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厨房,四郎就听到一阵清亮悠扬的竹笛声,仿佛天地一下子豁然开朗了。天清地旷,白雪疏梅,天地之间只剩下缓缓飘落的雪花和竹笛声。虽然是万物凋敝、朔风呼啸的寒冬,这笛声仍然叫人忍不住回忆起那些在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的贵族少年,哀而不伤,温柔天真。

    四郎忍不住就朝着东边走去。

    郑家这座祖宅按照风水位置修筑而成。按照五行相生的道理来设计,厨房正该再东南角上,因为东为木 ,南为火 ,厨房修在东南,取木生火之意。

    出了厨房是一条向东延伸的回廊。四郎和槐二循笛声而来,只见重檐楼阁、曲院回廊掩映在郁郁葱葱的绿树之中。那些树木长的也奇怪,明明已是冬日,依然绿的像是要滴出水来。仿佛这院落是远离尘嚣的世外桃源,外面的千里冰封皑皑白雪和它全无相干。

    乐由心生,听这笛声,吹笛人该是个胸怀磊落的少年郎。可四郎如今也算见得多了,碰到这样反常的情景,不消槐二提醒,他也自发自觉的停下脚步,不愿意进到那个古里古怪的园子里。

    不知是不是四郎和槐二的到来惊扰了吹笛人,他们一来,笛声也消失了。

    四郎环顾四周,看到园子里面隐约挂着一个由玉石薄片相缀而成的扁额,上面写着“绮年阁”三个飘逸秀美的大字。园子外面的空地上有一棵三百多年的青枫树,树下摆着几个古拙的石桌石椅。这株青枫树不过是寻常品种,感应时节,早就掉光了树叶,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树干间坐着一个手持竹笛的锦衣少年郎。

    四郎跑到那棵树下,把头抬起来朝上看。那树上的少年就把笛子放在膝盖上,故意摇落一些积雪下去,纷纷扬扬的落到四郎的身上。

    四郎赶忙闭上眼睛跑开了。

    恶作剧成功的少年得意的哈哈大笑,但刚笑了一半,就被一个雪球“噗”的正正砸到脸上。然后就手忙脚乱地从树上栽了下来,手里拿的笛子也摔出去老远。

    少年落到地上后拍拍衣服利落的爬了起来,他倒不生气被雪球砸,反而一叠声的问四郎:“你能看见我?你真的看见我了?你是听到我的笛声才过来的吗?”边说边跑过去,几乎把脸凑到了四郎鼻子尖上。

    四郎把他推开些:“我当然是听到笛声才过来的。哼,你笛子吹得这样好听,人却着实坏!”

    他刚才虽然躲得快,还是被一些雪花落到睫毛上,此时一眨眼,就进了眼睛里,弄得四郎很不舒服。

    那少年看他用手把眼睛揉的通红,羽扇般的睫毛上还粘着几粒雪沫,赶忙讨好地帮他擦掉:“哎哎,真是对不住啦。我以为你和其他人一样都看不见我哩。”说着他还想去拉四郎的手,一下拉了个空,他也不甚在意,收回手来对着四郎又是作揖又是赔笑:“好兄弟,你长的这样好看,心眼一定也是极好的。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四郎可不敢轻易答应帮忙,先问他:“你得说是什么事,我能帮的才帮。”

    少年就叹口气:“总之都是我家的错。”就把绿萝和红绡的事情讲给他们听,末了又哀求四郎:“红绡是我奶兄弟未过门的媳妇,奶娘和王叔都是为了我郑家而死,我就是再怎么没心没肺,也不能看着她死后连魂魄都不得安宁。只是我三番五次提醒她们,他们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我只求找个人帮我把红绡的尸骨从院子里挖出来送给我奶兄弟。可惜吹了这么久的笛子,也没什么人听见。唉~这点小事我都做不到,真是对不起死去的奶娘啊……”说着说着,少年便“呜呜”的假哭起来,边哭边从指缝里看四郎的反应。

    四郎简直不能相信一举一动都庄重考究的世家里竟能长出这样的奇葩。假哭的如此明显,难道真的有人会上当吗?

    少年哭了一阵看四郎无动于衷,就一抹眼泪不哭了。

    他可不是就此消停,人家想出了新招数。只见少年变出个厉鬼的样子来,把条鲜红的舌头吐出三尺长,故意翻着白眼,身上的肉也一片片腐烂脱落,半边眼珠子挂在外头。一边伸出只焦黑的手来抓四郎,一边配合着发出阴森森的怪腔调:“老夫最喜欢吃这样细皮嫩肉的少年人~不按照我的话去做,今天就别想活着出去了咔咔咔~”

    边说边把张吓人的大脸凑到四郎跟前。四郎虽然知道他不是人,却没想到他变脸这样快,于是下意识的飞起一脚,正好踹在他的肚子上。面相狰狞的厉鬼阁下“啪叽”一声摔了个大马趴。

    四郎:……

    其实四郎还真是被他忽然来的这么一出给吓到了,那一脚踹的挺狠。

    小少爷细皮嫩肉,这回真是坐地上呜呜呜的哭起来了,边哭边揉肚子道:“好痛啊,肠子被你踹出来啦,你长的这样好看,怎么也这样凶?呜呜呜,果然越漂亮的东西越有毒。”

    四郎简直被他倒打一耙气笑了,也愤愤不平的回嘴:“活该,谁知道你这么不禁打!厉鬼不是都很抗打的吗?”

    那少年听闻此言,哭的更伤心了,抽抽噎噎的说:“我知道自己是个没本事的鬼,救人的事也做不好,吓人的事也做不好。总之就是被欺负的命。”边说边变回少年的模样,自己用手不停的揉肚子。

    四郎虽然不觉得自己的一脚有那么厉害,见他变回一副小公子的模样,也有些担心把他打坏了于是就靠了过去,想要看看他的肚子。谁知道少年还拿起乔来,转过身用屁股对着四郎。

    四郎只好哄着他:“对不起啦,谁叫你忽然吓我。”

    那少年还是不理他,自顾自在地上乱滚着呼痛,滚了一头一脸的雪,实在不知道这样的小少爷究竟哪儿学来市井无赖的做派?

    最后四郎没办法,只好说:“我倒是想要帮你挖尸,不过听你刚才的话,那个绿萝好像很厉害的样子。我没有法力,打不过她的。”

    少年听他肯帮忙,立马不哭了,高兴的转过头来:“绿萝刚怀了鬼胎,晚上才敢出来作乱。现在天色这么亮,她还怕你哩。”

    四郎想了想,就问:“那绿萝不是要做郑三少的鬼妾吗?怎么这么快就怀上了?”

    少年听了却不肯搭话,眼珠子咕噜噜乱转的想要扯个谎。四郎一看他这不老实的模样就不高兴了:“你叫我帮忙,却一点都不坦诚。我纵然有心帮你,也担心好心没好报。”说着作出起身要走的样子。

    少年赶忙拦住他:“唉,你别生气嘛。我都告诉你。我……我就是郑三啦。哼哼,绿萝肚子里的孩子根本就不是我的。”大约不论哪种男人,天生都痛恨喜当爹这件事。这时说到这事,少年口气里带了真怒。

    四郎对他的身份早有猜测,听了这话就点点头,又问:“不是你的又是谁的呢?怀了鬼胎,绿萝也活不久了吧?”

    少年愤怒道:“还能是谁的?不就是父兄招过来的恶鬼在作怪!”

    “我的小少爷,你这样说,可真叫人伤心啊。”青枫树后面转出来一个男子。

    这可真是一个美男子啊。四郎从来没有看过比他更适合用“妖娆”一词来形容的男人了:一张苍白的脸上似有细碎光芒闪烁,眼角上挑,薄唇鲜红。走动之间,广袖博冠,衣带当风,正正经经的衣服偏偏被他穿出几分媚色。

    男人对着四郎行了个礼后,就把少年拉过来,仔仔细细替他拍去刚才满地乱滚时沾上的雪。

    少年不领情的侧过身子躲开他,他也不生气,反而温柔的哄劝:“小少爷,马上都要成亲了。您衣服也不换的乱跑出来,我会担心的。”

    少年生气的瞪着他:“你不过是我家的下人!为什么总是这样缠着我,我说过要嫁给你了吗?”

    男人毫不在意他的瞪视和鄙夷,不紧不慢的说:“你答不答应不要紧,你父兄答应就行。”

    四郎这才明白,原来这两位才是今日冥婚的主角。只是不知这个美貌的男人是何方神圣。

    郑家的小少爷简直要气疯了,他愤怒的踹向那个男人,吼道:“滚开滚开!你去娶你的姨娘吧。我好歹是郑氏之子,凭什么要给你这样不人不鬼的东西做妻子。做妻子我也认了,凭什么还要容忍你娶劳什子阳妾!”

    那男人任凭他踹,也不躲闪也不生气,很好脾气的说:“就算大人的事你不懂。我有没有碰过她,你还不知道吗?”

    小少爷自己是个无赖,此时遇见比自己更无赖的,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踹了男人几脚反而把自己的脚踢得隐隐作痛,颇有些不知道该怎么生气的迷茫。但他毕竟不是女人,不会一哭二闹三上吊,发过脾气后,就只好偃旗息鼓:“哼!你总是有歪理。反正我说不过你。但是你最好管管你的姨娘,她昨晚上饿的把我的猫生吃了!还把我奶兄弟的未婚妻也吃了!这笔账怎么算?”说起这些事,少年依然一副要抓狂的样子。

    男人看他不生气了,就露出点笑来,他本来长得好,笑起来简直给人花团锦簇之感。

    小少爷是个看人只看脸的纨绔,这次又被他一张脸迷走了三魂七魄,心里的气就消了些。不过他好歹没有被迷晕了头,一边色迷迷的看人家的脸,一边傲娇的放狠话:“反正你得让你姨娘把红绡的魂魄交出来,不然我跟你没完。”

    男人被他盯着看也不生气,反而很郑重的点头:“绿萝是有些不懂事。不过你和她不同,何必生她的气呢?再说,我已经教训过她了。”说着他拍了拍掌。

    四郎就看见一个模样俏丽的丫鬟背着一个背包袅袅婷婷的走了过来,很优雅知礼地对着几人屈膝道个万福。仔细看她的包裹,里面鼓鼓囊囊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发出一股浓重的香料味道。四郎是个厨子,对气味向来敏感,此时就被熏得有些不舒服。

    红绡见四郎打量她的包裹,就歉意的笑了笑:“这位少爷,奴家包里是自己的骨殖。**做了蔷薇花的养料,骨头里都熏染上了浓香哩。”这话一说出来,虽然是青天白日下头,也把四郎唬得缩了缩脖子。

    那男人大概觉得事情已经圆满解决了,就对着少年说:“现在少爷肯跟我回去了吧。喜宴少了新娘可不像话。”

    小少爷想了想,终于屈尊降贵般的点了头,但是他指着四郎说:“我要他陪着我!”

    他的话音还没落,回廊尽头慌慌张张跑来一个仆人,脸上带着未消散的恐惧。他气喘吁吁的跑到男人身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禀道:“大管事,出……出大事了。东……东边的厨房走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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