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小里说,他对七年前的那起案子印象深刻,不仅仅因为那是他接过的最棘手的一桩案,更因为委托他的人是一个十七岁的小女孩。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站在他面前的清丽稚嫩的女孩,可行事作风却是异于同龄人的沉稳。这样的女生,让他震撼,所以他应下了萧冉的委托。可是傅景行不愿意配合他的工作,最后案件无疾而终。

    当时这个女学生为毒枭请律师的故事还在事务所流传了好长一段时间,所以莫小里再次在海市见到萧冉的时候,一眼就认出了她。

    即便是多年来养成的沉稳性格也使他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刹那失了分寸。

    萧冉,傅景行……

    再后来,怎么都不会想到,本该是甜蜜的事,能被她做到如此凉薄。

    她提出交往的话不是对他说的,而是针对莫小里。

    她早明白他对她的心意,更算准了莫小里不会置之不理。在整件事情中,她轻易拿捏了所有人的心思,一场游戏的操控者——她无法说出口的话自有人会替她说,她需要做的不过是把事情推到一个无法挽留的局面里。

    让他彻底死心,知难而退。

    大概从那一晚之后,她已经做好了跟他老死不相往来的决定。

    多好的计谋啊。

    多狠心的女孩。

    算计了莫小里,算计了他,却不知最后有没有把她自己算计进去……

    一阵莫名的风搅起地上的几片残叶,在半空中打了几个圈儿后,又滚落回了地面上。

    霍丞一口口的喝着咖啡,直到见了底,易拉罐里残余的液体晃荡了两声,霍丞把它握在手里,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神情看向前方亮灯的高塔。

    即便到了现在,他依旧希望当初莫小里并没有把真相告诉他。有着那样的过去又怎么样,什么谎言,秘密,他不在乎,说实话,谁又没有呢。

    “我确实知道,不想说,也不乐意提”霍丞的声音很轻,很淡,“别把我当傻瓜一样耍,冉冉,傅景行做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替他赎罪,你要真的有胆量杀人放火又为什么连我都不敢面对。冉冉,原来这就是你的担忧?你还要等他多久,难道真要等到十三年后他刑满归来吗?”

    萧冉怔住。

    “可他没有机会了”霍丞扭过头看向萧冉,语气中带着一丝恳求,“冉冉,别再给自己设牢,也不要再等下去了,他不会再回来了你明白吗,你为什么就不能放过你自己?”

    “那你呢”萧冉望着他。

    霍丞心头一震,他听懂了。

    “以前傅景行也经常外出,不知道做什么一走就是几个月。每次我都以为他不会再回来了,可哪次不是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所以你说他不会回来他就真的不会再回来了吗,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萧冉觉得自己有些发疯,她猛的灌了一口咖啡,将苦涩混着寒风咽入腹中,全身都是冰凉的。

    “对不起”萧冉低声。

    霍丞默然看她冷白的面容,黑黢黢的眸中不见半点喜怒。

    萧冉的这番话,各品其滋味。对于萧冉来说,那是压在她心里多年的恐惧。可在霍丞听来,却是另一番意味。

    今晚的风,似乎又冷了些。

    良久,霍丞忽低头,浅浅的笑了笑。手中的罐子被捏扁,霍丞站起身来,走了两步丢进路边的垃圾桶里。

    雪还在下,他站了会,两只小猫便跟了过来,在他脚边,小爪子小心翼翼的蹭他的裤脚。

    看看,猫都比你懂我。

    霍丞蹲下身,很温柔的摸一摸猫头,然后将地上的小猫一只只抓起来,放进太空包里。霍丞仰着头看了看黑压压的天,对萧冉说,“回家吧,大雪要来了”

    萧冉坐在原地,忽然说,“傅景行的事,不是你做的”

    他一怔,不语,只是看她。

    “以前是我糊涂,这些天我反复想过这个问题,却怎么都不相信”

    那时她光想事情,忘记了想人。

    “我以为”霍丞苦笑了下,“你宁愿选择信一个死人,也再不会信我了”

    这话无疑是一剂定心剂,同时也是一块重石,羞得萧冉抬不起头来。

    “傅修直都告诉我了,你去找他的事”霍丞站到她面前。

    “我说的话……”萧冉想解释。

    “都是真的”他说。他了解她,哪还需要解释。

    萧冉心中沉闷,“我想知道真相,他或许可以多告诉我一些,如果问你,你肯定是不会说的”

    如果不是出了傅景行那一档子事儿,他真的会瞒他一辈子,那些肮脏不堪的,由他来历就足够了。

    “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这么多年我不曾有一刻动摇。若不是秦昊沣监守自盗,拿我爸当替罪羊,我爸也不会年纪轻轻就客死他乡。时至今日我依旧庆幸老妈没有跟去苏城,不然她一定会发疯”

    萧冉心紧着,想到了苏明跟她说的,霍衡的下场……

    霍丞目视着前方,重重的,呼出一口气来。

    “秦昊沣伪君子一个,明面上如何关照受难者家属,背地里却使尽各种肮脏手段把我们一家人赶出海市只为维护秦氏商誉和他不择手段之后的美名。他必须为他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我要他亲眼看着秦氏的商业帝国覆灭,秦家百年基业毁于他的手中。我要让他尝尝一点点失去一切而无能为力,最后一无所有声名涂地的滋味。所以在傅修直找到我的时候,我并没有一点犹豫。他说的不错,凭我一己之力从一个小公司做起,要动摇秦氏比登天还难,我答应了他的条件,他帮我,也算各取所需”

    霍丞的嗓音平和,可萧冉却实实在在看到了他眼中仇恨的怒火在寒夜中燃烧炸裂,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霍丞,心里不免有些害怕。

    咖啡已经冷掉,萧冉移开目光,握了握罐子,也是冷的。她受不住,最后把咖啡罐放到手边的木凳上,两手揣进兜里。

    想霍丞这几年对秦昊沣的俯首称臣,是因为隐忍。想秦氏这条匍匐于海市多年的地头蛇,可近年来却处处被山谷压制,以秦昊沣睚眦必报的性子,又怎会察觉不到,既察觉到了,保不齐哪一天就会反咬一口……

    想到这,萧冉神经猛力一紧,“那次车祸?”

    她果然是聪明的。霍丞缓缓点了头。

    萧冉一下子站了起来,大衣的衣摆扫过咖啡罐,褐色的液体洒了一地。

    她身子不受控制的抖索着,血气上涌,满腔的怒火咬牙成一句,“王八蛋!”

    霍丞望着她,“又骂脏话”

    “他要害你!”

    “我知道”

    何其平静的语气和态度。萧冉一把抓住霍丞的手臂,她盯着他的眼睛,忽然间读懂了什么。

    在这片迷雾尽褪之后,她想起了那份离婚协议书。

    那次在江边,他说万一他有个什么,不能见她白跟了他。

    万一……

    他一开始就知道秦昊沣对他的忌惮,千万分之一的可能,他失败了,跟他切断关系是唯一保她周全的方式,原来……

    无论什么时候,都第一个考虑她,总是把她放在第一位,那么好的霍丞。很难想象,他当时是以什么样的心态作出的这个决定,这和遗书有什么区别啊!

    而她呢,她当时是怎么做的?是了,她理所当然把这当成了逃离他身边最好的借口,她甚至荒唐的想着,这是他的错啊,是他不要她的,跟她没有关系。

    萧冉的手像是一下子就失去了力气,滑下来,心口钝钝的痛着。

    过了会,又像是作了什么决定,她重新抓起他的手,急切的说,“霍丞,我带你离开这里好不好,就我们两个人,我们不要管这些是是非非了好不好?”

    这是傻话。她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到哪儿没什么不同,可他的家人朋友都在这边。

    “冉冉,等事情结束了,我跟你走”他轻声说,这是他所能给出的承诺。

    霍丞这个人是矛盾的,看着温和,可但凡是他拿定的主意,便是死……又怎么会听她的。傅修直没有这个能耐,她更没有,谁都没有。

    而事到如今,早已经没有了回头的余地。

    萧冉眼眶烫着,偏过头,躲着他走进雪里。她站在那里,狠狠用手压在眼睛上,试图将眼泪逼回去,可是无用。

    霍丞到她身前,伸手摸她的脸,摸到满脸的热泪,“你近来,是不是总这样”

    最近,他不在的这段日子里,是不是总这样流泪。而惹她流泪的对象,无非只有一人,他。

    萧冉心口绞痛,摇头,想解释,可话都哽在了喉咙口,出不了声。

    所有景物都在泪水里晃变了形,雪,亮灯的高塔,还有霍丞。她低着头,不想哭,可是眼泪一颗一颗落在他的手背上。

    霍丞安静着,良久,叹了口气,“跟你结婚并不是一时兴起,我既然想过我们的未来,就不会再那般鲁莽行事,我想让我们之间可以干干净净的。所以,不要这样哭”

    他不喜欢苏城,可他喜欢这个女孩子。第一次见她,她就是一个拿自行车当滑板用的小姑娘,长得干干净净,笑起来很好看,像圣诞节的早晨。后来在海市遇见,这个女孩不那么爱笑了,可眼睛却依旧干净明亮。

    她那么好。

    他怎么忍心,让她卷入到这场风云之中。

    怨恨傅景行是真,想治他于死地是真,对他用药却不是真的。

    父亲的死亡并不简单,如果情况只是不幸遇绑匪绑架撕票他或许会信,但是跟□□勾结,私吞工程款。父亲那样老实本分的人,简直天方夜谭。那时他手中仅有的那一点证据,通通指向秦氏,可再找不出更多的证据了。直到一年前,因为萧冉,他知道了傅景行这个人的存在,也由此知道了这个人犯下的罪行。那场阴谋。他不信神佛,可那一刻,却不得不感叹冥冥之中的天意。

    傅景行已经是一个囚犯,构不成威胁,他没必要多此一举要他的命。可是隐隐有一个念头在告诉他,傅景行的死并不简单,他联系小张也是为了能查明原因。可是监狱里鱼龙混杂,要真想下手有的是机会。

    面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霍丞额头压着她的额头,看她含泪的眼,“傅景行的事情是我做错了,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你那天骂我的,一点都没有骂错。我不该用恶魔的手段去对付恶魔,把自己也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人渣。不敢见你,怕被你厌弃”

    萧冉身体僵了一下,再也控制不住的哭出了声,在他的面前,眼泪如溃堤一般汹涌而出,哭的像个孩子。

    仅仅一天,就已经是第三回。霍丞手掌扶上她的后脑勺,把她揽向自己。他低下头,吻她的头发,涩声哄着,“冉冉,不哭了好不好”

    可是此刻的萧冉情难自已。她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腰,牙齿咬着他胸前的衣襟哭的人在发抖。

    在过去的那些年里,她见多了视人命如草芥。在他们眼里,人的性命跟屠宰场的猪羊没有什么区别,甚至还不如。可是,当一个人把别人当成牲畜来看待的时候,跨过了人性的底线,他已经枉为人了。她最怕的从来不是傅景行的死亡,而是恐惧这个死亡是她或者他带来的。死了还要纠缠不休到下辈子。

    可是她忘了,她爱上的这个男人拥有一副如此干净的相貌,自然有同样纯净的灵魂与之相配。

    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在复仇的路上,被折磨的面目全非。

    霍丞在屋门口放下萧冉,独自把摩托车开去还给老耿。不到五分钟回来,看到萧冉还站在原地,脖子缩进围巾里,一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格外的黑亮,露在外面。

    霍丞皱眉,快步跨上台阶,“怎么不进屋里去”

    手指点在她通红的眼角,无奈的又叹气,“你这样,容易坏眼睛的”

    老是哭的话。

    晚餐用干净的瓷碟倒扣着,特别丰盛,像过年一样。

    屋子里有暖气,萧冉觉得热就把围巾摘了下来,脱掉外套搭在椅背上。霍丞坐在位置上,拿碗盛汤,送到萧冉面前。

    重归于好后的第一顿晚饭,在两人的相互沉默中吃完。

    最多,无非是他替她夹菜,说,“多吃点”

    她应,“谢谢”

    ……

    直到霍丞有个电话进来,踱步到客厅去接。萧冉把两人用过的碗筷收了,放进水槽里,思索着下个月发工资该装个洗碗机,会方便很多。

    离开厨房,霍丞的电话还没结束。萧冉多看了他几眼,抿着唇,把凳子上的外套一件件收到臂弯里,上楼。

    恰巧这时候他瞧了过来,视线黏连,她心跟着微颤了下,抱紧衣服腾出一只手指着楼上,示意自己上去。

    霍丞点头。

    一进屋,萧冉把衣服往床上一扔,冲进浴室。因霍丞的话,一顿饭下来都有些不安,如今一瞧。

    镜子里的她眼睛确实比今早更肿了,这些天哭的太厉害,只要沾上一点眼泪就容易肿。眼皮红通通的,眯成了一条缝。

    就像是小时候院里那帮调皮的男生,雄赳赳气昂昂组队去捅后山的马蜂窝。结果蜂蜜没弄到,反倒被马蜂家族追着蛰,咿咿呀呀的喊着救命。闯了祸事躲外面不敢回来,被大人找到的时候,就是如今她这副形容。

    太丑了!

    萧冉赶紧拿毛巾浸冷水,敷在眼睛上。等洗完澡,萧冉倚着洗漱台又用冷水敷了一遍眼睛。没什么成效,就图个心里安慰。

    离开洗手间,刚在床边站住,房门被霍丞打开。

    四目对上。

    单单是看他站在门边,萧冉的心就乱了。

    短短的沉默后,霍丞进来,关上门,“我去洗个澡”

    萧冉点点头,“嗯”了声,眼见他从她身边走过,到浴室门口。

    霍丞手把在门把手上,忽轻声问,“那天晚上你说要我做你男朋友,你转过头去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哭过”

    萧冉愣了,那会确实是有哭的,哭到怨恨,恨眼前的这个男人让她如此念念不忘,恨自己没有骨气,缺乏勇气。得不到,舍不了。恨命运捉弄,情深不寿,却不想他从头到尾都知道她那些隐晦的心思。

    萧冉扭过头去,不想让自己太狼狈,同时无法直视自己愚蠢的行为给他造成的伤害。

    “你洗澡吧”她轻轻换了口气,“我去给你拿睡衣”

    她掉头走,去开衣柜门。

    身后的他得了想要的答案,心酸着,疼着。

    萧冉把干净的睡衣放在门边的凳子上,浴室的灯光晃动着一个人影在玻璃门上,萧冉猜测他是在脱衣……忽醒过神来,真觉得自己疯了,猜这个做什么?跟个登徒子似的。

    萧冉笑自己,把窗帘拉上,挪开被子到床上去,躺下,再没其他动静,耳边只有浴室里的哗哗水声。萧冉侧躺在枕头上,头枕着自己的臂弯,去细听……

    霍丞打开浴室门,入眼的是萧冉的睡颜。

    就那么小小的一团缩在软被里,微启红唇,长发铺天盖地。他看她这憨憨的模样只是无声的笑。

    睡那么快,也不知道等等他。

    霍丞轻轻拨开被角,上床。被窝里热乎乎的。霍丞头枕在手臂上,侧躺下来。

    被子枕头,皆是她的味道,很好闻,是他熟悉的。

    她睡着,他看着。看着看着又不禁去抚摸她的眼睛。眼睛红肿,脸上肉感全无。她这样,霍丞又怎能不心疼自责。

    “不要怕我”他俯低身子,轻吻她的唇,“我还是你的霍丞,不会变的”

    ——

    第二日萧冉醒来,已近中午。

    终于有了这一个多月以来最安慰的一觉,没有噩梦。萧冉翻过身,坐在床上,茫然的望着眼前的空气,望着身旁空落落的位置。

    然后她试着喊,“霍丞?”

    没有人应答。

    于是她掀开被子跳下床,随手扯了旁边的外套裹在身上,像一个可悲的疯子似的跑出房间。

    萧冉跑过二楼客厅,提着睡裙的裙摆,沿着楼梯向下冲。脚步凌乱,险些绊倒了自己,她全然不觉。

    一楼,龙棋背着书包去拿餐桌上的车钥匙,准备出门。听到下楼的脚步声,抬眼间,眼看着萧冉从楼上跑下来,差点摔下楼梯。龙棋还未反应,下意识上前两步,扶稳了她。

    “搞什么!不看路的!”

    “龙棋”萧冉喘息着,两手抓龙棋的手臂问他,“龙棋,你哥呢?”

    龙棋瞧她的慌乱失措,愣怔着。

    “霍丞在哪?”萧冉通红着眼,再问。

    “……在楼上书房”

    二楼。

    萧冉顾不得其他,转身跨上楼梯。

    萧冉跑上楼,二楼书房房门关着,被萧冉直接推开。

    霍丞从早上到现在一直待在书房,他坐在书桌后面,低着眼,手中捏着一支铅笔将测量图纸上的一个数据重新计算。

    led显示屏屏幕上,同样密仄繁复的线条数字,建筑3d建模不停切换着方位,看的人眼花缭乱。

    却不是只他一人。书房里窗帘紧闭,光线暗,但led显示屏照到的沙发上,椅子上坐了不少人,粗粗看过去就有六七位,像是在跟同事开小型会议。

    猛然听到木门撞击墙壁的巨大声响,里头的交谈声戛然而止,俱惊的回过头来。

    但见门口站着一位衣服套的十分凌乱的姑娘,头发没梳,有些毛躁。屋内有一时间的安静,大伙惊愕的目光在萧冉身上交互错望着,又去看霍丞。

    这是闹哪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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