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米斯将军行刺皇帝之事, 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皇帝顶着那与其说祝福,不如说诅咒的脑强化效果,已经工作了一个月。
时近午夜, 教堂中。
发际线稍高,棕色卷发,绿色眼睛, 约莫五十岁, 法令纹深刻,穿一身暗红教士长袍, 头戴黑色软帽的欧内斯特·惠特利主教,双手合拢在胸前,向着神龛上的八芒星祈祷。
这并非红宫中的小教堂,而是白都城中最大的八芒星教堂,
所有八芒星教堂的顶部,要不是露天,要不用了透明的水精做穹顶。
白日天光自教堂穹顶如瀑布倾泻下, 夜晚只要抬头,就能看到那永恒位于天中的八芒星。
天上的八芒星,和教堂神龛上的金衣八芒星, 交相辉映。
而神龛前的人双眼晦暗不明。
一个高大的身影,和一个瘦削的身影, 从教堂大门外走进来。
高大的是个穿着苦修士亚麻白袍的老人,他双眼布满血丝,显得十分憔悴,赤足行走在地上。
瘦削的身影则是个中年女子, 她眼周环着疲倦造成的青黑, 板着面孔, 不想让任何内心想法体现在表情中。
但虽说如此,任何人看见她的人,都能能从她眉心深深刻痕上,瞧出几分愁云。
老人花白的长发披在身后,如宫廷主教一样合拢在胸前的双手,握着一束小小余晖花。
女子棕红的长发在头顶塑成髻,一朵余晖花插在她发髻上。
老人是诺丁的皇帝。
女子是诺丁的皇后。
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全大陆最尊贵的两位大人物,竟然悄然离开了王宫。
大教堂里已经清空,夜晚值班的教士、学徒和巡逻骑士都不在,只有和大教堂不是一个体系的宫廷主教站在神龛前。
宫廷主教听到了脚步声。
“我以为您打算就这么死掉,所以不来了。”头也不回,宫廷主教甚至没睁开眼,直接开口道。
“怎么可能,”皇后先于皇帝回答,“我还没怀孕,这老头绝对不能死。”
昆廷:“……”
欧内斯特:“……”
当初成婚时,这位皇后表现得可没有这么生猛。
婚后不到一个月,她暴露了真面目,但婚已经不能离了。
因为,即便昆廷大帝不用睡觉,他一大部分精力和时间也要分出给全国的政务,模板圣迹项目却需要一个拥有足够权力,并懂得相关技术的人去主持。
昆廷大帝娶的不是皇后。
昆廷大帝娶的是项目组长。
给噎了一句的宫廷主教,表情更加苦大仇深,沉默地向前一步,按住神龛上的八芒星神像。
裹着金衣的八芒星,早上中午晚上都有学徒用抹布仔细擦拭,确保上面一粒灰尘都没有,确保其表面光可鉴人。
但现在宫廷主教用力将自己的手掌按上去,哪怕洗得再干净,皮肤也会自带的油污和汗渍,印在了八芒星神像光滑的表面上。
咔哒,咔哒,咔哒。
从教堂四面八方的墙壁中,传出机关移动的声音。
宫廷主教又向后退,一个坑洞出现在他脚尖前,他退一步,坑洞就向他蔓延一步,等他退到昆廷大帝身边,这个坑洞终于不再扩大,一条向下的阶梯也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出现在了大教堂一排排座位间的过道上。
浓烈的香气从阶梯下扑来,宫廷主教和皇后一瞬间都感觉头晕目眩,感觉脚踩的不是大教堂砖石地面而是一团棉花。
刺激下,他们眼泪一下子就盈满眼眶,然后顺着脸颊流下。
只有昆廷大帝站得很稳当,根本不受刺激。
余晖花的香气有安眠的效果,但成千上万余晖花聚在一起,香气与其说是安眠不如说是致死。
据说人类文明未开时,这种花朵总是大片大片形成花海,所有闯入花海的动物都倒毙在花香中,化为余晖花生长的养分。
现在几乎没有野生的余晖花花海了,晨岚大陆的人类驯化了这种植物,将其养在花园中,盆栽里,一株两株,十株二十株,难以形成能致死的规模。
大教堂下方有一个密室,但这个密室至多比地面上的大教堂大一点。天知道宫廷主教收罗了多少余晖花堆在里面,竟然恢复了余晖花的肉食性本质。
昆廷大帝终于说了他走进大教堂后的第一句话。
“如果不是余晖花的安眠对我没有效果,欧内斯特卿你的刺杀,比赛米斯更成功啊。”
宫廷主教:“……”
他做了什么孽,才会在这里听这对夫妻讲完全不好笑的笑话。
朋友无语的表现叫昆廷大帝哼笑了一声。笑完,穿着像个苦修士的老人直接越过了宫廷主教,走上台阶,沿着台阶向下。
数十步后,大教堂的密室呈现在他眼前。
跟随在他身后的宫廷主教,低声嘀咕了一句,召唤出一个光球,驱散了周围的黑暗,照亮了密室里细密丛生的余晖花。
鲜红的花朵和紧紧相拥的绿叶从地面上长出,从墙壁上长出,从天花板上倒垂下来。
或大或小的花盘环绕繁复如裙摆的花瓣,或盛开或含苞的花朵以曼妙姿态向外吐露馥郁香气。
在花朵和香气间,哪怕是昆廷大帝也陷入了一瞬的怔然,因为这种绝美的景色本来不该由活人来观赏。
说到这个……
昆廷大帝回头扫一眼,他的朋友和他的妻子都用湿巾捂住了口鼻。
他还知道,他的朋友和他的妻子,来之前已经服用了炼金术师制作的清醒药,但看他们发白的脸色,解药也不能帮助他们对抗余晖花的香气多久。
没有多久时间能交流了。
昆廷大帝抬起手,抛出那束余晖花。
圣迹于他而言随心便可,一束余晖花落地,密室的中央,成百上千鲜红余晖花便快速生长。
花朵如藤蔓交织,彼此缠绕,纠结出座位的形状。
他走上前,坐下,犹如坐在自己的王座上一样,然后向默不作声跟上来,单膝跪在座位下的朋友,和妻子,伸出手。
尽管皇帝不发一言,他的皇后和宫廷主教却知道他要的是什么。
两瓶色泽不同的药剂分别由两人掏出,一瓶颜色淡红,就如由余晖花花瓣中挤压出的花汁;另一瓶颜色暗绿泛黑,散发着不容错看的邪恶气息。
一瓶是浓缩的安眠药剂,另一瓶是附带诅咒的永眠药剂。
两种药剂的区别其实不是很大,常常会出现在谋杀场合。
昆廷大帝拿起一瓶,毫不犹豫饮下,然后打开另一瓶,同样一饮而尽。
“想睡了吗?”宫廷主教不等他的陛下喝完,就忍不住问。
“有没有效果?”皇后同样追问,“陛下!描述下效果!”
虽然都很关心药效,这两人关心的却是药效的不同侧面。
昆廷大帝忍不住笑起来,为自己年幼时就认识了这样的朋友感到高兴,为自己慧眼识珠挑选出这样的皇后感到高兴。
“感觉,”他用胀痛的大脑思索,慢慢道,“喝撑了。”
“现在最适合的回答是这个?!”等答案的皇后有点抓狂。
她直接伸手去抓昆廷大帝的手腕,想用体感测量自己丈夫的脉搏。
昆廷大帝任她施为,对她道:
“模板圣迹项目,无论如何都必须
进行下去,至于资金,朕的私库钥匙已经给你,在朕醒来前,或朕醒不来,里面的所有你随意取用。”
“陛下!”皇后还没说话,宫廷主教就大声上谏,“请不要说这种话!”
于是昆廷大帝也看向他。
“欧内斯特卿,你是朕永远的挚友。”
“陛下!”
“朕的荣耀一半属于你,朕的梦想……那本就是你我两人的梦想。”
“陛下……”
昆廷大帝改变了口吻,他眼角纹路展开,使他更像年轻时候。
“朕尚未有子嗣,朕那几个兄弟留下的孩子都并非可造之材,一旦朕有所不测,这个国家朕托付与你。”
言罢,他向宫廷主教伸出手。
他们对视片刻,两个老人的手握在了一起,就如他们年轻时一样。
昆廷大帝终于打了个哈欠。
饮下一瓶浓缩的安眠药剂,又饮下一瓶含有诅咒的永眠药剂,接着花了这么长时间,他才打了个哈欠。
“朕有些乏了。”
昆廷大帝说。
“如果一切顺利,三个月后打开这间密室,所有都会得到解决……”他语速变缓,沉重的,多年未有的困意,一点一点从他冰冷的胃部涌上脑中,试图将他拉入某个黑沉的水底。
他不得不多花些时间,去思考自己到底想讲些什么。
“三个月后……”
昆廷大帝重复这句话。
“你放心,”从脉搏确定两种药剂至少有一种在生效的皇后,松开他的手,斩钉截铁道,“三个月后我会告诉你,陛下,你私库的钱都花得一干二净了。”
“三个月后……”欧内斯特·惠特利已经不是当年随口发出豪言壮语的年轻人,他握紧昆廷大帝的手,只道,“三个月后见,朋友。”
他话音落,王座上的皇帝已经阖上眼,沉入几十年里的第一次酣睡。
宫廷主教和皇后沉默退出这间密室。
这是一场仪式,白昼来大教堂参拜的信徒,他们的灵性将汇入仪式中,维持皇帝重复他多年前那场长达三个月的长眠。
因为多年前,尚且年幼的皇帝能够在三个月沉睡后醒来。那么用仪式进行概念上的重复,如今的皇帝也能在三个月沉睡后醒来。
应该如此,应该如此。
不过现在醒来的是勒壹。
睡了两日两夜的卷发青年,浑浑噩噩走出房间,看到清晨阳光洒进客厅和餐厅。
蓝星上又开始了和平的一天。
红发天使正将早餐端上餐桌,茧女已经在餐桌边做好,好奇地用筷子戳之前勒壹用软陶做的蟋蟀。
“好尴尬,好尴尬。”意识未曾完全脱离梦中的勒壹嘟哝。
“早上好,大人,”看到他很高兴的茧女问,“您休息得好么?什么尴尬?”
“我绝对不要经历这种事……”还想着梦境所见的勒壹抱住脑袋。
“什么事?”茧女追问。
“死前被人围着说遗言。”勒壹回答。
咔嚓。
茧女手里的筷子捏成了粉。
咔嚓。
瑟芮法安正将勒壹的碗摆在他的位置上,但红发天使放下碗时,整个餐桌从他放碗的位置裂开。
可算回神的勒壹抬头,看到的裂成两半餐桌轰然倒塌,而坐在餐桌边,站在餐桌前的茧女和瑟芮法安,全无反应。
一大一小只转过头,盯着他。
勒壹:“?”
勒壹:“???”
我做错了什么,你们的眼神好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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