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村和也是个胆小鬼。
男孩从小生得皮肤黝黑,十岁出头时,他又先于其他人抽条,很快便发育得高挑干瘦。同龄人乐于嘲笑他的样貌,戏谑地称他为“黑豆芽”。性格使然,他从未对此表达过任何不满,尽其所能地避免着争端,温顺得像头绵羊。
“没必要回嘴,孩子,”永村和也的父亲总是悠悠地吐着烟,这样叮嘱他,“那是在给自己找麻烦。等他们觉得没趣时,自然会消停。”
然而,在那些顽劣的孩童消停之前,父亲却先患上了重病。
父亲咽气的那天,永村和也没敢待在屋里,而是躲在房外。母亲的哀嚎从里间传出,撕心裂肺。永村和也蹲在门前,双眼紧紧盯着面前的泥地,不敢移开。头顶艳阳高照,他却觉得四周阴霾一片。
恍惚间,他在那儿蹲了很久,直到视线中出现了一只锋利的鸟爪。鸟爪的主人单膝在泥泞中跪下,永村和也这才反应过来,那是飞鸟医生的跛子徒弟。
“喂。”
那名目测比他年轻些许的姑娘,将一块白帕递到她跟前,用那双平静的金眸注视着他。
她的语气很平淡,算不上友好,却也谈不上冷漠,似乎对这里发生的生死并不在意。
“要哭的话就哭,哭完以后,擦擦眼泪再进来吧,别让你妈妈一个人待太久。”
于是她就那样单膝跪在那儿,举着那块白手帕,直到永村和也终于怔怔地将其接下,才起身离开。
后来,他再次见到对方,是她跟着飞鸟医生一起来光顾他在小吃街上的摊铺那天。
那位医者仿佛依旧心怀愧疚,赔罪似地将烤架上的饼全都买了下来。
“关于你的父亲,我真的很抱歉,孩子,请节哀。”
“但是老师,你没什么错呀,我们去得时候已经太晚了,”闻言,他的徒弟不合时宜地插嘴,“你也知道的,不是吗?他的肺已经烂了——”
飞鸟拓人呼了女孩后脑勺一巴掌,再度对着永村和也颔首。
“真是失礼了。”
永村和也抿起嘴唇,努力让自己摆出一个微笑来。
“哪里。这确实不是飞鸟医生的错,我们都知道的,请您别放在心上。”他喃喃道,在将烤熟的饼递过去时,又惴惴不安起来,“很抱歉,我才接手这里不久,味道可能……要是父亲在的话……”
父亲的手艺,可比他好得多了。
很快,永村和也就发现,独自一人摆摊的困难,可远远不止不尽如人意的手艺。
“哟,永村——又在这儿烙饼呐?这不是你爹的活吗,他人呢?哦,对了,你没有爹——”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在摊位旁碰到这种事了。永村和也没有应答,垂于身侧的手却兀自颤抖地握成拳来。
见他依旧一副死人面孔,一声不吭,对方刚想继续说些什么,却突然被身后的女孩打断。
“你要说到什么时候?叽叽歪歪的吵死人了,不买东西的话你把你那肥猪屁股堵这儿干啥?”名为飞鸟泉的女孩阴着脸,用稚气未脱的声线说着惊人的刻薄语句,眼神冰凉。她不耐烦地转了转那根有她半身高的拐杖,随后将鹰嘴指向对方:“要买快买,不买就滚。”
对面那身形有她两倍大的欺凌者被突然掐了气焰,只觉火冒三丈,但在被那鹰嘴杖尖端直直指着的当下,只能不甘地对着她啐了一口,败下阵去。
见对方离开,她收了拐杖,走到永村和也跟前。
“要一块。”无视少年三观碎裂的眼神,她淡定地将铜币递到他手里,“多放盐。”
“……好,好的,请稍等……”
永村和也的双手麻溜地工作起来。间隙中,他偶尔抬头,偷偷瞥一眼站在摊前的女孩。对方一直侧着脸凝望远方,无意与他有更多交谈。直到他将脆饼递到她手中,她在咬下第一口后,终于说:“其实,我觉得你的饼挺好吃的。真的。”
她又嚼了一口,双颊塞得鼓鼓囊囊。永村和也望着她,终于流露出了些许笑意。
“飞鸟姑娘,”他开口,鼻子有些发酸,“谢谢你。”
飞鸟泉后来成为了摊铺的常客。永村和也终于知道了为什么当初她只凭几句话就能骂走比她年长的混混——他大概是已经经历过、或是听说过那姑娘的拳脚功夫了。刚来到镇上的飞鸟泉,在坊间的名声并不好。
不,并不是这样的,她是个好女孩——
每当听到人们在背后叫她诸如‘疯狗’一类的外号时,永村和也总有上前为她辩解的冲动。而有一次他真的去那样做了,却换来了飞鸟泉的不解。
“为什么?你没必要那样做。我习惯了,我不在意。”
她大概没有说谎。在永村和也眼中,她的那双金眸大多时候都冰冰凉凉,平静如水,好像对周围的一切事物都漠不关心。
不对,有一件东西是例外——
他发现,不知从哪天开始,飞鸟泉突然对一个小男孩表现出了关心。
那天下午,当他偶然在收摊的路上碰见飞鸟泉时,后者正翘着腿坐在某户人家的外墙上,嘎吱嘎吱地啃着苹果。
她的嘴巴没停,双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前方。永村和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发现左侧宽巷尽头的一片小广场上,四五个孩童正聚集在一起。
在那几个孩童中,有一名生着黄红相间头发的男孩尤为显眼,从他们的角度一眼便能望见。只见那男孩手握一把小木刀,脸上挂着明朗的笑容,嘴里说着什么,似是在邀请其余人进行某项游戏。
在下一秒,他的木刀却被另一个男孩夺走了,随后被重重地摔在地上。
夺刀的孩子则狠狠地对着刀踩了几脚。黄发男孩嘴角的弧度未减,只是困惑地眨眨眼。
在其余孩童们爆发出一阵嬉笑的同时,飞鸟泉冷着脸,将果核向后丢至草丛,跃下墙来。
“真是个好欺负的笨蛋,”她自言自语道,颇有股怒其不争的意味。
“飞鸟姑娘和炼狱家的孩子认识吗?”见状,永村和也忍不住发问。
“算是吧,你也知道他们?”
“那家人很有辨识度,在镇里很有名。人们大多觉得他们有些——”永村和也答道,小心斟酌着措辞,“——怎么说,奇怪,和常人不一样吧。”
飞鸟泉的双目晦暗下来。
“不一样是什么错误吗?”她发问,却不是对着永村,“我也不一样啊。”
那是飞鸟泉离开前与他的最后一次交谈。再次听到她的消息,是得到她与飞鸟医生的死讯。
得知消息的那刻,一股不知是悲伤还是愤怒的情感将永村和也深深笼罩。
稍早一些的时候,当那群人再度来他的摊铺前寻事端时,他终于痛快地吼出了“滚”字,并一抬手便把一块黏糊的面饼糊在了领头者的脸上。
如果我能早些变得勇敢就好了——
站在飞鸟医馆紧闭的门前,永村和也无力地想。
如果能早些变得勇敢,那他就不会只敢在她转开视线的时候偷看她的侧脸,就不会一次又一次的在她面前将到嘴边的话咽下去。
这个想法萦绕在永村和也的脑海数月,终于在他成功牵到飞鸟泉的手时烟消云散。
少女望向他的金眸终于有了温度。两人并肩于夜晚的小道,她将头靠在他手臂上,紫藤幽幽的香气钻入他的鼻尖。他感到心脏杂乱无章地跳动起来,不由将她的手握紧了。
这次他会勇敢起来,这次他绝不会放开——
直到飞鸟泉突然将自己的决定告知于他之前,永村和也都是这样想的。
“你要……去什么?鬼杀队?”
他感到自己脸上的线条僵在了一起,在见到对方缓慢地点头时,五官终于控制不住地扭曲了。
“你疯了,”他用颤抖的声线质问,“是不是炼狱?是不是炼狱家给你灌输的这个主意?”
“和他们没关系,这是我自己的决定。”飞鸟泉皱起眉来,“别说得好像他们是洗脑我的疯子。”
“他们确实是疯了!你也一样,也跟着疯了!这世界上根本没有鬼!没有人见过!没有!”
直到将以上语句大吼出声,永村和也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见少女的面庞逐渐冷下来,他心中慌乱,沙哑着声音试图挽留:“泉,你听我说,我不是——”
“我希望你能继续在‘没有鬼’的世界里过你的安稳人生,永村君。”飞鸟泉沉声说道,迈步就走。擦肩而过时,少年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
“别去,好吗?”他的语气近乎哀求,数月前的无力感再度涌上心头,“真有鬼的话……真的遇上鬼的话,你会死的!我不想你死,我喜欢你——”
飞鸟泉闻言,转头望向他,突然问:“永村君,你喜欢我什么?”
“……诶?”
“我说,你喜欢我什么?”
“……因为你不一样,从以前就是。”
飞鸟泉嘴角浮起浅笑。
“是吗。”她挣开他的手,自顾自地弯下腰,将袴腿挽起,露出被绷带缠绕的右腿来。
自两人认识以来第一次,她开始缓慢地将绷带揭下,还未过半程,刚刚露出胫骨中段的鳞皮,便听到了对面少年惊恐的吸气声。
“你真的能接受这样的‘不一样’?”
飞鸟泉没有等他回答,因为她已经得到了答案。她放下袴腿,直起身子来。
“你是个好人。你值得找个好姑娘,安定下来,成家立业,过安稳平和的一生。我不能给你这些。”她的目光柔和下来,语气释然。“再见吧,和也。保重。”
在少女离开后许久,永村和也才缓缓地从兜内抽出一张白手帕来。
那手帕早已在年复一年的洗涤中泛黄,但却依然平整如新,没有一丝破损。
少年久久凝视着那张白帕,无语凝噎。
一点都没变啊,永村和也。
你至始至终,依旧是那个怯懦的胆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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