盯着她看了片刻,走过去,蹲下,坚硬的胸膛贴上她的后背,顺势握住她的手,把一件她的衣服放进袋子里面,低声说,“收拾好了没?”

    他湿热的气息落在她耳郭上,她痒的缩脖子,转过脸看他,小声,“我生理期还没过”

    霍丞低声笑了,声音咬着她的耳朵,“我也没说这个呀,冉冉在想什么呢?”

    “……”萧冉脸爆红,“我才没有想”

    霍丞脸压在她肩胛上,轻轻笑了起来,又亲她耳后的那块皮肤。一手伸进她腿窝,将人从地上抱了起来。

    萧冉惊的拍他肩膀,“真的不行!”

    “什么不行呀?”霍丞喜欢逗她,喜欢看她为他脸红的样子。他在她眉心亲了亲,一面用后背推开卧室门。他将人放到床上,低下身去吻她的唇,下唇,不伸舌头,很纯洁的亲吻。

    “东西明天再收,现在已经很晚了,先睡觉”霍丞挪过被子盖在她身上,又低声的笑,“我真没想”

    萧冉埋进被子里,脸依旧通红。

    第二天,两人早早退了房,驱车离开苏城。

    从苏城上海市的高速,古园路是必经之路。道路两旁栽着悬铃木,枝繁叶茂,隐天蔽日。悬铃木的尽头,是苏城第一中学。

    霍丞把车停在路边,问萧冉要不要进去看看。萧冉望着车窗外,用草书雕刻的‘正谊明道’的牌楼。

    夫仁人者,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

    萧冉点了点头。

    暑假刚结束,新学期伊始,按理说是不可以进去的。但是萧冉上学时就跟学校里的门卫和阿姨混的很熟,买零食水果总会多放一份在门卫室。也因此那时她兼职迟到,门卫大叔总会给予方便,不记她的分。

    跟霍丞走到校门口的值班室,没想到那么多年过去,门卫大叔还是那几位,也依旧记得她。

    闲聊了几句,目光又落在霍丞身上,客气了几句郎才女貌,便笑着放他们进去了。

    苏城第一中学正式创办前渊源可以追寻至清嘉庆年间,历史久远,出过一大批文化英杰和两院院士。

    萧冉跟霍丞说起这些的时候,少不得提一提校内那棵千年紫藤,打宋朝起便有了,至今仍生机勃发。每年四五月份紫藤花盛开的时候,学校都会举办紫藤雅集。很可惜现在已经十月份,他们是看不到了。

    霍丞收了伞,“你要是喜欢,我们明年四月可以过来看”

    萧冉笑笑,说好。

    雨后空气清新,浅薄阳光之下的校园很美。

    走过一段路,霍丞忽提了个微妙而隐秘的问题,“如果当初你从这个学校毕业后,没有选择f大,或许我们就不会再见面了”

    萧冉也在思考,如果没有他,日子该怎么过。

    “应该,还是会的”她小声。

    此时,脚步恰停在两幢教学楼中间。正是上课时分,偶闻朗朗书声,教师明言授课。他再转眸瞧她,嘴角控制不住的弯起了。之后霍丞问萧冉有没有想要去拜访的老师,不过他们今天来的匆忙,没带什么礼物,难免有些失礼。

    萧冉背着小手,逗趣,“我看你才是面面俱到吧”

    “头一回上门,总不能空手去,客气点总是好的”

    “你第一次去见院长的时候,不是空着手?那会我可没见你不好意思”萧冉想起来。

    霍丞看向别处,“我那是出差,路过”

    “不是尾随?”

    霍丞摇头,“不是”

    “真不是?”

    “不”

    ……

    她鲜少这般依依不饶,他也鲜少如此口是心非。

    要拜访的老师是有的,萧冉高中三年的班主任,对她很是照顾。不过老师外出学习去了,并不在学校。萧冉有点失落。

    午餐是在学校解决,萧冉很精明的赶在学生下课前拉着霍丞跑去食堂。

    高中下课开饭,千军万马的奔腾气势她是见识过的。都是血气方刚的少男少女,霍丞老胳膊老腿大概是跑不过人家。萧冉为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想法感到好笑,无意识的,就这样笑了出来。

    霍丞觉得古怪,而后面上红了一下,低声解释其实蹭学校食堂不丢人,是帮助她再次回归高中生涯的一种简单有效的方式。

    萧冉还在笑,“我又没那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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