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有个重要的饭局,设在御鼎。原本要去酒店的路上积雪太深,司机换了一条路线。沥青路面结了层薄薄的冰,商务车在丈高的梧桐树下缓慢行驶,途中,路灯橙色的光线不断透过枝叉撒下来,细碎的夜景明明灭灭的跃进车厢。
霍丞坐在后排,将手里的文件翻去下一页,一目十行,再次拿起旁边座位上的手机,五分钟前给萧冉的短信依旧没得到回复。
在忙吗?
前排的两位同事从合同细节商谈到今晚会来参加饭局的高官,再热火朝天的讨论御鼎大厨的高超手艺,一想到财务刚刚批下来的十分可观的业务招待费用,更是乐不可支。
副驾的一位女同事鄙夷道,“刘姥姥进大观园”
“s,我们这明明是范进中举”
“中举的是我们霍总,你俩货顶多就是范进,而已”
在一起混的熟人,说话直白见血,不讲究那些弯弯绕。
“瞧瞧,这怎么还兴捧高踩低那一套呢,真是气死独头蒜不让小辣椒……”
霍丞在后排安静的翻着资料,忽觉前排怪异的静了下来。
“老霍,瞧那女孩子是不是有些眼熟”其中一位同事说道。
霍丞抬头,前排的同事望着车外,抬了抬下巴,“喏,药房门口坐着的那位,你看看像不像是小冉”
霍丞顺着瞧,一眼就瞧见戴着绒线帽,笨手笨脚用左手拧药瓶的小姑娘。
他眼神一怔,“停车”
商务车开出一段距离后,停稳在路边,后面同行的另一辆车见此情形,也跟着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傅修直摇下车窗,看到霍丞从车上下来。
“刚才在前头那药店里有看到萧冉”同车的一位同事替霍丞回答。
“手机关机了,我得过去看看,你们先走”霍丞收了手机,目光搜寻可以过去对面的路口。
傅修直无语的扶了扶额头,“她又不是小孩子,况且现在药店又不光卖药,还有出售糖果的呢。老霍你思想放宽阔一点,指不定人家就是贪嘴拿医保卡去刷糖果吃”
霍丞顾不上跟傅修直贫嘴,他清楚她特殊的体质,平日里就算手上划破一点口子都难止血,那可是药店,万一呢。
同事“哎哟”了一声,立在树旁,瞧着霍丞奔去上一个路口的背影摇头失笑,“这愣小子”
“英雄难过美人关,老霍这回算是栽咯”
傅修直脸上透着不爽,让司机开车,“想女人想疯了,整个一恋爱脑”
……
霍丞沉默的在萧冉膝前蹲下去,一手撑着膝盖,一手将她裹得七零八落的右手拿过来,眉头拧着。
“没事的”萧冉解释,“车子在回来的路上出了些小状况,修理时不小心被隔热罩烫到,已经冷敷过了,还涂了药”
“不过车是开不了了,正想着给你打电话呢,你就来了,你说我们是不是挺有心灵感应的”萧冉笑眯眯的又补充一句。
霍丞单膝跪地,把纱布拆开之后看到小鱼际的位置红了一片,烫出水泡。她肤色白皙,突兀的烫伤显得触目惊心,看着就疼。
霍丞倒吸了口气,“真冷敷了?在外头,哪来的冰”
“大冬天的,地上不都是雪”她反倒邀功讨赏,“我聪明吧”
何处传来一身呵笑,萧冉下意识抬头,看到傅修直两手抄兜站在霍丞身后,不甚诚心道,“真聪明”
冬夜里的空气很是清冷,呼入鼻腔后的空气直通脑壳,抖一激灵,整个人都是清醒的。萧冉笑容僵在脸上一瞬后,很快恢复如常,“傅总”
“不用客气”傅修直又看向霍丞,“走吧,不过再加一个位子”
去哪?萧冉疑惑的望向霍丞。
“去吃饭”霍丞解释,站起身,把纱布和几瓶药水收进塑料袋里,打个结。
萧冉哦了声,忽想起一桩大事,不由得去拉了一下霍丞的衣袖,“那个,你身上有带钱吗?”
“嗯,想买什么?”
萧冉下意识看了眼傅修直,天啊,他离得可真近!似乎是不想被他看扁,萧冉干脆踮起脚靠近霍丞耳边,小声说,“我忘带钱出门了,药钱还没付呢”
霍丞,“……”
……
萧冉本来没跟他们一块去的打算,男人们谈生意,皆是阒然板正的做派,她跟过去实在突兀,但现在开不了车。霍丞也没打算带她去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所以在御鼎开了个房间,又单独点了些餐食送上来。
还是上回那个房间。
下了电梯,侍者领傅修直等人先往预定的包厢去,在三楼,而房间在七楼。
余下两人的电梯里,霍丞偏过头同萧冉说话,“身上没带钱还敢去买东西,也不怕被人扣在店里”
萧冉没伤的那只手掏出手机,给他看,“喏,没电了,我也是付钱的时候才注意到的”
“你是不记得我的手机号?”他可不信方才心灵感应那套说辞。
“记得的”萧冉一张小脸仰着看他,“药店里就有自助充电宝,我想等手机有电再把钱付了,结果你就来了嘛”
她又说,“况且人跟人之间还是要有一点信任的吧,我长得又不像坏人,难不成还会为了几十块钱跑路?”
海市说大也不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霍丞仰着头靠在箱壁,想跑路的事情你又不是没干过,想长得太像好人才免不了被人刁难,想他霍丞护在心尖儿上的宝贝连几十块钱的医药费都拿不出……
“有时候你真挺烦人的”
其实霍丞的声音并没有多冷淡,顶多是公事公办时那种没什么情绪的声音,可说完之后还是担心她觉得自己太凶。他低头,眼神对上她的,刻意放轻了声音,挺温柔的问,“手疼不疼?”
萧冉心里软绵绵的,“刚开始是挺疼的,不过现在疼劲过去了,我就开始担心,万一留了疤该多丑,你会不会嫌弃”
“多谢萧小姐念着我,电话不接信息不回,你是打定主意我拿你没办法,所以不把我吓出高血压誓不罢休?”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又阴阳怪气起来。
萧冉挺无赖的说,“你哪有高血压”
霍丞看她的目光柔和下来,带着点怜惜,“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只是希望你以后能小心一点,就算不是为了我,也要对自己好点”
萧冉怔了几秒,垂眸踢了脚电梯箱壁。
“好”
她明朗的笑了,与他对视。
就算是为了你,我也会对自己好点儿的。
正对着电梯口的开放式小客厅里有一只弧形的水族箱,里头养着几尾热带鱼,颜色十分漂亮。从那经过时,萧冉停了几秒,弯下腰盯着慢悠悠游荡的鱼儿看。
觉得挺新鲜的。
霍丞也不催她,两手斜插在西裤裤袋里,靠在那,同她大概隔了两米的距离,安静的看着她的背影。
淡蓝色清澈的水光太过蛊惑梦幻,给她莹白的侧颜染了层淡淡光晕,那样干净的她,说不出的清冷倔强,却又有种让人想拥入怀中温存疼惜的冲动……
等萧冉看够了,回过头发现霍丞还在,“你把房卡给我吧,再不过去傅总该催了”
霍丞回过神来,微微一笑,“不着急”他将萧冉引进房间,按坐在沙发上,然后蹲在她身前,抽出新的棉签,一边沾药水一边说,“手过来”
“手过来”萧冉学他。
霍丞笑了,垂着眼眸,专心致志的将伤口重新清理干净,抹药,手劲儿拿捏的很好,尽量不要弄疼了她。
药水敷在痛处,有透凉感,萧冉适意许多,安静的看着他的动作,觉得霍丞这个人有时候真的挺全能的,好像不管什么事,只要经了他的手,总不由自主的让人产生一种“没错,就该是这样”的信任感。
连绷带都绑的那么好看。
萧冉本来想找把剪刀之类的,话还没出口就看到霍丞一手捏着纱布一端,继而‘嘶啦’一声,断了……咳咳,男人的力气有时候真的是十分吓人。
压了压绒线帽,萧冉俯下身凑近了他,轻声同他商量,“想要个蝴蝶结,你给我绑个蝴蝶结吧”
霍丞本来是专心致志的给她绑绷带,听见这话,被她气笑,“行,给你绑个蝴蝶结,这纱布颜色也不好看,回头借龙棋的画笔一用,给你画朵小红花好不好”
萧冉顺杆子提要求,“那我要两朵”
霍丞的心情简直复杂的不行,关键是注意到萧冉这会的语气姿态同那天晚上醉酒的模样几乎没差。那晚她干了什么来着?对了,管他要酒瓶子,一个不行还得要俩,攒起来卖钱。
霍丞无奈的笑,指节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站起身,把棉签丢进垃圾桶里。
萧冉呆滞在沙发上,不大灵活的动了动自己右手的几根手指,刚觉出嘶嘶痛感,又被霍丞攥住了手腕,气到没脾气,“就你皮,安分点行不行?”
萧冉呵呵笑开。
烫伤的话,伤处至少一个星期不能碰水。
十点左右,霍丞回到房间。
看到窗帘紧闭,房间电灯开了床头那一盏,浴室的磨砂玻璃门透着亮光。
隐隐淡淡的水声,倏地停了下来。
关掉花洒,柔软的蓬蓬热水滑落肩头,萧冉赤着的两只脚踩在干净的鹅卵石地砖上,要去开墙上的排风机。
浴室的门,不期然“咔哒”一声打开。
萧冉还没回过神,一时望着门的方向发愣。
当霍丞眯了眼,图谋不轨的目光将她从头发丝到脚指尖上下仔细打量全了,慢慢悠悠地问,“洗到哪了?”时,萧冉脸轰的发起烧来,匆忙扯过架子上的雪白浴巾,挡住胸口以下,“你快出去……”她手没力气,脑袋上的丸子头本就绑的松垮,现下不合时宜的散落下来,湿漉漉的搭在两肩,十分狼狈。
有傅修直亲自到场的饭局,是大排场,饭后不换个场子继续玩到凌晨是不会罢休的。霍丞离开没多久,送餐的服务员就过来了。萧冉吃过饭后又看了一部电影,觉得困顿,本打算洗个澡好睡觉,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回来了。
往时在枫之巷,更没出现过直接开门进来的情况。
萧冉是真的吓了一大跳,哪里有这样的人啊!萧冉又羞又急,连推带搡,好不容易将他丢到门外,关了门。
“小心手,真不用我帮忙”胸口的黑色毛衣上,一个小小的五指水印。霍丞立在门口,轻捻着,一笑。
“不要!我自己可以”白蒙蒙的水汽,笼罩了整个浴室,面红耳赤的缭绕着。
“伤口别沾水”霍丞免不了多啰嗦两句,坐到床头,多开了一盏电灯,随心抽了本小架子上的杂志。
心不在焉的翻过去两页,看着门,又是一笑,也不知想着什么。
等萧冉冲完澡出来,霍丞眼睛从纸页上抬起,揶揄她,“这么快?”
清水出芙蓉,同美人出浴是一个道理。即便美人被炭灰色浴袍裹到小腿肚,长发盘得乱糟糟的,发尾湿润的缠绕在纤白脖颈上。
沐浴露的味道,很好闻。
“头发被打湿了”萧冉咳了咳,试图用强硬的语气掩盖自己的难为情,“你帮我吹头发”
“刚刚不是还说用不着我”霍丞将杂志随手压被面上,大咧咧往后一靠。
萧冉扁了嘴,“小气”
“行,我小气”霍丞笑,起身,“过来,到床上坐”
两人错开,霍丞进浴室拿吹风筒和干毛巾,盘腿坐到了她身后。干毛巾展开披在肩上,再拆开皮筋散开一头长发。
沾了水,头发更卷了。
她的头发大概是他见过的女生中,最多的。这样多的头发要吹干,大工程,一只手怕是真的忙不过来。
“坐过来点”霍丞说。
萧冉依言往后挪了挪,臀部挨到他的脚,立即又坐前去。
这样动不动就纠结脸红的模样,倒像是大姑娘上花轿,今夜是头一回被他看。霍丞舔了舔嘴角,低俯在她脸旁说,“可不能冤了我,刚才是听到水停我才进去的,以为你洗好了,哪能想到”故意停下话来。
既然不是故意的,那你忘了不好吗?谁要你的解释!萧冉充分发挥长指甲的优势,手往后,掐上他的大腿。霍丞疼的“嘶”了声,两条手臂环住她的细腰,一脸愉快的笑容,“刚刚你,很可爱”
狼狈的要死,哪就可爱了?萧冉抬手捂了下开始火烧火燎发烫的额头,勉强转个话题,“怎么回来这么早”
“吃完饭还不走”
“……”看他衣发干净,就是脖子泛着微红,应该是喝了些酒的,萧冉猜测,“你该不会是钻空子偷偷走掉的吧?”
“好啰嗦啊你”霍丞捏她脸颊的肉,“小小年纪不学好,跟个老妈子似的没完没了”
萧冉嘟囔,“不说就不说嘛,凶巴巴的”
霍丞发出爽朗的笑声,“今晚我们可能要在这落脚了”
萧冉点点头,又好奇问,“这里住一晚是不是很贵啊”
“是不便宜”
“多少?”
“不说,说了你该心疼了”
萧冉哼了声,瞧不起谁呢!
懒懒散散地又在她身上赖了一会,霍丞下巴碰到她湿润的发丝了,才想起正事还没干。
“身份证办好了?”
霍丞说话时,一只手从她后脖子将头发都撩了起来,铺散在干毛巾上。他的手指滑过发根,掠过她的耳郭。
软软的,上面没有金色的耳钉。
萧冉嗯了声,随手翻看被面上的杂志,“今天人少,我还偷偷跟负责采集人像的民警同志打商量,请他帮我拍的好看点”
从震撼的极地世界翻去下一页,萧冉随口问,“你很喜欢看《国家地理杂志》吗?”
在他的书房里,就有很多旧时过期了的杂志,一摞又一摞,整整齐齐码放在书柜最底层。但是没有用粗绳捆起来,可见是随时翻看的。
霍丞说,“小时候在一位伯伯家里偶然看到的,当时觉得挺有意思,之后也一直有跟邮局订购,到现在大概有二十年了吧”
认识那么久了,萧冉对霍丞的脾气秉性还是了解的,取舍有度,决断有章。无论对待感情还是工作,拖泥带浆从不是他的性子。就像当初拉她去民政局,并非一时鲁莽脑热,而是打心底认定了她。既认定了,管她是地痞流氓或是无赖混混,他不在乎,反正往后余生就是要跟她过的。
毕竟二十年,也足见这个人的固执程度了。
“有件事情你大概不知道,我之前跟苏明谈过,可是没谈拢”萧冉突然转了话题。
“哦?”霍丞酸溜溜的,没谈拢是什么意思?
粗粗翻去下一页,萧冉合上杂志,铜版纸平整的直角划过手心时,她听到自己声音缥缈的问,“霍丞,你认识林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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