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然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离婴却转过头来。他并不去看那打开的封印阵,而是看着穆然,用一种震惊的、疑惑的,似信,又似不信,暗涌交织的眼神。

    穆然若发现他此时的眼神势必会惊讶,这向来清冷傲气的男子也会有这般明显的情绪流露。但她此时此刻注意力全被那突然解开的封印阵吸引,愣了一会儿之后,便抬脚走了过去。

    直到她走出老远,离婴才跟了过来,他并未与她并行,而是跟在她身后,凝视着她的背影。

    穆然走到落下的石门前站定,屏息望向里面,微微蹙眉。那里面,毒瘴蔽目,迷雾般飘散着,奇异的是,封印阵已解,毒瘴竟不扩散出来。从眼前看,有一条蜿蜒小径深入进去,小径极窄,两旁是连成片的毒沼,一眼看去,森然幽冷,寂寂如死。

    穆然眯着眼,神识放了出去。这一看,不由眸底露出惊异之色。只见内里小径蜿蜒纵横,曲陌幽深,排列却极有规律,俨然八卦阵图一般,毒瘴之所以凝聚不散,是因为每一缕都受着牵引,这些牵引的尽头汇聚成一道幽冷浓暗的灵气,极为浓郁。这倒没有什么,令穆然惊异的是,这灵气聚集的形态,看起来竟是一道人形!

    这阵的中心,是一个人?

    眸中异色一闪,穆然将储物袋中的两颗解毒丹拿出来收在怀中,以备危机时所需,接着猛地含一口气,战魂衣御起,便足尖一点,飞掠进了毒瘴中。她如一道月影一般,身形轻灵,飘摇迅捷,转瞬便在幽深的小径间消失了踪影。

    而离婴,却是立在阵外没有动。

    他本应跟上去的,却一动不动。

    他此刻立在转象封印阵的一根石柱前。自从跟着穆然走过来,他的目光便一直凝定在此处。

    石柱上扎着数道暗器,暗器埋得极深,只露一点在外,那露出的一点上还有些银辉未散。这是天地极阴的灵气,月魄之力。

    他知道她在修炼凤涅心经,此心经乃是天地无上心法,原本天下女子皆可修炼,只不过后来神域创立,定下神纲,五国大陆修炼五行灵力,月魄之力只有掌管地上五国四海的地皇才可修炼。

    初知此事,他亦是微微蹙眉,神纲不可违,凤涅心经被她所得,虽是莫大机缘,修炼却恐惹来诛灭之祸。

    她那时挑眉,冷笑,“神纲不在我心中,也就没有可违不可违之说。”

    他那时看向她额角,定在那浅浅的却刺目的奴字之上,“因为这个?”

    她不答,只是负手远眺,分明单薄的肩膀,阳光落在其上竟似华光万丈,“这世上,强者为尊。一切的规矩,不过是强者订立的对自己有利的说辞罢了。一切没有可违与不可违,只有能违与不能违。”

    他摇头,“不,并非一切。五族隔海而居,各掌五行灵力,本是女神悲悯天下苍生之心。收回阴阳二气的修炼法门,列入神纲,原亦是为了约束和平衡五族。人世间的修仙者,贪念过多,神纲本是约束之用,女神的用意可谓真善。你说是强者订立的对自己有利的说辞,是对女神的侮辱!”

    这是他第一次以不满的语气跟她说话,她却只是微微回头,眸像天光下的虹彩,清澈而透亮,“我敬佩创造世间万物的大地之母,但不代表我信奉这之后的地皇。离婴,世上最初的东西总是美好的,但后来难免变了初衷。太古至今千万年,地皇是皇族的地皇,不是当初悲悯天下苍生的女神;神帝是皇族的神帝,不是当初为五族安定,与地皇并肩开创神域的大神通者;神纲是皇族的神纲,不是当初为避生灵涂炭的约束。这腐朽的一切终将毁去,让新的制度在灰烬中重生。”

    在灰烬中重生……

    到最后,他竟对她修炼凤涅心经之事无奈默认,无奈的想,若日后女神出现,他是凤凰神君,而她是他的本命,无论如何也不会受到太重处罚。那日的她,她的话,叫他始终记得。

    今日看着封印石柱,不知为何那一日又如浮光掠影。

    离婴的目光凝定在石柱符文上飞溅的血迹,那是她那时口中喷出的血,那是她以月魄之力逼入的暗器,那是第一根亮起的石柱……

    那日的一幕幕忽然与方才封印阵解开的奇景交相辉映,男子怔怔立在石柱前,飘摇的衣袂若雪山寒云,遗世独立。他的身影仍然清冷孤傲,眸底却慢慢涌出那清冷里唯一的热度,像寒峰上忽然迸出炽热的熔浆,迸发着,是狂喜,是澎湃,是千百回交集里的终于遇见。

    他倏地回头,去寻那身影。

    她的身影却早已不见。

    离婴一愣,顿时地上掠起一片飞云,转瞬入了毒瘴深处。

    毒瘴深处,穆然神识探路,月影般化影前行,那人身形态的幽冷灵力就在中央,她顺着蜿蜒的小径前行,除了七拐八弯,倒没遇上什么阻力。封印阵已经解除,这八卦图般的小径只是控制着毒瘴不向外扩散,对她的行动倒没有影响。

    阵法虽然已破,毒瘴的影响却颇深。穆然行至半路便觉得这毒极为厉害,她谨慎起见,进来时已经御起战魂衣抵御,考虑到自身的伤势,她没拼力使用双重战衣,只以土灵战魂衣抵御,单那毒气却仍然侵入内里,由肌肤入经脉,渐渐便有四肢痉挛的感觉。

    此时进入时含住的一口气已将用尽,眼见着就要走到中央,毒瘴也浓郁得让人睁不开眼。穆然这才将怀中一颗解毒丸拿出吞服下,灵丹一入体内,丹田都起了一丝清凉之感,随后这股清凉转入经脉,身体所中之毒立刻被驱散。

    穆然暗叹茯葵仙草果然名不虚传,步子却是一个虚移,加快速度往中心而去。体内余毒驱散之后,身体也轻盈了几分,眼看着神识中那人身形态的东西就要现于眼前。

    五十丈、三十丈、十丈!

    前方忽然传来一声异响。明明发自前方,却似八方而来。

    那声异响似嘶鸣,似吼叫。听着像人声,但你绝不愿去相信这是人声,也绝难以相信怎样的人才能发出这样类似兽鸣的声音,像要冲破灰暗压抑的云层,冲出云霄怒啸一般。

    随着那声异响逼来的是浓重的腥气,似血腥,似毒腥,又带些尸身腐烂的臭气。

    尽管穆然服用了解毒丸,一个时辰内不惧世间百毒,但闻到这样的气息还是忍不住一蹙眉头,屏息静气,向后纵跃一步。

    这一步,便退到了三十丈开外。

    那嘶鸣仍在继续,穆然以灵力护持,倒不惧这声震,只是未再前进,而是将神识全力逼出,穿透泼墨般浓郁的毒瘴看向前方。

    这一看,她不由缓缓睁大眼。

    她看见前方三十长开外,那人身形态的灵力之外,纵横着丝丝缕缕的灵力,像是一个巨大的蛛网,将人网在其中,而那人身形态的“东西”明显是会动的,他仰着头,发出嘶吼……

    穆然眉头狠狠一皱,在看清那是个人的一瞬,便不顾那浑臭的气味,飞身纵上前去。她这回用尽了全力,一步便到了跟前。

    她来到那人的跟前。

    随即,她愣住。

    难以描述那是什么样的情景,令在仙奴坊那般视人命如玩物草芥般的地方长大的她,都在一瞬间失去言语能力。

    那是个男人,容貌、年纪全都看不清楚,因为他周身上下,手脚四肢、腰腹、背脊甚至是头脸,都扎进了一条条藤蔓般的枝条,那些枝条绿幽幽滴着含毒的灵气,似在吸取着这人身上的精华,接着丝丝缕缕如同蛛网般输送出去,这些蛛网的尽头扎进了地里土层之下,离得越近的毒沼,毒瘴越是深幽。

    男人周身裹着浓郁的毒雾,但此时离得极近,已不能阻止穆然看清楚他。他有着一双令人心颤的双眼,那双眼底似汇聚了人世间最多的负面情绪,愤怒、狂暴、嗜血、杀戮、悲恸、歇斯底里。

    男人看见穆然到来,吼声更加嘶哑,似要扯破喉咙,将生命化作愤怒的嘶吼,向她发泄而来。

    穆然立在这样的嘶吼和注视里,一动不动。她只是盯着他身上的藤蔓,眼底泛起疼痛。那些毒藤乍一看是扎进他身体里的,细一看却是从他身体里长出来的。因为是从身体里长出来的,所以皮肉向外翻卷,周围早已腐烂见骨,那些腥臭的腐臭气息便是由此发出。男人的衣衫早已烂成布缕,露出的皮肤看不见本来颜色,那是泥污血污的混合,不知在身体上盖了几层,那些腐烂的见骨的伤口里,毒藤似青筋血脉般游走,血肉里生长搅动的声音听着瘆人。

    这人到底遭遇了什么?

    难以想象,那些毒藤自身体里发芽,穿透血肉、肌理,刺透皮肤而出的疼痛与恐惧。

    他究竟经历了什么?又是谁将他困在这里,以阵法封印,转化着他的灵力,供养这一方天地的毒气?

    他究竟是什么人,怎会有这一身浓郁的毒气?

    穆然脑中一连串的疑问,身后却忽然传来离婴清冷中带些复杂的声音。

    “毒灵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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