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下午的事了。

    那晚的经历,不可谓不是压死萧冉精神世界的最后一根稻草,掠夺了她生命的最后一丝鲜妍,几乎将她逼到了崩溃的边缘。

    在那个不知道是开始还是结束的荒芜梦境里,萧冉表现出来的却是那样平静的状态。

    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毕竟生活在无声世界里,被恐惧和绝望折磨神经的人,是她自己。

    住院那段时间里,萧冉很配合的吃药疗伤,很努力的吃饭睡觉。其余时候便是在床上躺着,不给他惹一点麻烦。也是因为常容易感到疲惫,即便有霍丞时时陪伴左右,但大多数时候她都是懒得说话的。清醒的时候望着某一个点发呆,走神得厉害,目光空空的看不到底,想什么都不知道。

    她就那样子静静的,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未知的宣判。

    霍丞紧悬着的一颗心不曾放下片刻,又痛苦的无计可施。

    期间魏医生私下里态度晦涩的跟霍丞谈话,大意是告诉霍丞萧冉现如今的情况,反常的平静和理智反而更叫人担心,必须尽早接受治疗。

    精神上的,而非□□。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霍丞直接回了病房,一抬眼,在走廊上看到了提着保温桶的车女士。

    “妈?”

    vip病房是自带厨房的,一应厨具齐全。霍丞把保温桶里的鸡汤倒出来半碗,放进微波炉加热。

    “一看就是叶叔的手艺”

    “你叶叔叔特地到农户家里买来的土鸡,一大早收拾了,加党参黄芪,三个小时熬出来那么一盅汤,外面都买不到的。小冉得好好补补,你也喝一点”

    霍丞点点头,沉默的盯着微波炉发出的红光,等汤好。

    上一回见都还好好的,怎么就发生这样的事呢。车书会看着霍丞单薄的背影,心里也不好受。

    “家里的小猫,妈妈来之前已经喂过了。小棋这几天都老实待在家里,男孩子不方便过来,有什么需要从家里带的,也是可以使唤他的”

    “嗯”

    “妈妈去看过小冉了,不过她还在睡着,不知道我来过”

    一想到方才病床上女孩子满身伤痕的可怜样,车书会撑着沙发坐下,差点要控制不住,流下泪来。

    缓了好半天,最后才说道,“小丞,小冉身子弱,小月子更得重视,杂事伤神,就不要让她知道了……耳疾不是什么治不好的病,你好好跟她说说。小冉是个懂事的孩子,你们还这么年轻,没有什么是说不开的”

    他轻声,“我知道”

    霍丞回到萧冉病房的时候,她已经醒了。低着头,靠在摇起来一半的床头闭目养神。

    明明曾是那么鲜活的一个人,怎么就变成了如今这副样子了呢?一天天被孤寂颓败蚕食,脆弱得像一团千疮百孔的纸,缝缝补补,还被残忍的践进泥里。

    霍丞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咬着似的痛的难受,他躲在门后面狠狠搓了几下脸,又尝试着动了动嘴角,一个笑的轻松表情他做得很辛苦。

    护士见霍丞回来,微笑着退出去,细心的替他们关上门。

    关门声惊到了萧冉,她惊慌地睁开眼睛,看到他,毫无血色的唇边掠过一抹浅淡的笑。

    “妈妈来过了,是吗?”她问。

    “你知道的呀?老妈还以为你睡着了,不让我告诉你呢”霍丞坐在床边,把自己手掌摩挲热了之后去暖萧冉的手。手心温暖干燥,捂热了,放进被子里,顺势把棉被往上提了提。

    “我不敢见她,装睡,怕她生我的气”

    “傻瓜”霍丞抚摸她清秀的眉眼,又被她眼中的黯淡空茫刺痛了一下。

    即便在经历过那么多不好的事情之后,她也从来没有放弃过生活的希望,永远灵动朝气的眼睛不停一刻透出对世界的向往,对美好的追求。不让厄运有片刻得意的机会。

    可是现在,她斗累了,斗不动了,什么都不在乎了。不在乎旁人眼光,一个人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消沉,没有精神支柱,没有激情,什么都没有。除了平静,还是平静。

    空空的,眼睛里什么东西都没有。而他,也再不能从她眼中找寻到自己的影子。

    “老妈最喜欢你了,以前还总说,幸好你是她儿媳妇,不然她就要变卖两个儿子,来换你做她的女儿”

    萧冉知道他是想哄她开心,于是配合着扯了扯嘴角,算是笑过了。

    萧冉右手摸自己的头发,有些乱了,“你能,再帮我梳一次辫子吗?”

    “好,我给你梳”

    洗净手回来,霍丞坐到萧冉身后,拿着小梳子一点一点的给她梳头。动作又轻又缓。梳子梳在头发里,很舒服

    萧冉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霍丞一边梳着头发一边絮絮叨叨的跟萧冉说话,这些天他的话特别多,大多是说一些过去的琐事。他们在一起时安闲快乐,可惊可喜的情景,从他漂亮的嘴唇里说出来,他的声音那么好听,无端令人向往。

    他说着,她便应。

    但是萧冉很多都不大记得了,记忆就好像被人拿纯白色的橡皮擦掉了一样,剩下的印子浅而模糊,她看不清那是什么。而那些泛黄苦涩的,早已经入木三分。

    人一失了活力,死气会从身体的每一处细节流露出来。头发也失去了原有的光泽。

    萧冉本就是羊毛卷,头发又多,现在更像是一蓬乱草。拿她的头发编辫子,早已是驾轻就熟的事。不出片刻,一根漂亮的辫子就成了。

    “好了,很漂亮”霍丞手臂慢慢环过她的脖子,把脸贴在她后脖子那处的肌肤上,低语着,“很漂亮”

    不用魏医生说,霍丞也是有带萧冉去看心理医生的打算的。他想要她好,想把过去被他弄丢了的萧冉找回来。

    本来是打算等她腿伤好了之后,但是他没有等到。因为那天护士进来换药,发现萧冉腿上的伤口出现了轻微发炎的症状。她体质特殊,即便每日勤清洗换药依旧恢复的不好。

    伤口发炎溃烂的疼痛他经历过,是个男人都忍的辛苦,可她却是吭也不吭一声,似乎真的感觉不到疼痛。又或者是,在她潜意识里,已经有了结束自己生命的念头。

    霍丞为自己突然冒出的想法感到心惊,心慌。

    做完清创手术,刚回到病房就有护士急匆匆进来告知,外面有警察找。

    徐坤没死,玻璃碎片割断了他的颈部大动脉,但是没死成。

    霍丞面沉如水,挥挥手让护士离开。他坐在床边,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温柔的说,“累了吧,先安心睡一觉,前两天姚飞送的几尾野生斑鱼还在御鼎养着。我已经让他们做了。等再晚一点说不定雪就停了,还能喝到香喷喷的斑鱼汤”

    萧冉摇摇头,“让他们进来吧”

    警察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铁血的军人,却是冷冽不易亲近的气质。身着一件很简单的黑色工装外套,没带随勤警察。

    但是萧冉透过门上的玻璃,可以看见紧闭着的病房门口,一左一右笔直的站着两个人。

    “鄙姓罗,海市公安局刑警支队队长,你可以叫我罗队”警察把一只黑色录音笔放在床头柜子上,这样介绍自己。

    关于她的这起案子,既没死人,撑破天也不过是恶意群殴而已。竟然惊动了市局刑警支队的大队长,萧冉匪夷所思。不过很快,萧冉就明白过来了。

    徐坤那伙人已经全部被捕归案,受理审讯时大概说了什么。不用想她也知道,无非是钱钱钱。而她手上正好有一大笔钱,一大笔来路不明的钱。

    当罗队以一种不大友好的语气和态度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霍丞的面色明显变得难看。罗队看向坐在萧冉身边的男人,不动声色地眯了眼。

    能在市局警队混到如今地位早已练就一身杀伐果决,罗队的性子远远比看上去更难相处,也从不会将无关紧要的人放在心上。

    他很快收回了视线,面无表情地说,“根据犯罪嫌疑人徐坤指控,你是否跟八年前苏城的军火走私案有关联?而这笔钱款,是否是由当时一个毒贩头子留给你的,也就是傅景行”

    萧冉难得露出讥诮的笑,她果然没猜错,徐坤怎么可能会让她好过。

    “是,他没有撒谎。他问我要钱,为了保命,我只能跟他说我手上有这么一笔钱。不过这桩案子,在八年前就已经审结了”

    元旦已过,如今已是第八个年头。

    “可现在却被牵了出来”罗队眼光凌厉地盯着萧冉,“你知道持有赃款,罪名有多大?”

    “公职人员公然恐吓受害人,这个罪名也不小”

    霍丞握着萧冉的一只手,彻底冷了脸。罗队看了过去,萧冉闻言,也抬头看他。

    霍丞冷声道,“仅凭一个施暴者的三言两语,罗队长就轻易定了我们的罪,难道这就是市局办案的手段,真是高明”

    罗队一时没有出声,只是盯紧了霍丞,用的是那窥循探视的目光。

    室内静的像坟墓。

    两个气质天差地别的男人,一个如玉般温润,一个则是冷酷到不近人情。如此四目相对,无声的拉锯,却是谁也不输谁。商场如战场,同样是厮杀十数年的人,自有不负他们这个年龄的霸气和自信。而霍丞则因为罗队对萧冉的出言不逊,眼神中多添了些许愤怒。

    “能帮我去买瓶水吗?”最后,萧冉先打破了僵局,话却是对霍丞说的。

    伤人的话,永远都对他。

    霍丞离开了。

    门被关上之后,萧冉问罗队借手机。她的手机在那天晚上被徐坤砸了。

    罗队虽然觉得怪异,但还是掏出裤兜里的手机,解开锁递给萧冉。

    萧冉单手接过,习惯性道了声谢谢,然后熟练的输入一串烂熟于心的数字,把手机倒扣在床头的桌面上,旁边是那只录音笔。

    罗队看着她的动作,莫名有了几分心领神会,不过他什么都没说。

    “关于那个问题,说实话,我没有这笔钱。确切来说,有过,但是在八年前就已经不在我手上了”

    “什么意思?”

    “一亿四千五百万元整,黄金、美元”萧冉陷进枕头里,疲惫地说出这一串数字,“这么多钱,我当然数不过来,这是当时负责清算的警察说给我听的,至于最后去向,我也不知道”

    打击犯罪中缴获的赃款,自然是上交组织的。

    罗队静静地看着萧冉,似是在辨认她话里的真实度。当初的那桩案子,在警务系统挂了号的,如赵震、傅景行以及其余□□制枪的头目。没挂号的,像是徐坤这样的喽啰,几乎都入了狱。而眼前的这个女人,手持巨额涉案资金,却依旧能安稳度日。

    八年……

    静默良久,罗队关掉了录音笔,“我们见过面的,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

    “市局,夏蝉”

    “对,还有市档案馆,你为什么出现在那?你当时,想找什么?”

    萧冉一下子愣住了。罗队双手交错握到一处,转了个问题,“我一个兄弟,牺牲在那次的行动中……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一个长得很高,右边眉毛有道疤的男生”

    一反方才的态度,那希冀的眼神,诚恳的语气,似乎将所有的希望全然寄托在了萧冉身上。

    萧冉沉默了,她靠在枕上闭了眼睛,仿佛陷入了回忆中。

    罗队没有打扰她。

    “我记得”半晌后,萧冉睁开了双眼,缓缓道,“当年傅景行身边有一个年轻人,叫刀尖的,傅景行对他很信任,几乎无话不说。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电视上,骨灰以烈士的身份从泰国被接回,安葬在海市烈士陵园里,好像是叫,李……”

    “李锋!”

    罗队激动的打断萧冉,放在膝上的两手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握成了拳。再出声,语气已是难掩的沉重低哑,“李锋,生前任职海市公安局刑侦大队副中队长,是家中长子,父母的骄傲,却客死异乡,死无全尸”

    过了那么多年,罗队再想起昔日同袍的模样,依然会觉得心痛自责。那般性情飞扬,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最后被一寸黑白定格成了永远,什么都没有了。

    “你是想听他的事情,是吗?”萧冉忽然猜到了他来这的目的。

    罗队点点头。

    “那我该好好想想”

    萧冉垂了眼帘,目光在雪白的被面上,“该从哪说起呢,我知道的也很有限。对他的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傅景行逃亡那天晚上。李锋,是这个名字吧,我记住了。这个人可一点都不像警察,就混在那群人里面。那晚,他是跟傅景行一起过来的”

    “七月二号?”

    萧冉点点头,“在那之前,我跟他并没有太多交集,只记得他来学校给我送过一次东西,还被我骂走了。他大概也是嫌我脾气坏吧,再没同我说过话……应该没有吧,总之我不太记得了。可是那天晚上他说的,我看的清清楚楚,你没听错,是看。后来警察就找到了我,苏城公安局的赵局长,你认识吧”

    “认识,那时他还不是局长”

    “帮我,泰国,南非”萧冉望着罗队的眼睛,一字一句吐出这六个字。连她自己都没想到,有朝一日她能用这样平静的语气说出这句话。

    这短短六个字,那副画面,李锋的眼神,他轻轻翕动的嘴角,烙在她心中多年,大概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了。

    六个字,改变了她的一生。

    “这就是李锋跟我说的,他最后跟我说的话。逃亡路线从苏城到泰国,再转往南非。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选择我,毕竟我也不是什么好人,甚至在赵局找到我的时候,我并没有打算把这件事情告诉他”

    “可你最后还是说了”

    罗队极轻的咽了下嗓子,冷酷锋利的面上,他黑沉的眼中蟠扎血丝,却终于有了丝铁血的柔情。

    “可是为什么,那个案子的卷宗材料我全部看过。侦查、缉拿、审理。所有的卷宗,我从未见过有关于你的任何记录,哪怕一个字”

    “是,我说了。他们把我保护的很好,不然我早不知道烂在哪里了,还能像现在这样,有幸跟罗队长说话吗?”

    罗队被这话堵住。

    萧冉淡淡一笑,目光重新看向桌面的手机,眼里一抹不可察觉的痛色,“我承认我害怕,帮他找律师也是为了撇清最后一点关系,换自己往后继续活下去的心安。我问赵局,杀死一个坏人,算犯罪吗?他连这个问题都回答不出来,现在罗队我问你,你会给我答案吗?”

    罗队被问住了,久久不言,最后才说道,“知对错,明善恶很容易,但要践行对的事,很难”

    “大概吧”

    其实是非对错之于她来说真的没什么重要的,她是一个孤儿,从小无父无母,但她从容地承受着这场不幸,独善其身,没有丝毫怨言。她是一个混混,但她没有偷没有抢,不敢沾一点恶,尽量表现出友好的一面,可是老天就爱戏弄她取乐。

    八年了。

    由傅景行牵出的那桩军火案,她在其中,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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