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待胤禛忙完的其他事,便让人把去叶家村走访的人叫来,那人接了传话,早已在府里候着,不一会,一个眉目普通叫人过目即忘、仔细看去,眼中却精光流转的汉子就进来拜见。
胤禛坐在上首打量着他的神情,见他跪在下面,身形挺拔,垂目看向地面、沉稳内敛。胤禛没有出声,室内静谧半响,他依然眉目沉静,不焦不躁,心中有几分满意:“徐长史说你细心妥帖,又善记忆,这才荐来办差,你来说说这殿中的陈设,记得多少说多少。”
距离上回这人进殿回禀已有数月,外书房殿内陈设早已跟着时节调整,此人进门不过数息便跪在一旁听令,进门后应该只草草看了几眼。
那人听了这奇怪的吩咐,面上并无半分惊诧迟疑,垂着头,细细禀报起来:“靠南面墙边立着的是黑漆描金书架,上门放了三十二函书籍;书架前面是一套酸枝木嵌螺钿镶理石扶手椅;椅子侧边立着两个是仿宋官窑瓷瓶,瓶中各有春梅三只;左侧是黄花梨多宝格,格上有屏风两架,仿汝窑瓷盘一个,郎窑红釉酒盏酒壶一套,青玉宝葫芦一个,其上雕刻花纹……”
这人一边说,苏培盛一边往他所说之处看去,叫他心中震惊的是,这人垂着头,目视地面,竟然说的分毫不差!
“好了,”胤禛打断他的叙述,“你叫穆哈连?你将当日去叶家村的情景,细细的再说一遍,先说说村子里的场景。”
“嗻!”穆哈连被徐长史看中,也确实是个能人,过了这么久还记得一清二楚,见贝勒爷关心叶家村,他不但细细的答了所有调查过程,还上前取了纸笔,跪趴在地上画出叶家村以及附近几处村落,并将叶林村附近河流山川等景物一一还原。
胤禛合目靠在椅背上,一字不漏的听着,他左手捻着大拇指上戴的白玉扳指,在心里将穆哈连描述的内容记下慢慢琢磨。待他讲完,胤禛沉思许久,才睁眼接过他画出的地图查看。
村子不大,叶林的家在其余几十户人家中并不显眼,既不大,位置也不算好,要不是被重点标注出来,根本无法一眼分辨出来。
再看叶家村附近的几个村子,更是平平无奇,找不出什么破绽。
胤禛看着村落的布局,在脑中细细思忖着穆哈连说的各种信息,突然问道:“叶家村可有桃树?”
穆哈连一愣,随即快速答道:“回贝勒爷的话,村里没有,奴才走过一遍的地方就有印象,叶家村里有槐树、榆树、杏树、桂花树等等,但未见桃树。”
胤禛抬头看向他,眼神锐利:“你可确定?”
那人抱拳:“奴才肯定。”
“叶家附近没有桃树?”
“没有,叶家只有几颗杏树。”
胤禛略一沉吟:“既如此,你将所见的各种树木都标注出来。”
“嗻。”穆哈连又拿起笔,在刚刚画好的地图上标注起来。
待他写完,胤禛接过仔细一看,只见到叶家院内有杏树,村民家中有桂花树,河边有槐树,村口有榆树,隔壁村有杨树,但地图看过一遍,就是没有桃树。
胤禛垂眸,指尖在桌上轻点:“你再去一趟,看看离叶家村最近的桃树在哪?”
“嗻,奴才遵命。”穆哈连躬身行礼,随即抱拳退出去。
胤禛又靠回椅中,闭目养神,苏培盛在一边大气都不敢出。
昨日他一直在旁伺候,自然听到了叶先生所说“用桃树叶杀虫,家附近有好几颗桃树”的话。今儿一听才明白,原来是这里出了问题。
可他思忖半响,却不知为何贝勒爷会对此事如此在意,竟然命穆哈连前来仔细回禀不说,还又派他再次去叶家村探查。
叫他说,就算叶家村没有桃树那又如何?
用桃叶杀虫,可能是叶先生一时记混,也可能是别人告诉他,他假做是自己发现的罢了。能得贝勒爷赏识,在贝勒爷面前有些个虚荣心,把别人的功劳说成是自己的,这种行为也是人之常情。就是他自己,能往自己身上揽功劳时,也不会有半分客气。
谁发现的不要紧,关键是叶先生能想到法子推广,让更多人受益,这才是重要的。
至于另一个事,是叶先生将家里的杏树误记成桃树,这也很正常嘛,谁的记忆能如穆哈连那么精准?
让他现在说说自己屋里的陈设,桌上杯里有水还是没水,他也不一定能说齐全。再说昨日贝勒爷和叶先生两人都喝了不少酒,记不准更是正常,贝勒爷应当不会计较这些细节才对呀?
苏培盛暗自摇摇头,自己跟在贝勒爷身边这么多年,本以为对他很是了解,现在看来,还得要更加仔细琢磨贝勒爷的心思嘞……
胤禛当然不是在意叶林有没有冒领其他人的发现,就如苏培盛所想,这种细节在将方子推广天下、使万民田里都能少些减产的大事面前,真的无关紧要。
就是叶林真的冒领别人的功劳,他也要说声好,可问题就在于他与叶先生接触这么久,自问早已将他看透。
对着屡次找他麻烦的李家,采取回避和息事宁人的态度,足见其为人平和,不喜与人争斗;对着伺候的下人,也是温和有理,从不打骂惩罚,虽然如此,但也不懦弱可期、任人拿捏;再看他处理灾民事物,小小年纪做事就有章有法,奖惩分明,很快就能让手下人如臂指使,但收留灾民的起因,确是他的同情和不忍。
子玉能力很强,而其为人,乃是极为光明磊落,又秉性良善的。甚至可以说他为人很有几分天真,有股子侠义之气。他完全没有官场磨练出来的厚脸皮,也厌恶下黑手的行为,因此绝不可能冒领别人的功劳。
在这点上,胤禛自问是信他的。
一开始他也没有发觉有何问题,可叶先生在说到自己收集这些法子的时候,脸上一瞬间的心虚,还是让他看了个正着,也让他心里存了疑。
穆哈连历来是个办事谨慎的,又有过目不忘之能,说是村里没有桃树,他已信了七八分,可既然没有桃树,为何叶先生会说是自己研究出的桃叶杀虫的法子的?
自己一直很喜欢叶先生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务实性格,既然他说了,从别人那里得来了许多经验,就不会再将这桃叶的事套到自己身上才对。
况且他既然已经点明是总结许多乡亲的经验,并不都是他自己发现的,也并无冒领他人功劳的嫌疑,那又为何当时他神色有异?这点确实有些想不通。
而且自己这段时间的观察,叶先生的记忆力绝不输于穆哈连,甚至应该更强才是。因为他连晦涩难懂的古文书籍、和繁多的朝廷邸报都能倒背如流,而他给叶先生开放了书楼的权限才不到两月!
子玉自己虽未提及,但他应当是有过目不忘之能的,那为何又会记错生长在自己家几十年的树木呢?
除了以上的那些,“化肥”这物到底是什么?既然只是设想,为何子玉提起时的语气神态,都是十分理所当然认为其有效?
自己昨日与他畅谈一番,除了其才智过人,更显出叶先生胸怀国家。他不论在农学、贸易、还是军国大事都有与众不同的看法和见解,其西方海军强过大清、并且对大清虎视眈眈的思想论断真是振聋发聩,将自己点醒。
如此岁数,就有这般才能,叫他心中都升起几分敬服!
可或许是子玉昨日说的畅快,加上酒水麻痹了思维,在他言谈间,反倒叫自己发现了这几处不对劲的地方。
饭间与叶先生闲聊,他心中就感到一丝不对,如今找来穆哈连一问,果然问题显露出来。
叶先生人品人才,他是十分信得过的,自打他到了府里,其所思所想,所言所行,无不是为了贝勒府好,为自己这个四贝勒好。
短几个月间,就在农学、医学、治河、安抚灾民等等方面有许多贡献,真算起来,已经远超其他清客门人了。
他对自己助益良多,自己当然是十分感念并且重视叶先生;几个月相处下来,自己也是信得过他的人品为人。
从调查的情况来看,叶先生生长在叶家村,与李家发生纠葛,参加乡试,到京城准备会试,结识海保,投入自己门下,这一切所言非虚,并没什么问题。
只是他身上确实有时有些违和之处:想他年岁还不到二十,却在各个方面都有如此大才?生长在小山村中,跟随的也只是普通老师,到京城不过半年时间,竟然有如此见识?
穆哈连也有过目不忘只能,同样沉稳可靠办事利落,比起叶先生年长好几岁,在贝勒府任职多年,可以更早接触到更多资源,怎么不见他有如此才能眼界?
胤禛也肯定穆哈连若有如此才能,必定不会敝帚自珍,拿出来用的才是才能,才能得他看重,藏着掖着,不去投靠他或其他皇子,那他一辈子也别想达到更高的高度。
有了对比,叶先生的特殊之处就更加明显了。
能够记住不代表能看懂,能看懂也不代表能灵活运用,更何况是对国家大局,甚至是海外诸国的形势都能如数家珍的点评,并且能看出其中隐藏的大清危机!
就是朝廷专门跟各国打了几十年交道的理番院,也找不出几人有如此见识的吧?
难道这种天纵奇才自然会带些神异之处?
胤禛沉思许久,得出个答案,叶林莫不是生而知之?还是有什么奇遇,得到仙人点化?
想到这他又让苏培盛将穆哈连叫了回来,嘱咐他将叶先生从小到大的事都打探一番。穆哈连领命而去,对胤禛的要求半句疑问都没有。
这边叶林一夜好眠,因为喝了酒,睡到日上三竿才自然醒,完全不知道昨日他几句言语不谨慎,自己的老底都快要被打探清楚了。他只是洗漱吃过饭,心中没有半点烦恼的又忙活着去跟海保联络了,以后这肥皂香皂的包装纸,都把花样子连环画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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