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姿势让勒壹从更高的位置,俯瞰他。

    但红发天使从容不迫,表情看起来更像是撒下一把玉米,等鸽子蹦过来吃。

    于是勒壹整个人都清醒了。

    他以下乡采风锻炼出来的身手,矫健地一个跟头翻到沙发后面。

    等勒壹心惊胆战地从沙发背后探出头来,茶几上的那碗扁食已经不在,半跪在茶几一侧,拿着瓷勺的瑟芮法安同样不见。

    刚才发生的,难道又是幻觉?

    “契约者,”瑟芮法安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扁食送到你房间?可以进去吗?”

    勒壹猛地转头,但从客厅看不到他的卧室。

    看不到是一回事,想象天使先生端着那碗热气腾腾扁食站在他房间门口是另一回事,以为自己接下来二十四小时里不用开口说一句话的勒壹伸出尔康手,片刻意识到天使先生看不到自己,才着急喊:“放、放到房间门口就可以了!”

    说完他就想拍自己一耳光。

    这是什么和外卖小哥的对话?

    好在天使先生不会在意这些冒犯……大概不会在意吧。

    瑟芮法安的声音依然从另一边,大概是勒壹卧室门口的位置传来。

    “早餐,热毛巾,漱口水,都放在这里了。用完后同样放在门前就好。契约者,请好好休息。”

    ……天使先生是从哪位酒店服务员那里学的话?满心吐槽的勒壹抿唇不言。

    过了一会儿,确定瑟芮法安没有其他要说的话了,卷发青年才半蹲着小跑,鬼鬼祟祟从餐厅绕进走道。

    走道尽头,他的卧室门口,一辆小推车上,第一层摆着刚才那碗扁食,第二层是脸盆毛巾和漱口水瓶子。

    看到瑟芮法安人不在这儿,勒壹才猛地扑出去,扑到推车前,推着小推车开门进门关门一骨碌做完,然后瘫在自己床上喘气。

    安全了。

    这就是家里住进了别人的感觉吗?太可怕。

    哪天得把一抽屉画了黄图的速写本收到床底去。

    话说,原本以为天使先生是圣洁纯良的天使,现在怎么感觉……性格有点黑啊?

    刚才那一下,绝对是故意的吧?

    但是,有什么故意的必要?

    勒壹翻身坐起,沉浸思索中,端起那碗扁食,用瓷勺舀出一枚扁食来。

    半透明的面皮裹着紧实的肉馅,骨汤顺着扁食的面皮滴落,但增加鲜味的海苔碎和芝麻还粘在面皮上。

    卷发青年犹豫了一会儿,才一口咽下。

    没有好吃到附加特效的地步,就是普普通通,用料新鲜,制作仔细,味道鲜美的一碗骨汤偏食。

    虽然回家后,天使先生就给了他一杯热牛奶,让他喝下,为他安神。但直到此刻,扎实的热食落肚,那些惨叫,哀嚎,哭泣,呜咽,暗沉的血迹,青灰的面孔,弥散的蓝紫荧光,和丧尸球中那只未完成的巨大灰茧里,扭动抽搐的庞然蛇般黑影……才逐渐从他的耳边,他的眼前,散去。

    勒壹的思维回归正道。

    嗯,为了创作出最好的天使雕像,天使先生到底是什么性格,必须做个了解。

    这点献身的觉悟他还是有的,只是同居而已,虽然能互不打扰地进行观察最好,但这点献身的觉悟他确实有的。

    满心安详的勒壹想,洗脸漱口,还去厨房洗了碗放回碗柜。

    他躺回床上的时候,天尚未亮起。

    昏暗的小卧室里只开了一盏小夜灯,开着空调同时盖着厚被子,勒壹回归夏天最舒适的状态,将素描本翻到新的一页。

    两眼迷蒙地画了一会儿,卷发青年意识到自己勾勒出了一个未完成的丝茧。

    不,不是未完成的丝茧,而是一个掉下来,裂开的丝茧。

    茧里没有虫蛹。

    细密铅灰线条排列出的轮廓,是一个小女孩酣睡中翘起的嘴角。

    “嬷嬷,嬷嬷,”一个光着脚的小丫头跑进宽敞的棚屋,“嬷嬷,乡民们在山上发现了……发现了那个!”

    棚屋里,端着竹条编织的簸箕,一个佝偻的老妇人正将簸箕里的新鲜桑叶,洒进架子上的一只只圆盘形簸箕里。棚屋天窗漏下日光,可以看到圆盘型簸箕里铺满桑叶,桑叶间,一只只小指长的白色蚕虫缓慢爬动,张着嘴大快朵颐。

    “三丫,”处变不惊的老妇人回头,教训自己的孙女,“讲过几次了,你以后要接我的位子,可不能在乡民眼里落个没羞猴儿的样子。快去洗把手,饿了么?桑叶采回来了么?他们找见了什么?又是上次那样的磨盘大菌子?”

    “不是,不是!”三丫急得跺脚,“是娃娃,女娃娃,乡民们在山上的桑林里发现了一个女娃娃!”

    她晒成褐色的小脸露出期待兴奋的神色。

    “嬷嬷,是不是?是不是那个?”

    等待嬷嬷回答的三丫,看到嬷嬷丢掉了手中的簸箕。

    簸箕里擦干净的桑叶撒了一地,老妇人完全不顾,她旋风般从棚屋里冲出去,跑得比没羞猴儿般的三丫还快,路过溪边的时候,还蹦起来从晒衣场的竹竿上扯下一面今早晾晒上去,没有染色的绸缎。

    “哎嬷嬷!等等我啊!”

    三丫拔腿追上去,婆孙两个匆匆上了山。

    不用人指方向,往此刻山中人声最嘈杂的地方去就是。山坡上的桑树林今日挤了不少人,桑尾村大半男女老少都围在这里。

    这些男女老少,身上或多或少能见到一两块丝绸做的大小件。或染色失败黯淡脏污,或制作精良富丽堂皇。而无论穿什么戴什么,他们看到后来的婆孙两个,都一样让开道。

    “蚕巫来了。”

    “是蚕巫。”

    “蚕巫,你看这个!”

    被称为蚕巫的嬷嬷已经看到了,坐在树杈上,看起来周岁左右的女娃娃。

    女娃娃齐耳短发是新鲜的、刚纺出的丝线颜色,阳光下泛黄的白。散乱短发遮掩的一双眼睛更是与周围的乡民不同,是少见的淡粉色。

    现在这双眼睛透过刘海的缝隙,打量树下的人们,同时女娃娃胖如藕节的手不停,摘下一把桑叶往自己嘴里塞。

    不需要更多证据,蚕巫高兴的大声宣布:

    “是东宫!

    “蛾母保佑!新东宫诞生了!”

    东宫,偶尔会从某年新蚕中诞生的女孩。

    山野中,又或者某户人家的簸箕里,她突然出现,犹如精怪。

    小小一团,圆胖可爱,但成年之后,她会代蛾母统领整个天蚕乡,作为将军,抵御外来的邪兽。

    心中早有猜测的乡民们,在蚕巫说出“东宫”二字时就欢呼起来。他们互相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又说“蛾母万寿”、“东宫保佑”,直接对着树杈上茫然的女娃娃作揖。

    “请东宫轿!点篝火!开仓库!”蚕巫又喊,“各家回去洗手净面,今夜拜蛾母娘娘!”

    “嘿哟!”

    男女老少大喊着回答,桑林上飞到半空盘旋的鸟群久久不敢落下。

    然后成年人高高兴兴回家,一边走一边回头望,慈爱眼神不离树杈上女娃娃左右。三丫则招呼着小孩子,跑进更深的桑林中。

    蚕巫捧起洗干净晒得暖烘烘的白绸,踮起脚尖,将树杈上满脸茫然的东宫抱了下来。

    白绸裹住东宫,蚕巫又用手梳理她黄白的短发,小心地将她发间的枯枝残叶捡出来,再脱下自己的外套,擦干净她沾染青色桑叶汁水的手指。

    看起来才一岁的东宫,力气却是大得很,视线叫地上野草吸引走的她伸手去拔,却叫蚕巫先一步拔起了那奇怪的,和桑叶不同的,细长的叶子。

    老人干枯的手巧妙压折草叶,又想去拔另一根野草的东宫回过头,好奇地盯着她动作。

    一只草蟋蟀塞进她手里。

    咦,没见过的小东西。

    东宫举起草蟋蟀,在阳光下翻看,不打算尝尝它的味道了。

    她玩了不一会儿,四个粗粗在溪里洗了一把的健壮的汉子,抬着一顶同样刚被妇人们从仓库里拖出,在溪水里洗净,装饰彩花,绸缎包柱,轻纱做罩的小巧轿子,上山来。

    蚕巫轻轻拍了拍东宫的背,发现东宫只顾捧草蟋蟀在手心,深思什么大事般盯着,不由露出一个笑容,抱起她,撩起轻纱,将她放进了轿子里。

    轻纱又放下,再次换了个环境的东宫坐在软垫上,身下铺了厚厚一层各家拿出的新鲜桑叶。

    她放下草蟋蟀,捡起一片桑叶。

    短短的手指合拢,折,折,折。

    力道太大,桑叶撕裂成两半。

    四个健壮汉子抬起轿子摇摇晃晃下山,蚕巫走在边上,隔着轻纱瞧她,满脸微笑。

    东宫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被诱拐了,她又一次陷入沉思,花了几个呼吸得出结论,将撕成两半的桑叶塞进嘴里。

    桑尾村的村庙前,篝火已经点燃。

    四个健壮汉子将东宫轿停放在神龛前,蚕巫连忙去点庙里的油灯。

    正是黄昏,所有油灯都点亮了,桑尾村的村庙从未在夜里这么亮堂过,就连神龛上泥塑的蛾母,都不再显得狰狞。

    昏黄灯光在蛾母宽大的蛾翼上流动,照亮蛾翼上鲜红的眼睛。

    头顶垂下的触角是白绒绒的羽毛形状,突出的黑色复眼是溪里挖出的剔透石头。石头打磨成虫瞳的形状,灯光一照就显出复杂的水流般花纹。

    极其精细的泥塑像,足以证明乡民们对蛾母的爱戴。

    一年又一年,天蚕乡永是祥和的天蚕乡。

    三丫又带着小孩冲了回来,这些小孩用衣服兜着刚采下来,用棉布擦干净的新鲜桑叶,簇拥在神龛下,将一把把桑叶丢进轿子中。

    一边丢,这些小孩一边唱:

    “缫丝缫丝,东宫在南;

    “纺丝纺丝,东宫在西;

    “织丝织丝,东宫在北;

    “染丝染丝,东宫往东;

    “东宫往东飞,飞去见蛾母,带走蚕病一百年,带回新蚕献星天!”

    根本听不懂的东宫:“?”

    食物淹没,不知所措。

    有些吓到的她手上不小心,扯坏了草蟋蟀。

    东宫偷摸摸回头,寻找蚕巫。

    蚕巫在和村长说话。

    “……没想到轮到我桑尾村出了东宫,接下来几十年,蚕病桑病都不会来我们村了,哈哈。蚕巫,我已经选了十几个人,组好东宫出巡的队伍,都是力气大脚程快的好小伙儿,但感觉还是不够,毕竟要抬着东宫走遍整个天蚕乡的城村。你看看,要不要去桑头村喊几个年轻男人添上?”

    “可以,再添上我。”蚕巫说。

    村长吃惊地看她。

    “蚕巫,不是我说,你这一大把年纪了,万一倒在半路上……”

    “你管我。”蚕巫别他一眼。

    老妇人又回头看小轿里的东宫,刚好看到东宫睁着懵懂无辜的眼睛,拿着松散开的草蟋蟀看她。

    对视几个呼吸,东宫缩进了桑叶堆。

    “哎?怎么坏掉了呢?”

    蚕巫走回小轿前,拿起软折的野草,看一眼东宫,发现东宫没有抢回野草,才笑着重新编织。

    重新复活的草蟋蟀回到东宫手里。

    她惊奇地玩了一会儿,在歌谣里慢慢地闭上眼。

    蚕巫低声诵念:

    “蛾母千寿,蛾母万寿。保佑东宫健健康康,保佑东宫平安结茧。”

    哎?可结茧是很耗力气的事哦,那我该睡觉了。

    她握着草蟋蟀进入梦乡,而蓝星上,勒壹睁开了眼睛,往脸上一抹,摸到一手冰凉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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