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对不起有什么用。”
女人的声音依旧冰冷，“我还能听见你的对不起，那我妈呢？她还能听见吗？你要知道有些东西丢掉了就找不回来了，等到你想后悔的时候，已经晚了。”
面对女儿的控诉，老申只有沉默，一句话也说不出。
可他真的后悔吗？
他后悔，但别无选择。
如果真有让他再来一次的机会，他依旧会“重蹈覆辙”，因为做出这样的选择不是取决于大脑的思考，而是取决于心，取决于他这个人的本性。
“你真的很虚伪口口声声说亏欠我妈，说对不起我和弟弟，但是你真的有真心悔过吗？你真的觉得自己做错了吗？”
女人垂下眼帘，眼神中满是冷漠，仿佛把一切都看淡了。
“也是你现在病了，要死了，动不了了，如果你还能爬起来，肯定又会跑去煮面，都不带犹豫的，我说的对吗？”
老申依旧沉默，脸上的神情却越发痛苦。
他不知道如何应对女儿的指责，更不知道如何正视自己对家人的亏欠。
他一直都在逃避，无法面对女儿看向自己时那双冷漠的眼睛，于是他只得躲得远远的，强迫自己不去想。
这一躲，就躲了几十年。
这几十年来，他很少回家，哪怕回家也只得匆匆离开。
把时间都花在帮助别人上，只是他这样做的一个小小原因，更大的原因，是他害怕与妻子儿女同处一室，因为一旦与他们待在一起，心里的愧疚就会把自己压垮，他害怕与他们待久了，自己会忍不住放弃坚持了这么久的事业。
“不要说了。”
一旁的秦七汐实在看不下去，便开口劝解道：
“你不要一直怪他好不好，也许背后还有很多难言之隐，不是吗？我也曾和你一样不遗余力地指责自己的家人，我骂他禽兽不如，骂他不配为人，我以为他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小人，可后来才知道错怪了他，其实他舍弃的东西和背负的责任，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
“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他还是很爱你们的，只是广行善举，是他认为不得不做的事？”
“爱我们？呵呵。”
女人笑了，笑容很苦涩，没有半点的喜悦。
“他要是爱我们，就不会对我和弟弟的生活不闻不问，就不会把对家庭的所有责任都抛给我妈了，他要是爱我们，就不会在我妈最需要钱来治病的时候，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拿去捐给什么贫困山区的儿童了！”
“他哪里是爱我们，他纯粹就是冷血，纯粹就是对家人漠不关心，纯粹就是为了自己，不惜牺牲别人！”
女人越说越愤怒，看向老申的双眼瞪得老大，牙齿咬得嘎吱嘎吱响，恨不得把这个父亲给一口吞掉。
而她说的一字一句，就像一把把利刃，狠狠地插进了老申的心里。
此刻这位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老人，佝偻着蜷缩成一团，颤抖着肩膀，无声哭泣。
“你说他在做一件不得不做的事，可最后呢？他成功了吗？他发的善心得到回报了吗？我看他连捐的钱到没到山区儿童的手里都不知道吧。”
“就像你们家那位科学家一样，实验搞成功了，又有谁知道他的名字？有谁知道他在背后做了什么，付出了多少？”
女人摇摇头，“没人会知道，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真正做好事的人往往不会被知晓，醒醒吧，干嘛要委屈自己和家人，去帮助那些狼心狗肺的人？如果每个人都好好努力生活，哪里还需要别人的帮助？有哪里还有人会为了帮助别人而遭受那么多苦难？”
秦七汐默默看着她，表情变得十分严肃。
“不，你错了。”
她沉声道：“好好生活，其实对于很多人来说，并没有那么容易。”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太多的人从一出生开始就注定站在了比别人低很多的起点，也许他们是残疾人，或者有先天性疾病，又或者住在贫穷落后的大山里，就连看看外面的世界都成困难。”
“而他们看你的目光，就跟你看那些所谓的有钱人一样，你觉得慈善行业应该由那些大老板来做，殊不知你在那些需要帮助的人眼中，就已经是大老板了！”
她缓缓垂下头，继续道：“活着，说起来轻松，可实现起来哪有那么容易？你想好好活着，可别人未必会让你好好活！”
“那些隐姓埋名参加核聚变实验的人，他们可能不是为了帮助他人，也许是为了保护自己呢？”
“因为他们认为，只有祖国强大了，自己和家人才有资格好好活着。”
“慈善不是只有大老板才能做，任何人，无论贫穷或富贵，都可以为他人贡献一份自己的爱心，只有更多的人这样，善意才能播散得更远，所以我支持老爷子，他做得对，值得我们为他骄傲！”
“哼……”
女人冷笑一声，依旧是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
“是啊，他做得对，对于你们来说，那些贫困山区的儿童来说，甚至对于这个世界所谓的正义来说，他做的事都值得所有人为之骄傲，可对于他的家人来说呢？”
“骄傲吗？我们连衣食温饱都发愁，哪里还有什么资格骄傲！我妈每天起早贪黑，累得直不起腰的时候，她拿什么骄傲？！拿对他的爱吗？哈哈哈……”
女人发出近乎癫狂的笑声，眼泪从眼角决堤而下，这一刻她彻底崩溃了。
“他们之间哪有什么爱？每个月见面的时间不过两三回，爱什么爱？”
“这段婚姻之所以一直延续，仅仅是因为我妈怕他一个人可怜，不想抛弃他罢了！要说他是个大善人，不如说我妈才是真正善良的那个！”
秦七汐也沉默了，她理解女人此刻的心情。
当初她这般指责秦泗的时候也同她一样，无论任何人说任何话，都抹不去她心里的愤怒和憎恨。
而老申此刻也像秦泗一样，只肯埋着脑袋痛哭，嘴里憋不出一个字。
“你说他做得对，可为了做什么慈善，这么多年对家人全然不顾，总得有个理由吧？总得有个原因吧？”
这时女人再度把矛头对准了老申，她缓步来到病床边，对着老申的耳朵漠然问道：“所以你可以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吗？为什么我和弟弟要经历没有爸爸的生活？为什么妈妈要独自一个人承担所有？你告诉我……”
“请你告诉我……告诉我好吗？”
她的声音中带上了一丝恳求，因为渴望得到这个答案，已经太久太久了。
从小到大，她都时常会想，凭什么自己明明有爸爸，却享受不到爸爸给予的爱和保护？
凭什么妈妈有丈夫，却要以一人之力扛起属于两个人的重担，还要把这个男人当巨婴一样宠着，把自己的血汗钱交给他挥霍？
凭什么，这一切的不公平都要发生在自己和自己的家人身上？
难道就因为他看不惯比自己穷的人受苦受难，所以就要让自己比别人更穷吗？
到底是为什么，难道就因为一句善良吗？
“因为一个承诺。”
女人回过神，老申正用痛苦的眼神看着她，干裂的嘴角缓缓开合：“因为一个我对你妈许下的承诺。”
女人眉头一皱，刚才激动的情绪瞬间变成了满脸疑惑。
“什么意思？”
老申目光分散，看向地板，脑海中回想起了一些早已沉淀的往事。
“那个时候，我和你妈才结婚不久，而你还在你妈肚子里，没有出生。”
“本来我们的生活一帆风顺，可突然一场大病降临在你妈身上，于是所有的事情的都变了，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降临在了我们头上。”
听着老申的诉说，女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她从来没有听过这个故事，老申没有讲过，妈妈也没有讲过，如今第一次听到，难免觉得有些奇怪。
“你妈得的病很严重，再加上肚子里怀着你，好多医院都束手无策，我们无奈之下只能来到首都京州，去大医院里寻求治疗。后来医生告诉我，说是要立刻动手术，再拖下去将会性命不保。”
“可手术需要的费用实在太高了，整整……整整八千元！”
说出“八千元”这三个字的时候，老申眼中闪过浓浓的惊恐和绝望，在那段时间，这个“八千元”无时无刻不困扰着他，让他夜不能寐，让他时刻叹息，每每想起，他都仿佛回到了那段人生中最黑暗最无助的时光。
那可是七十年代的八千元，与天文数字无异，是这个来自农村、才刚刚结婚、刚刚步入社会的青年男人连想都不敢想的。
那些夜晚，他和妻子抱在一起痛哭流涕，深深的绝望笼罩着他们，让他们无法呼吸。
“那个时候，穷人看不起病，都只能等死。”
老申继续痛苦地开口，“可是我和你妈不愿意，她不是怕死，她是害怕自己死了，肚子里的你也活不了。为了保住你，我们决定想尽一切办法把病治好，就算治不好，也要拖到你出生。”
“于是我们开始到处找亲朋好友寻求帮助，把能求的人都求了个遍，可明知你妈的病难治，又有几人愿意借钱给我们？”
“随着手术的最后期限越来越近，而我们手里的钱还远远摸不到八千元的边，我们的心里就像火烧一样急。”
“当时我真的恨自己无能，帮不了你妈，也救不了你，有好多次我都想跳楼自杀，一了百了！”
“可就在手术临近的前一天，我们迎来了一丝希望……”
老申的眼里闪过一丝惊喜的神色，仿佛那丝希望又一次从他生命中燃起。
那一刻，他感觉整个世界都是温暖的，无边无际的幸福包裹着他，即便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旧能够清楚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
“还有……”
她紧紧盯着女人的眼睛，“我们家的那位科学家，他并不是无人知晓。相反，他为这个国家和人民付出了很多很多，也同样得到了相应的回报，如今整个华夏都尊敬他，人人都知道他的名字。”
“他，叫孤雁。”
孤雁！
这个名字说出口，女人立刻愣在原地。
就连病房里另外两名病人和他们的陪同人员也都纷纷侧目，一个个满脸惊愕地看着秦七汐。
孤雁的名字，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这段时间以来，整个华夏的大街小巷都在传唱这个名字，各种广告海报满天飞，这个一手将华夏科学水平推向世界最顶端的人，火遍了大江南北，俨然成为了一位传奇人物。
然而秦七汐话音一落，在场的人除了惊讶之外，更多的则是质疑。
“这小姑娘真是说大话，像孤雁博士这样的人，家属肯定都住在国家特定安排的地方，被重重保护起来，怎么可能独自外出？”旁边病床上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说道。
“是啊，听说孤雁博士在发表了黑洞理论之后，就被国家雪藏起来了，他的家人肯定也跟着一起接受秘密保护，不可能抛头露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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