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的夜空黑暗而狭小,树木枝丫张牙舞爪。

    “砰!”

    地下室的铁门被推开,寒风带着陈旧而腐朽的血腥气从门内翻涌而出,冻得萧冉心里又悲又凉。

    霍丞被丢了进去,无数灰尘颗粒瞬间漂浮而起,她来不及看他最后一眼,铁门已重重关上,萧冉被拖着拽着上了楼梯,走出大门。外面早已有车子在等候,萧寒生把萧冉塞进副驾,接过心腹递过来的钥匙时,心腹问了句:“地下室的炸弹?”

    萧寒生尚未开口,左手已被一双冰凉的小手紧紧握住,他低头看去,就见萧冉仰着头直直地看着他,身体微微发抖,干涸红肿的眼里满是惊恐和哀求。

    萧寒生怒火翻涌,一把扯住她的领口,面容几近扭曲,“你当真以为我舍不得杀你!”

    不想萧冉竟伸手缠住他的脖子,吻上了他的唇,舌头软软地撬开他的牙齿,竭力纠缠,吻的肝肠寸断,吻的近乎崩溃,仿佛用上了所有的力气。

    萧寒生瞬间一僵。

    因之前脸上伤口大量失血,又几天水米未进,萧冉整个人几乎饿脱了相,原本就小的脸越发消瘦,脸颊却因呼吸不畅而浮现出异样的红晕。

    萧寒生至今记得二十年前,在福利院初见她时的情景。那就是一个肉肉的粉团子,大大的眼睛水汪汪的,跟福利院其他缺衣少食的孩子都不一样,他一见便觉欢喜,只不敢同她说话,于是趁没人的时候偷偷往她桌子上放了一只小乌龟,那是他最宝贵的东西。以为她会被吓到,但她没有,反而冲他甜甜一笑,后来那只乌龟被野狗叼走,为此她还伤心了好长一段时间。

    其实在港城相遇并非偶然,而是他有意为之,就是要将她接走。那时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漂亮得不得了,是大姑娘了,可却已忘了他,爱上了另一个男人。

    那一刻,世界仿佛再无光亮进来,他似乎,再无法窥见那张近在咫尺微笑的脸……

    萧寒生目光深深,居高临下地看她片刻,伸手拂开她额角细碎的发丝,忽地嘲弄一笑,才恨恨地吐出几个字,“萧冉,你厉害,你赢了!”

    暮色四合,萧寒生点火发动汽车,车轮在地面擦出刺耳的锐响,倒车,调头,绝尘而去。

    与此同时,有几辆汽车同时驶离别墅,在第一个路口分道扬镳,分别开往不同的方向。

    一路上萧冉都很安静,垂着脑袋坐在那里,就像一具灵魂腐坏了的木偶,里面空空如也,只剩一副麻木,无知无觉的机体,连心跳都不复存在。

    因为她的心,正不停地往更深处的恐惧坠落。

    那栋房子里竟然藏有炸弹?足以摧毁一切的炸弹,就为了等她到来?

    她不敢想,如果找来这里的不是她呢?而是警方。又或者,如果她一直昏迷不醒,如果她没有在他耐心耗尽之前去到山上那栋他早已派人盯守的别墅,那么萧寒生是不是真的会毫不犹豫的引爆炸弹,让所有人为他的愤怒陪葬?

    会的,他一定会!

    一想到这一点,仿佛身上最后一丝热气也消散殆尽,后怕,空前绝后。

    萧寒生忽然握住她的左手,顺着无名指轻轻往下一捋,从她手指上拿下一个东西。萧冉愣了一下,转过头,看到萧寒生把车窗摇下一半,随手往窗外一扔。

    金属碰在沥青公路上的声音被车轮碾压过去,什么都听不见。

    萧冉迟了两秒钟,这才呆呆地看了看萧寒生,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落落的手指,什么都没说,就又闭上了眼睛。

    夜色浓重得化不开,萧冉不知道车往哪个方向开,是西?还是东?也不知道开了多久,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只知道停车之后,她被萧寒生从车上拽下来,半搂半拖着大步往外走。

    脚下是坎坷不平的石头路,耳边似乎有浪花击石的声音,萧冉抬起头,眼前赫然出现一栋三层小楼,看起来很是有些年头了,铁质的门窗,水泥的外墙,墙边摞堆着几个废弃集装箱,这一切仿佛都沾染了暗夜的空虚和灰败,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恐怖和惊悚。

    萧寒生哐当一声推开铁门,搂着萧冉走入灰暗的屋内。萧冉体力不支,被什么东西咯得几欲跌倒,又被萧寒生扶稳了,提步跨上台阶。

    灯晃了几下才勉强点亮,萧冉转过头,恍惚地看着窗外茫茫无际的大海。黑色的大海,怒浪排空,而身边的男人就好像一只游走在最深黑暗中的兽,混着海腥味的冷风从破败的窗户呼呼鼓进来,将他的头发吹得张牙舞爪。

    大洋的彼岸就是墨西哥。

    是了,他说过船来了。

    “别费劲了,就算有船你也逃不掉,还没到公海你就会被警方抓到,说不定还会被乱抢打死”萧冉看着他,说道。

    萧寒生很有目的性地走到一个柜子前,里面似乎有他需要的东西,听到她这样说,回过头看了看她苍白的面庞,又捧起她的脸用力吻了下去,他还在生她的气,咬的她嘴唇生疼,道:“萧冉,别那么盼着我死。我死了,你也活不了”

    萧冉默默看他两眼,问:“你每天给我注射的药,到底是什么?”

    萧寒生抬手摸摸她脑后的头发,微微屈身,用平等的角度,温柔地看着她,“你不会知道的,那是我费了好些力气弄到的好东西,是对你,对我,都很好的东西。萧冉,高兴一点,我们马上就可以离开这里了,以后再也不会分开”

    有灯塔探照灯的余光从窗口晃进来,灰黄色的光线笼着她,勾勒出寂寥的弧线,转瞬而逝。萧冉抬头怔怔看萧寒生,沉默片刻,忽然没头没脑地问:“萧寒生,你有没有听过一条小船的故事?”

    他似是猜到她没有什么好话,既没回答,也没追问,只是沉默。

    萧冉眼角隐隐湿润,自言自语地说道:“每个人都是飘零在海上的一条小船,它们陈旧而腐朽,找不到船桨,就这样经年累月的在海上漂浮着,等待那前途未仆的明天。停船靠岸是幸运,沉入海底才是命”

    萧冉忽然笑了起来,苍白的微笑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特别诡异,又透着一股子魅惑,费力地抬手敲了敲自己的耳朵,“你听”

    是警笛的声音。

    从他身后的另一扇窗看出去,远处的公路尽头隐约闪现一星车灯,紧随其后的,是若干辆警车。

    红的,蓝的。

    萧寒生不紧不慢地看了眼手表,“我等的人差不多该来了”

    萧寒生打开柜子,从抽屉的暗层里拿出一把手枪别在腰后,还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牌九大小,萧冉没看清那是什么,已被萧寒生搂着疾步走下一楼。出了屋子没走出多远,警车已直冲过来,在屋前空旷的平场急急刹住,几个人影几乎同时从车内冲出,拔枪瞄准萧寒生,吼道:“萧寒生,警方已将码头包围,速速放开人质!”

    话音刚落,萧寒生利落推开保险栓,毫不犹豫地往身后的水泥地放了两枪。

    砰!砰!子弹击碎其中一名警察脚边的水泥,溅起满地碎石。

    萧冉惊得一颤,太阳穴立刻被一把枪抵了上去,坚硬的枪口带着刚开过抢的硝烟味,有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在她耳边轻声说:“乖乖的,别动”

    “放开她!”罗队大声警告,“不然我们就开枪了!”

    “好啊”萧寒生结实的手臂勒住萧冉的脖子,将她禁锢在身前,不以为意地用枪口轻轻敲了两下她的太阳穴,笑着道,“让我长长眼,看看你们警察的抢有多快”

    星河黯淡无光,天空突然又飘起了雪花,夹着雨,冷冷的落在萧冉的肩上,她浑身冷的发疼,呼吸困难地伏在萧寒生的臂弯里,垂着脑袋,安静而苍白,就像是一只失去了生命的麻袋。

    在尖锐的警笛声中,她似乎听到罗队在说什么“同伙皆已落网”,“放下枪”这样的话,还有萧寒生慵懒不屑的笑声。萧冉精疲力尽,眼皮干涩发烫,沉重得怎么都睁不开,就这样昏睡了过去。

    耳边安静了下来,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消失了。

    不知睡了多久,像是一生那么漫长,又像是十分短暂。因为她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了耳中,低沉的,带着无尽的伤痛和恐惧。

    “……冉冉”

    谁会这样叫她的名字?

    有雪水落入领口,萧冉浑身一颤,思维也像是被冻住一样,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她抓着萧寒生的手臂,用尽力气睁开眼睛,不顾脑袋上的抢,缓缓抬起了头。

    是霍丞!

    她看到了霍丞。

    萧冉的泪水,突然就涌了出来,瞬间浸湿了整个眼眶。似不想他看到自己此刻狼狈的样子,她掩饰地低了低头,又很快收拾好情绪抬眼向前,想多看看他的样子。

    霍丞的容颜在泪水中模糊着变了形。

    还能再见他一面,真好,他肩上的伤口已经治疗过,换上了干净的纱布,真好。

    上天待她,不薄。

    霍丞浑身是血,一瞬不眨地盯着萧冉,看到她泪水直流却还要努力地故作镇定,心中从没有像现在这一刻,对她这般自责,悔不当初。他不该将她拉入这场漩涡,让她一次次陷入险境,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雨越下越大,雨雾中警车的红蓝光晃得人发晕,萧冉却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面色顿时大变,想也不想地朝霍丞吼道:“别过来,有炸弹!”

    萧寒生会在那栋房子里藏炸弹,她不信这个决定生死局的地方会没有。萧寒生这样丧心病狂的人,宁愿去死也不会甘愿蹲大牢,可即便是死,他也要拉人陪葬!而刚才他从柜子里拿的,就是□□!

    罗队愣了愣,也反应过来,急忙拉住霍丞,“别轻举妄动!”

    一名刑警收了枪,疾步冲进后面的警车,应该是去联系防爆兵。

    萧寒生眼中闪过某种兴奋的光芒,枪口从萧冉太阳穴缓缓滑落,顺着脸颊滑过下颌骨,就像情人的手指调情一般,抵在了她的下颌。萧冉被迫昂起了头,垂眼看着霍丞,泪水无声的滑落鬓角。

    萧寒生轻慢地道:“萧冉,你还真是让我意外,这里确实埋有弹药,至于具体位置我也不太清楚。唔,还有些时间,你要不要来猜猜看,这炸药到底是在房子里呢?还是,就在他们的脚下?”

    萧冉害怕得浑身颤抖,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方才的嘶吼已用尽她的力气,冷风灌入口中,呛的她不停地咳嗽,脸上的伤口就又裂开了,缓慢流出的鲜血染红了白色的纱布。

    霍丞慌了起来,眼睛血红,似要上前,手臂却被傅修直紧紧拉住,急迫地对他说了什么。

    霍丞双拳紧握,手背上骨筋爆起,恨不能将萧寒生千刀万剐,却用尽浑身力气克制住,试图说服他,“你不就是想要一个人质,好安全的离开这里?萧寒生,你放了她,我一命换一命”

    “换你?你算个什么东西?”萧寒生轻蔑地笑了笑,冷声道,“我现在真是后悔没弄死你!桥墩砸不死,抢打不死。真是一个,贱骨头!”

    萧冉陡然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霍丞,他也在看她,隔得远远的,她看到他面容苍白憔悴,脸侧有几道结痂的疤痕,之前他明明告诉她,那是他不小心划伤的。又想起那几个相拥而眠的夜晚,她靠在他怀里,闻到他身上似有若无的药味……眼泪涮刷落了下来,心中勃发的恨意却仿佛是熊熊烈火,将她心肝脾肺都灼的痛苦不堪。

    “畜生!”萧冉泪流满面地挣扎,不断咒骂这世上最恶毒的话,就听枪口咔哒一声,子弹推上了膛!

    “我说了不准动”萧寒生贴上她的脸,温柔地说。

    黑乎乎的枪口齐齐瞄准萧寒生的头。

    霍丞怒声道:“萧寒生!你别乱来!”

    旁边就是海岸,凌厉的寒风从海的那头吹过来,呼呼卷起路边的垃圾,盘旋着扫过他们身边。血似乎流的更快了,她不觉得疼,也没有了任何恐惧,只执拗地看着霍丞,目光透着错综复杂的痛楚。

    她还看到了傅修直,看到他就站在霍丞身边,看到他眼睛中的凄惨神色。

    “萧寒生”她忽地轻轻开口,“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输吗?”

    萧寒生不语,萧冉似乎也没有要等他回答,静静说道:“你确实厉害,你算计了所有人,可你漏算了一样东西,那就是人心。霍丞不是当年他的父亲,傅修直更不是秦昊沣。他们之间的友情最纯净,真挚,朴素。他们历经生死,坚韧善良,刻骨铭心,是你这辈子注定无法理解,因为你的世界只有黑暗,极端,杀戮,所以你注定要输,并且一败涂地”

    “你给我闭嘴!”萧寒生扣住她的喉咙,他的手好冷,冷得仿佛是从海里伸出来的。萧冉的身体单薄如纸,在他手下摇摇欲坠。忽地轻笑一声,“谁说我输了”

    就在这时,海上传来模糊的游轮声,一只船亮着白灯,从海的另一头疾驰而来,而在黑夜的海上掌舵的那个人,正是几日不露踪迹的阿风。

    岸上的人,都察觉到了。

    看着黑色大海上越来越近的船只,虚空的绝望翻涌而上,萧冉几乎已经感觉大势已去了,她眼底全是红的,含着泪,转过头又看了看霍丞孤直的身影,忽然想起,再过几天,好像就是他们结婚的纪念日了。

    她想起婚礼那天,因是第一次结婚,闹了不少笑话。

    她忘记了誓词,忘记了准备新郎的戒指。

    可是他没有生气,反倒抛下一切繁文缛节,偷偷带着她逃出教堂,到外面去玩。他帮她卸了红妆,看着被挂进柜子里的西服和婚纱,当时她在想什么呢?

    这么美丽的衣服,就只穿一回。

    偷偷喜欢了四年的人,竟真的娶了她。

    她想起很久之前,丢失的那支钢笔,那是少时的她最珍贵的东西,那时,她又在想什么?

    或许是在想,可恶的小贼,千万不要被我逮到,不然你就死定了。

    心底突然就安静了下来,萧冉用手抹去脸上的雨水,目光却执拗的不肯从他脸上移开,仿佛不舍,亦仿佛是感激。

    大雨茫茫的落下来,她面容诡谲,声音暗哑,但每一个字都清晰的可怕。

    活下去对我来说太难了,不过要拉一个垫背的,却十分容易。

    看见萧冉在笑,霍丞感觉心脏仿佛极速下坠,一股无法言喻的恐惧如同厉风卷起海浪,狠狠将他淹没。

    “不!”

    黑色的大海惊涛拍岸,怒浪排空。

    那天晚上,他眼睁睁看着他挚爱的女孩,如同一只向海的鲸,毅然决绝地一跃而出,跳了下去……

    风雨漫天,滔滔海浪瞬间吞噬了一切。仿佛,整个世界就这样静止了,又仿佛,听到了无数人在惊叫,在这惊骇声中,有一个如兽般撕心裂肺的声音:

    “萧冉!”

    还有一个声音:“霍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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