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看着许平奴:“季伯爷和夫人恩爱,二小姐若真嫁过去的确不妥。”
许平奴冷笑一声:“你懂什么?每日与杀父仇人的女儿同榻而眠,又何来真心?”
许平奴和季书昭的祖父,父亲都曾同朝为官。那个时候京城里谁知道季书昭这号人物?
季书昭的祖父季老侯爷,一生龙马征战沙场,为丰朝立下赫赫战功。便说丰朝大半江山是他支撑起来的也不为过。
老爷子为人也粗犷豪放,人过中年有了独子,自然也是想让他走自己的老路,续季家满门荣耀,也继续为秦家镇守江山。
谁料季书昭的父亲季侯爷却是个性子文弱的。那个时候丰朝文武之争已颇具端倪。老爷子也因为不懂官场上的弯弯绕绕,吃了不少大亏,手下的兄弟不少因此而送命。征战沙场的卒,最后不是死在战场上,死在敌人手上,而是死在这些本不应该的阴谋诡计上。老爷子悲怒交集却也无可奈何。
季侯爷想要文试入朝的时候遭到了季老侯爷的强烈反对,直说他要是执意入朝玩弄那些阴谋,从此就不再是他的儿子。季侯爷也无法,当时季老侯爷年纪已是不小了,为了顺从父亲,季侯爷算是学了个文不成,武不就。
但季侯爷唯一让老侯爷满意之处就是给季家添了两个儿子。季侯爷再不济老侯爷也不管了,而是把全部心神投到了孙子辈身上。那就是季书昭和他的哥哥。
这个时候老侯爷身子已是极差了,年轻时候在战场上落下的病根老了全转化成了病痛。所幸季书昭的哥哥极为出色,继承了老侯爷大半衣钵,于武学这条路上可谓是比老侯爷还出色。这样一来,当时已经成为太子伴读后来又是天子伴读的季书昭就没有那么显眼了。
“他的哥哥我不熟悉,当时我为天子太傅倒是经常见他。”许平奴提起这些事时,面上并无太多感情,或同情或惋惜。
“可是这两年,老爷您都没提起过啊。”
“有什么好提的,季书昭他和秦险是一类人。”许平奴语气淡淡的。
两年前北蛮突攻我漠北七城,老侯爷年过八旬却执意披挂上阵,重掌帅印,再替丰朝击退强敌。发须皆白的老将军,在朝堂之上仍是腰背笔直,龙马精神。言语中是“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决心。
“当时我反对的最为激烈。却被季老侯爷指着鼻子骂,说文官误国。”
只是世人常惜英雄迟暮也不是没有道理的。许平奴说到此,才有些叹息之意。
一生征战沙场的将军便是老了,他的归宿也只有战场。
“老侯爷的尸体被北蛮人抢了去,百般折辱,便是至今仍未找到老侯爷头颅。”
千里急报一封封传回西京,先是想要为父收尸的季侯爷,其次是年少有志,满腔恨意想要为家族一雪耻辱的季书昭兄长。
三代人啊,最终竟是无一人生还。
那一年季书昭十八岁,比秦险还要小。
“有父兄做靠山,自己又是天子伴读,本该是京城里最明亮的少年郎。我见过他同秦险赛马,红衣马上的少年郎,那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啊。三式在策,眼见要状元及第,良缘天定是名门贵女。只是可惜啊,连上天都嫉妒他英年才俊顺风顺水,我还未曾得见他高筑楼台宴请宾客。却眼见他末路穷途,无人援手。”
许平奴说着对季书昭的可惜,却透过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少年的一生,其曲折程度比起季书昭倒是不遑多让。季书昭为父兄扶棺回京那年已是十八岁,秦险替他父皇守灵时却不过是个幼童。
“那您说这杀父仇人的女儿,又是怎么回事?”
“哼”许平奴嗤笑,这本是朝堂上大家心照不宣的秘事。
“老侯爷好歹也是戎马一生,怎会输的如此惨烈,还不是京城有人对粮草动了手脚。后备粮草出了问题,老侯爷着急,兵行险招,最终还是着了敌人的圈套。”
“倒真是可笑,那人居然还是季家的姻亲。那家的女儿本是说给季书昭兄长的,却在他兄长出征那日便提了退亲的想法,秦险没答应。”
“后来季书昭兄长战死的消息传来,秦险忙着查动手脚的人,忙着出征便把亲事给忘了。后来查到这女子的父亲,定了满门抄斩的罪,倒是这女子因了和季书昭兄长的未定婚事留下了性命。”
在许平奴和管家谈论着季书昭时,许悦诗也在和许枕眠说着一些她知道的消息。她常居深宅,朝堂上的事情未曾有耳闻,便是其他的事情也是听了个七七八八。
“我只知道,他夫人的父亲曾使计谋害了他季家三代男儿。”
许枕眠若有所思:“明明是赐给他兄长的婚事,最后怎么是他娶了?”
“是他自己上书请求的。”
“嗯?”
“他夫人和他兄长当时本就是两家人口头之约,不过这约定闹得连陛下都知道了。出了事后他夫人想要退婚,陛下没答应。后来当今陛下登基,论功行赏,他忌惮季家在武将中的威望,降候为伯。却又想昭显自己的声名,愿答应季书昭一个要求。”
“他的要求便是娶了哥哥这位未过门的妻子?”
许悦诗看着她:“你别这副表情,不只是你,当时所有的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大家都觉得他会借这个要求翻身。”
许枕眠不置可否:“陛下已是忌惮他了,又怎么可能让他借这个要求翻身。他提的这个要求虽然荒诞却也能保他平安了。”
许枕眠目光深邃,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倒是许悦诗眼里尽是惋惜之意:“季伯爷从前也是个极好的人,便是明知娶了杀父仇人的女儿对她也是多有尊重。”
许枕眠转身看着她:“你从前认识这位季伯爷啊。”
许悦诗极其浅淡的笑了下:“他从前帮过我,后来有过几面之缘罢了,谈不上什么交集。”
许枕眠使了个她都明白的眼色,心里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具体说的时候她又说不上来。
窗外已是天光熹微,许枕眠突然想起来什么:“我今日还有事情,我就先走了,左右无事,你先睡一会儿。”
说完就急急忙忙的走了,就连许悦诗在身后喊她都没听见:“也不知什么事情急成这样,还想告诉她过几日便是我生辰呢。”
许枕眠回去后便着人去寻许声,在府里找了一圈子,果然是意料之中的没找到他。
许枕眠虽然早有所料,可此时的心情,仍是像位老母亲眼见自己一手养的娃就要走上歧途般的怒气冲冲。
她承认,自从回京,对许声的管教确实有所疏忽,却怎么也没想到,这才多久,他已经连翻墙头夜不归宿都做的如此熟练了。
许枕眠伸手去探自己的脉搏,她现在的心跳早就高出了正常范围。她一遍遍的安慰自己:“没事,孩子还小,不懂事抓回来打一顿就好了。”
忍了半天终究还是忍不下这口怒气:“采月收拾收拾,我出府一趟。”
她气的整个人像要烧起来了一样,采月也不敢多有劝阻。
许枕眠先是去账房那里问了一下,看能不能问出来许声他最近支的银子都花去哪了。账房说不知道,她也只能出了府慢慢去找。
最先去的就是斗鸡斗蟋蟀这些场所,她对西京的路说不上熟悉,跑到日过中天也没能寻到许声,于是怒气更甚:“一个时辰后我要是找不到他,先打断左腿。”
一个时辰后从酒楼客栈出来,许枕眠气喘吁吁:“好,右腿也没了。”
举目四望,街上是熙熙攘攘的人,许枕眠饥肠辘辘,饿意和怒火交织,顶的她脑子都有几分发昏。
街上摆摊的老大娘已经见这个姑娘来来回回的经过了好几趟,此刻见她站到自己身旁,便起了攀谈的心思:“姑娘,我都见你好几次了,你是不是在寻人啊。”
许枕眠听到声音转过头,老大娘脸上是殷切的八卦之心。面纱覆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双眼睛,许枕眠没有答话,只把眼睛弯成了月牙状。
她的冷淡丝毫没有打消大娘的热切。更是走到了她的身边。一脸的神秘之色:“我一见你这个样子就知道你是在寻人,而且啊,我还知道你在寻谁?”
老大娘神神叨叨的,面上却是一副笃定之色,许枕眠也被她勾起了好奇心,随意回着她的话:“那您说说,我是在寻谁?”
谁料老大娘却不接她的话,而是一脸神秘的朝她摇摇头:“我啊,我不仅知道你在寻谁,我还知道你寻的人在哪?”
许枕眠啼笑皆非,这么自信的人她也是许久未见了:“那您能不能告诉我,我寻的人他在哪?”
老大娘一脸果真如此的神色,语气里多是怒其不争:“像你这样的人我见的多了,一看像你这样气势汹汹满眼怒火,又毫无目的的在街上乱转的女子,我一猜一个准。”
许枕眠伸手指向自己,她表现的有那么明显吗。
“我没猜错吧,肯定是找自家郎君的吧。”
许枕眠心头刚升起对老大娘评价的几分靠谱之意,转眼消失。
“郎君?”许枕眠上下打量自己,难不成她是长了张有夫之妇的脸吗?
“你先别否认,我都知道,唉,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都是不得已啊。”
许枕眠还没来得及反驳些什么,老大娘已是开始了自己的感慨。
“老婆子,干什么呢,该回去了,我都在家等半天了。”
不远处传来呼喊声,许枕眠还未来的及循声看去。老大娘却已忙着收拾摊子,还不忘挤眉弄眼的朝她笑:“我家老头子来找我了,我得赶紧回去了。对了姑娘,还没来的及告诉你,你去醉香楼找人,绝对一找一个准,男人都是这个死性。”
老大娘走远了,留下许枕眠一脸莫名的站在原地。
“醉香楼?”她在口中咀嚼着这两个字。
待站到花红柳绿的醉香楼门前时,算是印证了她心里的猜测:“果真是个好地方啊。许声他要是在这里面,那他连胳膊也别想要了。”许枕眠咬牙切齿,阴恻恻的笑。
白日的醉香楼倒是安静了不少,尤其是以今日的醉香楼更甚,门口竟然还有官兵守着。许枕眠直觉情况不对,并没有贸然进去。
她想围着醉香楼绕一圈,看能不能打探出什么消息。谁知这么一绕倒是大有收获。
醉香楼后街是条窄窄的巷子,堆放些杂物和醉香楼不要的腌臜污秽之物。总的来说,就是垃圾。
许枕眠刚绕进后街,就见有人在垃圾堆里翻找些什么,且那人的背影不知怎的分外眼熟,于是乎放轻了脚步缓缓靠近,但还是惊扰了那人。待他抬起头的那一刹,许枕眠和他都愣在了原地。
许枕眠设想了无数个在醉香楼里撞见许声的场景,莫不都是许声他误入歧途,自己及时出现,给他两个巴掌把他拉出深渊。
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撞见许声他在醉香楼外——捡垃圾??
许声抬眼看见她的一瞬间似是极其慌乱,连忙把双手背到了身后,面上也是极力掩饰的慌张:“老大,你怎么来了?”
许枕眠只冷眼看着他的小动作:“你都住在垃圾堆彻夜不归了,我这个老大就不能来关心关心你?”许枕眠的语气里满是阴阳怪气。
许声知晓她已经知道了自己昨晚彻夜未归的事情。脑子里飞速转着,想找些什么可信的理由来搪塞她。
“我告诉你,你少给我动些小心思啊,最好给我老实交代,不然腿打断,给你挂墙上,我看你还能往哪跑?”许枕眠恶狠狠的威胁。
“老大!”许声面上满是不可置信“你现在怎么这么狠毒了?”
“你别给我扯,你不老实交代我还会更狠毒。账房先生说你这几日从帐上支走了五十两银子,还有从我这顺走的三十两。你说你都干什么去了?”
“我……”许声犹犹豫豫,面上写满了为难,眼睛四处看着,就是不敢去看她。
许枕眠看穿了他的心思,不紧不慢的从腰间掏出了个小瓶子,状似苦恼的自言自语:“最近医术不怎么精进,偶然间倒是学了不少做毒药的方法,医书上说这种药吃了会让人肝肠寸断七窍流血而亡,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呢?我倒是挺好奇的。”说着斜眼去觑许声的反应。
许声在她说到七窍流血而死的时候猛的瞪大了眼睛,腿绷的笔直。
许枕眠收了药瓶,神色严肃:“我已经找了你一天了,你最好给我老实交代。”
许声深知今日无论如何也是躲不过去了,低着头,声若蚊蝇的开口:“我去了赌场。”
许枕眠双手环胸不为所动:“大声点。”
许声再次重复方才的话,声音比之大了不少:“我去了赌场。”
许枕眠抬眼看着这个她一直视为亲弟弟的半大少年,声音清冷:“把头抬起来说话。你自己做过的事情现在觉得难堪了?”
许声缓缓的抬起了头,第一次看向许枕眠的眼中写满了惊慌,少年清澈的眼中满是怯意。
许枕眠觉得自己心里仿佛有一块地方,闷闷的喘不过来气:“钱都输光了?那你这是在干什么?”
“我……我是在……我”许声嗫嚅着,却始终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许枕眠盯着他,这许多日子不仔细看,仿佛又长高了些。可能昨夜也没休息好,眼下一片乌青,双手却还是背在身后。
许枕眠上前几步,伸手想要去拉他的手,却被许声后退着避过,双手在身后背的更紧,许声抬眼看着她,语气带了几分急切:“老大,脏!”
许枕眠的动作顿在原地,她收回了手,也没再问许声为什么在这儿,只拿出帕子把他脸上的脏污拭去,语气比之方才柔和了不少:“欠赌债了吗?”
许声低眉安静的站着任她摆弄:“没有。”
“往后这些场合不许去了,若是让我发现了一定会打断你的腿的。”许枕眠语气严厉。
闻言,许声却是忽的笑开:“老大,你原谅我了。”
许枕眠没好气的折着手中的帕子:“我还能怎么办?总不能真把你给扔垃圾堆吧。我还等着以后落魄了把你卖了换钱呢。”
“走吧”许枕眠率先转过身“你肯定没吃饭吧,我方才路过一家混沌摊可香了,你肯定会没出息的吃三大碗。”
许声却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带着笑转过身,落日的余晖笼罩在她的身上,发出圣洁的光辉。
他开口唤她:“老大。”
许枕眠转过身,眼里盛满了细碎的笑意。
“怎么了?快点走啊。”许枕眠朝他招着手。
许声却是不为所动:“老大,若是……若是有一天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回不了头怎么办?”他面上全是无尽的茫然。
许枕眠眼中的笑意消失,她静静的看着他,仿佛知道他在怕些什么:“有我在前面带着你呢,你怎么会回不了头。”
许声愣了一下,终于不自觉的笑出了声,只背后的双手却把手中的东西握的更紧。
就在许枕眠带着许声走出巷子的时候,醉香楼的后门被打开。百姓早被疏散走了,官兵将门口围了个严严实实。率先从里面出来的人正四品红袍官服加身,腰间配了黑色的束带,只脖颈处的交领却是高洁无暇的白色。
秦险甚少穿红衣,红色却是衬的他分外的风流意气,就连微挑的浓眉似乎也写满了志得意满,鼻梁高挺,嘴角惯例是上扬的,笑意里似乎有一眼就看得到头的前程似锦。便是此时微躬了身子去请门内的人,动作也丝毫不见卑微之意。
奇罕也是一身北蛮正装略做客气:“有劳秦大人了。”
秦险收回手,正眼去看他:“不敢当,我和二皇子日后接触的机会还多,二皇子不必如此客气。”
两人面上都带着笑,那些算计和阴谋也丝毫不曾掩饰的藏在这笑意里。
许枕眠却是没看到这一幕,只带着许声快速的离开了。倒是秦险却在踏上马车时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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