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茗居中, 海保正被那两个人逼的坐立难安,皱着眉头使了吃奶的力气在想,还是想不出跟楼有关的诗句。
正在叶林想如何提醒那叫海保的人时, 却见他突然瞪大眼, 激动地望向那两人, 原来他突然灵光一闪, 终于记起来一句,说道:“谁说的?我还有, 且肯定比你们的强,危楼千尺压洪荒,聘目云霞入渺茫。吞吐百川归领袖,往来万国奉梯航。”注1
此句一出, 两人对视一眼, 都不吭声了。
叶林心想, 这句好是好, 但也不能一下子就把前面那几首比下去吧, 怎么这两人就这么干脆的停下了?
他仔细一回想,却原来是这海保耍了个心眼儿,这句诗虽然一般,但这做诗的人可大大的不一般, 这诗可不正是当今圣上所做!
谁敢说这诗句不如别人?若是都拿圣上皇子的诗来去比对, 这还怎么玩儿?
那两人微微一顿,又想起一招来, 既然这海保用陛下的诗来压他们,那就不要怪他们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了。
于是两人又将话题转到抒情诗上,讲到苏轼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乃是悼亡千古一句,引的那海保又去想圣上所做悼亡的诗词,他倒是记得一句:“泪添雨点千行下,情割秋光百虑随。”,可前后的句子忘了个一干二净。注2
他只说了一句,就迟疑的停下来,两人立刻就发觉了。
“这诗句当然好了,不过海保兄,这句之前是什么来着?”
海保迟疑的回想……
“对呀海保兄,这可是圣上做的诗,你不会不记得了吧?”
这连番逼问之下,海保已经面色通红,额上的汗珠滚滚而下。诗词上输了事小,但提起圣上的词句又没记住、或是说错了,可事大啊!
若这两人到处散播,那他得吃不了兜着走!正在他焦急时,忽听旁边那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到:“今日这天气,估计晚上是看不见月亮了。”
这一下子提醒了他,可不正是,“月掩椒宫叹别离,伤怀始觉夜虫悲。”注2
他大大的松了一口气,生怕那两人再问他后面的句子是什么,忙转向叶林,笑道:“这位兄台,我们几人忙于品诗,失礼啦,不知怎么称呼?”
叶林朝他们和善一笑,说道:“学生姓叶,名林,字子玉,几位兄台有礼了,还未谢过几位兄台愿与我拼桌。”
“原来是叶兄啊,你叫我海保即可,这位是旺扎兄这位是巴宁兄。”
叶林一听这三人名字,再看他们的长相,便知这几人都应该是满人。于是笑得更和气了。
海保见面前这人,虽然衣着朴素,但无法掩盖他一身书卷气,眉宇间又透着十分的自信淡然,仔细一看,这少年虽面色微黑,但以他见惯了王孙公子的眼光来看,可算是长得极好,一身书卷气,刚刚又帮他解了围,顿时觉得亲切极了。再加上不想在诗词上继续献丑,于是便抛下那两人与叶林谈笑起来。
谁知那两人竟还不愿意就此停手,仍旧说道。
“叶兄,你也听见我们几人刚刚的对话了吧?海保兄你可不能说到一半儿就停了啊,不说品品其中的意味了,好歹也要把这整首诗念完吧?“
“是啊,而且当今圣上作诗缅怀大行皇后,可是做了并行四首,其他几首歌也是叫人觉得情意缠绵,字字泣血,海保兄不给我们念一遍吗?”那个叫巴宁的汉子也向他追问。
一首诗都说不全,更何谈四首?海保不由得嗫嚅着不吭声了。
“既然记不住,还是不要随意就提圣上的诗句为好吧?”
“就是,还想什么百川归领袖,口气太大了!”
海保也有点被逼出了火气,但他又确实记不起来,不由求助的望向叶林,叶林回他一个肯定的眼神,他便说道:“咱们在这里品诗,不能单把叶兄一人落下了。由我一人来读岂不没意思,不如由叶兄来给我们讲讲。”
“这…… ”
那两人还在迟疑,叶林可不管他们,清清嗓子,悠扬顿挫地将这四首诗一一念出。
二人再问,他再答,连续问了十几首悼亡诗。这两人对视一眼,谁知这海保竟如此走运,竟碰到这么一个帮手,看来是难不住他了。
不过,他们今日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不用在这里浪费时间。
不多时两人就告辞了。
海保见那两人终于走了,长出一口气,他自己虽然学问一般,但却十分仰慕那些有才华的,刚才叶林竟然连念十几首悼亡诗不停歇,倒叫他有些佩服。
便与叶林攀谈起来,说笑间,还请叶林将前面几人所讲诗句都一一写下,他好回去再学习一番。
叶林看他虽然学识不高,但有上进之心。性格看着也直爽,便有心结交一番,于是欣然应下,按照他的意思,把诗句都写到纸上。
海保接过来很是高兴,忙收好了。
只可惜他虽还想再与叶林再聊一聊,但今日这事来的蹊跷,旺扎和巴宁这两人,也不是那没事儿挑事儿的蠢人,平日里关系虽说不上亲近,但也不是太差,毕竟各为其主,各有各的立场,合则聚不合则分。
今儿怎么处处挑刺儿,不知背后是什么意思,还是早些回去琢磨琢磨。
于是他跟叶林客气几句,便告辞道:“今日跟叶兄一见如故,我实在仰慕叶兄才华,真恨不得能与叶兄促膝长谈,只可惜今日我家中还有些事务急需处理,只能等来日再请叶兄好好聚一聚,叶兄若有事儿,尽管到鸡爪胡同去找我。”说着向叶林拱手抱拳爽朗一笑。
叶林自是痛快答应,目送海保大步离去。又转身与其他人攀谈起来。却不知今日目睹的这一番争论,还有许多背后深意。
海保回到家中,将发生的事告知爹娘,还将这些诗句拿给他们看。几人商议一番后,海保将事情细细写下,和这些诗句一起,送到了四贝勒府。
四爷最近正在准备颁金节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直到晚间才收到苏培盛送来的消息。
苏培盛看四爷读完了消息,闭了闭眼,将手中那纸攥得死紧。真恨不得自己成了那地上的石砖,不用呼吸,免得惹了爷的眼。
四爷运了半天的气才缓过来。走回桌案前坐下,将那纸甩在桌上。低沉的声音如同冰里挤出来:“滚出去。”
苏培盛忙踮着脚,猫一样的窜了出去,心里不仅诧异,什么事儿能把爷气成这样。
胤禛缓了口气,将那纸展开,铺平了放在一边。合眼沉思。
太子近些年是越发的左性了,海保不明白今儿这事是为什么?可他清楚,这是太子找人在给他下马威呢!
其实他也可以理解太子的焦灼。
自从前年皇阿玛让索额图休致,太子的行事就越发透着些疯狂起来。自己最大的助力被动摇了,这是一种非常不好的信号,是太子地位不稳的信号!
去年南巡途中,太子生病卧床,据说情志郁郁。他就在想着是不是因索额图休致一事。
今年,皇阿玛又带太子和他,还有十三弟跟着南巡,过了泰山,又到南京,杭州,返程视察几条河道工程。他就发现太子与皇阿玛间还是有些不对。注3
接着今年皇阿玛又指责索额图“议论国事,结党妄行”,将他交由宗人府拘禁,没活几日。这就是彻底的断了太子最大的臂膀。注4
“结党妄行?”只怕是索额图休致之后,还在上下串联大臣,想着助太子成事。却没想到早早就被皇阿玛给抓住手脚。
现在在太子身边的,除了自己,就只有几位分量足的人物。剩下的人只是跟着太子的正统名号走,谁当太子就支持谁,二哥可以是太子,其他人自然也可以。
太子不稳,他就要更稳才行。
胤禛睁开眼,站起身来,备好笔墨,就着烛光开始练字。
近日几件差事他得了皇阿玛的夸奖,太子这是在敲打他呢。
知道海保是他身边的人,就借着这诗会,用诗词提醒他不要妄想,老老实实跟在太子身后才是正途。
胤禛只觉得一股郁气梗在心中,他跟在太子身后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凡事守着自己的的本分,守着君臣的规矩,分毫不敢僭越,从没有要压过太子来凸显自己的心。
他也不求太子能对他贴心贴肺,可除了君臣、上下的关系外,太子对他,真就跟对其他下属一般,这叫他不仅有些寒心。
他自幼长在宫中,比几个在大臣家长大的兄弟幸运许多。一岁就被抱到了皇贵妃佟佳氏娘娘、后来的孝懿仁皇后那里抚养,也就是太子和他算得上是由皇阿玛亲手抚养长大。
因着宫里天花肆虐,前四个皇子全部夭亡,大阿哥胤褆便养于内务府总管噶禄处,三阿哥胤祉养于内大臣绰尔济处,两人都在宫外长大。五阿哥胤祺从小由孝惠章皇太后抚养,八岁上汉话都说的不太清,也跟他们不太常见。
幼时各个兄弟,他只与太子见的多些,虽然知道太子安坐在皇阿玛心尖,是君,地位与他们所有人都不同,但他自觉他们的情分是不一样的。
皇额娘在世时,她常常想法子引着皇阿玛的关爱。他还记得清楚,八岁那年得病,皇阿玛正在秋狝,听到消息,一昼夜赶回了京城探视他。他当时难受的很,突然见到皇阿玛,又是委屈、又是感动,一时间抱住皇阿玛泪如雨下。注5
皇阿玛不仅对他十分关爱,还让他与太子一同学习玩耍,读书习字、骑马射箭。再长大些,大阿哥和三阿哥回宫,便是他们四个兄弟经常陪着皇阿玛秋狝,北巡、查看河工、祭祖。
可自从皇额娘去了,他就慢慢觉出这世间的不易来。
长到十几岁才回到亲额娘身边,她怀里抱着才一岁的十四弟胤禵,眼里心里都是小儿子,却对他总是不那么亲近;皇阿玛忙于国事,哪能像他还小的时候,对他事事关心;连他自小崇敬爱戴的太子,也对他变了态度。
海保在诗词上面并不精通,刚巧引着他说到楼上,一句“更上一层楼”,可不叫他们抓住了。
他是皇子更上一层楼,可不就是太子了。所以说要掂量清楚有几斤几两,有没有这个本事?的要有自知之明,老老实实跟在太子身后才是对的。
本来到这里就该结束了,谁知海保竟还想到了一句皇阿玛的诗词来反驳:吞吐百川归领袖,往来万国奉梯航。
这下可就更糟了,“归领袖”,谁要当领袖?他吗?“压洪荒”,谁是洪荒,太子吗?
这话传回去,在太子眼里只怕还要更加忌惮他。
可谁这么巧,他们竟从这诗词不通,又对近来他与太子之间的事不了解的海保身上传话,这叫海保可怎么能懂?
他是既气太子这么对他,又气海保弄巧成拙,事情更糟了。
胤禛估计着,太子本是想顾及着他的面子,并不想把事情闹大,毕竟以后还要用他。因此并未从他身边得用的人身上下手,而找了这么一个不在他身边,又跟他有些亲近的人传话。
他得仔细想想,这事到底该如何解决才行。
看着写了满满一页的大字,胤禛总算把气消了下去。可心中却涌上来一股疲惫。
这些年他跟在太子身后,忠心耿耿,实心帮他办事,可却反被他猜疑!他越来越想不起来,小时候那个耐心解答他问题的,带着他们骑马射箭的二哥了。
前些年大哥和太子两派竞争时还好,太子对他时时关怀拉拢。可从二十七年,皇阿玛罢免斥责了明珠后,大哥的势力被大大削弱,太子做事就越发肆无忌惮起来。
随着他开始替皇阿玛办差,太子心里只怕越发的忌惮起,他这个只小了几岁的成年皇子了。
夜深了,但四贝勒府书房的烛光却亮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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