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后又深陷——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多少次,颜月月梦见这般可怕的场景。
繁复奢华的马车内发出镣铐碰撞的清脆响声,女子纤细的手掌方伸出便被狠狠拉回。
男人低哑又疯狂的声音响起,如同来自地狱的低语,他的目光贪恋地落在女子身上,唇角扯出一抹笑来。
“你乖一些,朕便让你见他最后一面。”
梦中女子红唇轻咬,将怀中幼儿拥紧,她转头避开男人的目光,眼含着热泪往马车外望去。
那里是她的夫君。
裴再思被压在朱雀门前的虎头铡旁,从来清贵的人此时却狼狈不堪,只在马车的车轮响起时才眸光稍动。
他的双唇微动,眼中布满血丝,双手却被粗绳死死地捆住,污血染红地面。
“夫君……”
女子发出啜泣,怀中的幼儿亦是啼哭不止,金镣铐不停地响动,将她束缚。
这是梦境,可颜月月却如梦中人一般撕心裂肺却无能为力。
下一刻,场景变换,虎头铡落下,还带着温热的鲜血溅到她的面上,让她的肌肤如被腐蚀了一般痛到喘不过气。
那颗沾了灰的头颅滚到地上,又望着她,流出一行血泪来。
只有男子的声音响起,“朕说过,你若是乖一些,朕便让他多活一日,可是你偏偏不听话……”
颜月月吃力地想要转头,想要拨开重重的迷雾,想看看究竟是谁在发号指令,却怎奈何迷雾愈重,将她团团围起,场景变幻后,她便成了一个戴着金镣铐的囚奴,从此活在碧丽堂皇的禁室……
梦中有一张大网,而她是涸泽之鱼。
“小姐昨夜里又梦魇了?”
四月里春光好,吴妈一边将屋内的门窗都敞开,让带着朝露与鲜活的空气透进来,一边轻声对守夜的丫环说话。
“是啊,小姐昨儿夜里又哭着醒了几次,要找裴家公子,奴婢陪了一会儿就又睡着了。”
“唉,这可怎么办才好。”吴妈的眉头深深地皱起,心中生出许多的担忧来,小姐夜间总是梦魇,白日里看着精神也不好,实在是叫人忧心。
而且也不知总是唤裴公子做什么,虽说两家是指腹为婚,但总是梦见,说出去也要叫人笑话的。
带着丝丝凉意的风从吴妈打开的窗户中灌进来,隔帘上垂着的细纱扬起和缓的弧度。
粉色流丝罗帐内,女子双眼紧闭着,不时地沁出泪痕来,额上有虚汗,面色苍白,两只手不断的在锦被上抓挠,嘴里呓语着什么,睡的不安稳。
颜月月的呼吸越发急促,睡梦中动作的幅度越来越大,然后忽地睁开眼望着帐顶的美人图怔愣了一瞬,最后才呼出一口气来,放松了身子,眼泪大颗大颗的落下。
她揪着自己的心口,只觉得自己是钻进了细网的鱼,难以呼吸,心中抽痛着,为什么她总是要梦到这种场景,她不想让再思哥哥出事,这个梦不吉利。
“吴妈,吴妈!”
吴妈听见声音连忙的掀开帘子进来,见她满脸泪痕,忙拿了帕子安抚道:“小姐又是做梦了,是不是吓着了,别怕别怕,吴妈在呢。”
“吴妈,梦都是相反的对不对?”
豆大的泪珠从她的面颊上滑落,小姑娘的声音里还带着未醒的倦意,问出这种话来实在是叫人心碎,吴妈十分笃定的说道:“梦都是反的,小姐若是梦到谁下场凄惨死相可怖,那便是说那个人要出人头地升官发财,日后大吉大利一辈子!”
在听到死相可怖四个字的时候颜月月不由得瑟缩了一下,然后又问了一遍,“真的么?”
“自然是真的,”吴妈一指窗户边上一株黄绿色开的正艳的花,拍了拍她的手,然后说道:“前几日里这花根都要萎了,后来老奴梦到这花儿枯成了一滩烂泥,但小姐您看,它这不又活过来了。”
初春的清晨透着些凉意,金灿灿的霞光照进来,打在窗台上的五宝绿株杜鹃上,淡绿色的花瓣上也映了一分浅色金辉。
颜月月泪眼朦胧的眸子眨了一下,然后缓缓点头,相信了吴妈说的话,的确这株花前几日就要枯死了,可后来又奇迹般的活了下来,所以吴妈说的是对的。
既然梦都是相反的,那再思哥哥一定会平安顺遂一辈子。
“小姐,”吴妈一边替她梳着头发,将一对儿碧蓝缀珠绸绢花拿出来给她扎上两个花苞头,一边试探性的问道:“您这两日总是要找裴公子做什么?”
吴妈是昔年承元公夫人带进来的陪嫁丫鬟,如今伺候在她最疼爱的女儿身边,至今已有十五年之久。
“不做什么,只是许久未见到再思哥哥了。”
颜月月夜里不能睡好,白日里起来也没什么精神,此时浅浅地打了一个哈欠便开始闭着眼睛小憩起来。
她不说,吴妈也不再问,替她穿上一件高领月牙白对襟上衣,把颈后的蝴蝶胎记遮住,才又说道:“您这几日夜里总是念着裴公子,老爷便将裴公子请过来了,估摸着此时是要到了的,裴公子骑马来,应当是走后门。”
闻言,颜月月的困意顿时消失了大半,心里的愁怅也散去,拿象牙梳对着镜子梳了梳自己的小刘海儿,小鹿般的眼睛灵动的闪出光来,然后皱了皱自己的小鼻子说道:“他许多日不来,不是爹爹请他,他还是不晓得来的。”
“裴公子在礼部当差,平日里自然是要忙些的,”吴妈又拿一个溜银喜鹊珠花给她簪上,见她心情好了,打趣道:“小姐您去请,裴公子照样来,还要来的更快些。”
“吴妈你又瞎说!”颜月月羞红了脸,瞥见镜中女子眼含春水的模样,心中忽然气急,低下头玩自己嫩白的指尖。
·
承元公府的宅子是先帝赐下来的,里边有山有水,可泛舟采菱,可设宴,春来赏百花开,夏来可避暑,秋可去府上果园摘果,冬日可聚了那些世家公子们过来骑射。
从颜月月住的院子到后门,不算远,但她喜欢绕着路从花园走,清晨的花园里还带着凉意的香气铺面而来,她还没走一会儿,裙摆便已经被露气沾湿,有些沉重。
此时她的困意也完全消散了,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儿,鸦羽般的眼睫上也沾了露气,片刻又浸没在那双桃花春水眸子里。
她在园子中央停下来,身子稍稍地往前倾,细白的手指放在唇边轻咬了一下,面上笑意更大,然后伸手,从花丛里折了一只绿野牡丹下来。
等到了后门的时候,颜月月手中的花儿已经残破不堪,花瓣掉的只剩下几片,她便把花插在了后门的墙缝中。
承元公府后巷被下人打扫的很干净,两边砌着青砖,不算高,能望见外边的树叶,还有阳光从破碎的砖石缝隙中透进来,形成斑驳的光影。
颜月月从拐角处探出一个小脑袋来,双手扒着墙面,眼里满是期盼,盯着那光影错落的地方,一动也不动。
温润如玉的少年牵着一匹红毛马过来,在光影斑驳的地方停下,明暗交错的金光落在他的面颊上,在眸中映成一潭清泉。
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人儿身上,便生出了笑意来,连带着春光都要更柔和几分。
是春衫少年郎,牵马倚红墙。
颜月月的心忽然就小鹿乱撞起来,往墙后的地方缩了一下,只露出一双眼来,不敢往前一步。
只觉得漫天的柳絮都成了乱影缤纷。
“月月,”裴再思高大的身影在小姑娘面前站定,将手中的缰绳放下,然后对她招手,“过来。”
二人虽说是指腹为婚,可颜月月却是扎扎实实小了裴再思五岁,原因是这婚本来是二位夫人怀头胎的时候指的,却怎奈何头胎的两位都是男娃娃,于是这婚事就落到了颜月月身上。
他的声音好听,就像是涓涓细流,听的颜月月面红耳赤,心中直骂自己不争气,却还是迈着小步子过去了。
“听伯父说你最近总是念叨我,”裴再思将手中的油纸包打开,拈起一块桂花蜜糕递到小姑娘的嘴边,然后不赞同的说道:“总是做梦梦见我,还喊了出来,不好,不知羞。”
闻言,颜月月的脸一路红到了脖子底,美眸含怒的瞪了他一眼,反驳道:“才、才不是呢!”
“我、我只是……”
“只是什么?”
颜月月没法回答他,又想起那个骇人的梦来,神情有些怯怯,再见面前人隐约期待的神情,嗔了他一眼,不再答话,专心吃着嘴里的桂花蜜糕。
在裴再思的角度,他能看见小姑娘头上随着动作一晃一晃的小银喜鹊,再就是她两腮一鼓一鼓的模样,就像是一只小老鼠一样,可爱至极。
“你往后若是想我了,便去找我,”他轻声道:“或是让府上人去通报一声,我自然就会来了。”
“我平日政务较为繁忙,会疏忽了月月,还请月月莫要怪我。”
颜月月动作一顿,咀嚼的幅度不自觉的小了下来,偷偷地抬眼,正巧撞进一双温润含笑的眸子里。
忽然间,她颈后胎记处刺痛了一下,昨夜里梦中可怖的场景又清晰起来,于是忙又低下头遮掩自己通红的眼眶,想起梦中眼前人的下场,心中便如刀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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