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户座?什么玩意…”
室内竹帘拉起,白落澄在室前廊下放了软塌和暖炉,身体倚靠塌上,手里一壶精酿,自斟自饮。
园中的白梅,花开半拢。
夜深了,万籁俱寂。
偶尔经过庭院的下人们,或是偷窥一眼或是窃窃私语,都对萦轩疏而远之。
困意袭来,萦轩开始有点撑不住。恍惚间,一个穿着水绿长袄披着纯白狐裘的女子,慢慢悠悠地走了过来,她姿态柔弱却毫不犹疑地在萦轩身侧跪下。
萦轩定了定神,眼睛睁得老大:“明笙?!”
明笙面色苍白,病容仍在。“你…你醒了?你来这做什么?!快回去休息,你身体初愈,不能再受寒了!”萦轩急喊道,她已顾不上自己体内的不适,极力劝阻。明笙浅笑不语,静静等候。
不一会儿,已经歇下的相爷和夫人们闻讯赶来,雪皊后脚跟着,她悄悄对明笙点点头,看样子是明笙授意她去通风报信的,萦轩顿时懂了明笙的用意,唯有低头沉默。
“孩子,你这是作甚!!”慕容傅又气又无奈。“父亲,请宽恕小红吧。”明笙气息虚弱,说完后咳了一声。慕容傅拗不过这个倔强的女儿,连连挥手:“罢了罢了,快回屋内取暖!”
话音刚落,雪皊迅速扶明笙起身,萦轩也在一边搀着她,但由于在雪地跪太久,双腿僵硬一时站不起来。长辈们眼不见为净,各回各房,在走廊看热闹的下人们也悄悄散去,明锵不知从哪处冒出来,抱起明笙,大步流星地走往翠雨院,萦轩则在雪皊扶持下,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
回到房间,萦轩看见里边放了一个大浴桶,整个屋内热气缭绕,暖意盎然。“小姐事先叫人提来热水,你赶紧泡一泡驱驱寒,我先去伺候小姐。”雪皊扶萦轩到浴桶边后,便匆匆前去明笙卧室。
稍微歇了口气,萦轩隐隐感觉到有些发烧的症状,立马褪去衣裳进桶泡澡,紧绷的神经即时得到了舒缓,倦意再次袭来,沉重的眼皮慢慢地塌了下去……
夜半,夙沙府某个房间内,灯火昏暗。
夙沙飏端坐上首,悠哉地吹着杯中热茶,他的下方,跪着一个颤栗的家仆。
“知道自己罪在何处吗?”夙沙飏抿了口茶,不由皱了皱眉。“奴才…奴才…”家仆战战兢兢,有些语无伦次,他正是白天和萦轩等人打架那个小厮。
今日夙沙飏听了他的阐述,气势汹汹般上慕容府找茬,想不到慕容府那一老一少,不愧是久居朝堂的干将,夙沙飏竟败了下风,无获而返之余还折了颜面。
“没想到慕容家那个病秧子也有张犀利的嘴,栲那小子还被迷得神魂颠倒!”夙沙飏掷下茶杯,满腔怨愤,视线重回到小厮身上,小厮仿佛感受到寒意,颤抖得越发厉害。
“拉下去,埋了。”
小厮吓得脸色铁青,惊恐的表情中带一点难以置信。
夙沙飏嘴角勾起,阴诡且冷:“念在你伺候多年的份上,这些晴妃娘娘转赠的酒送给你陪葬。”说着,他朝左边的案几抬了抬下颌,那是他妹妹尝鲜后不要的酒。“少爷!饶命啊!小的知错了!饶命啊!少爷!!”小厮拼命磕头求饶,夙沙飏挠了挠耳朵,稍嫌聒噪,扬手一拂,命两个武夫将小厮押下。
求饶声逐渐远去,他打了个哈欠,招呼三名婢女,服侍他回房就寝。
萦轩醒过来时,窗外白日熹微。
身体沉重得很,萦轩吃力地坐起来,发现自己是睡在床上,衣衫整齐,被子严严实实盖了好几层。怎么回事?她记得自己在泡澡时睡着了,后续发生的事没有一点印象,她感觉右脸少了点敷贴感,伸手摸了摸,面具伤疤没了。
这时,雪皊端了食物进来,萦轩急忙拉起被子挡住半边脸。
雪皊见状,笑了笑:“身体好些了么?”萦轩不知所措,坐着不敢动,雪皊放下端盘,走到床前,笑容温和:“我已从明笙小姐那得知原由,所以你无需掩藏了。”萦轩缓缓放下被子,微微颔首,而雪皊虽然获悉了实况,但还是被惊艳到了,她敛敛心神,和蔼地说:“来,吃点东西吧,晚些先生会过来为你诊治。”萦轩正准备下床,忽然摸到左臂空空如也,不由大吃一惊,四处翻捣,焦虑难安。
“呃…如果你是在找那只臂镯,我把它放在这了。”说着,雪皊拉出梳妆台的抽屉,再从里面的首饰盒里拿出那只白金手镯。萦轩一把抢过手镯,松了一口气,后觉自己失态了,连忙向雪皊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尔后又觉得该解释一下这个手镯的来历,委婉道,“其实这个镯子……”
雪皊轻轻按住萦轩的嘴,温声道:“不必事事解释,我明白。”
明笙的爱护,雪皊的包容,懿绣的提点,真的令萦轩感动不已。虽然劫后重生来到这个陌生的时代,前方也不晓得会有怎样的艰难要去面对,但能遇上那么多贵人,她始终是幸运的。
萦轩这样想着,刚把手镯戴回去,门外就响起了白落澄的声音。
“雪皊,我能否进去?”
“来了。”雪皊前去开门,只见白落澄携了一身风雪进来,取下披风递给雪皊,荼白长袍,手提药箱,依然面冠如玉。“您不是说要晚些来么?外边下雪了?”雪皊问道。
“一阵而已。”白落澄搁下药箱,拿出脉枕,又道,“按之前的方子,抓三帖回来。再抓几味驱寒的药材,三碗熬一碗。”“是。”雪皊福礼后退出去抓药。
屋内安静得尴尬,萦轩默不作声,好不自在。
“你是要躺下?还是要坐过来?”白落澄的语气里透着一丝不情愿,萦轩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他,不知是否发烧的缘故,脸颊滚烫。她咽了咽口水,弱弱回道:“我过去吧。”坐下来后,萦轩把手搭在脉枕上,给白落澄号脉。
“谢谢你。”萦轩诚恳地道谢,故作镇定地瞄向白落澄,他的表情平淡如水,不像自己,窘迫得像个傻子。
“谢明笙,她让我来的。”白落澄淡漠回道。
一时间,尴尬的余温横亘在两人之间。
“明笙小姐…会死吗?”萦轩问了当下她最关心的问题,同时也避免自己想入非非,徒增苦恼。
“只是寒气入体引起的发热,休养两日,服几帖药便可痊愈。”白落澄遵嘱道,萦轩眼睑低垂,点头表示知了。
“我不会让她死的。”白落澄合上药箱,又道一句。
直至他离开,萦轩也没有抬眼,也许是发烧的缘故,胸口有些沉闷。
病好了之后,萦轩重新回明笙身边服侍,风波平息,其他人依旧友善以待,可萦轩心里却生了一层隔阂,表面若无其事,实际对他们已保持了距离。
今年初雪来得早,懿绣分配萦轩打理翠雨院的后院。
阳光甚好,明笙得到白落澄的准许可以踏出房外,只是现在的她力不从心,必须靠木轮椅代步。明笙去到院子里,注视萦轩忙碌的身影,不禁嘴泛笑意。
白落澄来到她身边,陪着她看风景。
“怎么?有话对我说?”明笙目光未移,却感受到了白落澄垂眸的视线,见白落澄沉吟不答,明笙继续接话:“你可愿意收她入门,授她技艺?我怕哪日我不在了,她孤身一人…”白落澄抬头看向同一处,话音清浅:“你与她非亲非故,我不理解。”“你愿就好。”明笙朝他温婉一笑,“你知道我的秉性,若她毫无资质,我是不会收的。”白落澄低下头,嘴角轻扬。
“原来这棵是红梅呀。”萦轩用扫帚作支撑,稍作休息,她观察着院里唯一一株含苞待放的梅花,花色殷殷,不由想起梅落园的那一片梅树,“那园子的花蕾貌似是白色的……”
白梅,红梅。
“像牛郎织女般…遥相呼应么?”说起来,翠雨院的格局和梅落园也十分相像呢,萦轩思索着,不经意地回过头,瞧见了明笙与白落澄相视而笑的画面——
好一对般配的璧人。
萦轩回身凝望二人,心底微酸,眼底有哀愁。
那两人仿佛感应到萦轩投来的目光,一同往她这边看来。
萦轩粲然一笑,当即朝他们挥挥手。
“明早我要出门一趟,三日便回,你在家休养,别四处去了。”白落澄嘱咐道,明笙点头应允。“起风了,我们进去吧。”说着,白落澄推着明笙进屋内。
目送他们离开,萦轩默默放下手,笑容渐渐隐去,忽觉心口缺氧,于是深深呼吸了一口冷空气。
从来爱恨多纠葛,既怕受伤,何必生爱。
「蔷薇,抱歉,你的心,我无以为报了。」
「小雨,你从来没有爱过我,对吗?」
「蔷薇,你的小雨早已被时间吃了,忘了他吧。」
「小雨,如果有来生,我们要么相爱,要么不要再相遇,好不好…」
一段回忆席卷而来,萦轩眼眶生泪,她握紧拳头,忍了下去。
有的事情,经历过,就不要重蹈覆辙了。她这样告诫自己。
……
时逢秋暮露成霜,几分凝结几分阳。
荷败千池萧瑟岸,棉白万顷采收忙。
明笙在午睡,守在门外的萦轩百无聊赖,捡起地上的枯枝,默写这首左河水的诗,也是她最熟悉的诗,只因霜降是她的生日。遇难的那天是她生日的前一天,穿越到这个时代也不知生日过了没。萦轩拎着枯枝敲打地面,陷入了发呆模式。
白落澄走了三日,李萦轩悸动的心也安宁了三日。
“你作的可是‘霜降’?”
萦轩被身后的声音吓着了,惊愕地转身——他站在红梅树下,一袭白衣。
“不是我作的,是…前人所作。”萦轩支吾道,白落澄看了许久,才开口问:“霜降于你有何特别之处?”萦轩挠挠头,不好意思地回答:“我…生在霜降。”“哦,明笙还未起吗?”白落澄话锋一转,跳过了这个话题。“是的,尚未睡醒。”萦轩稍感失落,漫不经心地回话。
一阵寒风,萦轩不禁打了一个激灵。
“你……”白落澄眉间微蹙,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小女子,萦轩不明就里,表情从傻愣慢慢转变成羞赧…她中午刚洗了头,如今应是一副披头散发的模样。
真是太倒霉了,每次窘态都给白落澄撞上。萦轩捂嘴偏头,臊得脸色通红。
古代女子的头发都十分长,萦轩真心不晓得如何打理,哪怕雪皊教过她好几次绾发的技巧,她依然学不来,不但耗时长而且手举久了会累,于是她索性剪掉一截头发,可把雪皊和明笙气坏了。平日她也不折腾,毕竟无须示于人前,为不影响干活,头发扎起一部分,粗略有个女人样就算了,她应该是整个府邸最随意最不修边幅的婢女了。
不过,貌似白落澄对此并不在意。
“那我晚些再来。”
白落澄的平淡,令萦轩失落感骤增,原以为他会说几句带刺的话嘲弄自己,然而没有。
傍晚时分,白落澄再次登门,建议明笙到闲心居的温泉疗养,明笙想到萦轩前几日染了风寒,于是带上她,随白落澄一同坐马车前往。
“闲心居是什么地方?”萦轩好奇地问,明笙笑着卖关子:“去到你便知。”
下了车,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翠绿的竹林。
萦轩觉得此地甚是熟悉,好像先前来过。“为什么这个时节,还能有这般郁葱的竹子?”萦轩按不住心中疑惑,问道。“因为竹林有温泉。”明笙解释说,“这片竹林原属落澄的师父金沼先生,后转赠于落澄。一次偶然,落澄发现了一个温泉眼,便将这里改造成温泉居所。”
“这竹林是按五行八卦的方位种植,切记别乱跑,以免迷路。”进了门,明笙又叮咛道。
萦轩停下脚步,她记起了“跟踪”白落澄的那日,确是来过此地。明明是不久前发生的事,却仿佛过了好久,对于白落澄,她有太多的不了解,和明笙相比,天差地别。
闲心居就地取材,全由竹子搭建,犹如世外桃源,宁神静气。萦轩却不似以往好奇心泛滥,反而无心眄睐。
“你伺候明笙去药泉那处。”白落澄交代了一句就缓步离开。
「他对人的态度经常是冷淡的,恐怕只会对明笙笑吧……」萦轩向白落澄的背影福身,心神微恍:“是。”
萦轩服侍明笙入泉后,站在一旁静候。
“你怎么不下来?”明笙不解地问,萦轩错愕:“啊?可这里不是您的……”方才萦轩去跟常驻闲心居的管事拿换洗衣物时,打听到这里一共三个温泉,分男泉和女泉,还有一个专属明笙的药泉。“这药泉有舒经活络,消解寒毒的功效,并不是只合我用。无碍的,下来吧。”明笙朝萦轩伸出手,“可是我……”萦轩考虑到自己的身份,迟迟不下。明笙大概看出了萦轩的顾虑,宽心道:“现下亦无人,不必拘谨。”
于是萦轩听从了明笙的话,宽衣下了温泉。
“明笙小姐看似对这里十分熟悉,是来过么?”萦轩问道,明笙点点头,面有丝丝忧色:“每当病重后,落澄都会带我到此处疗养,不可置否,这里确是静养的好去处。”明笙用微笑扫去脸上阴霾,看向萦轩,“你呢?初次光临,有何感想?”萦轩环顾四周,皆是绿竹,空气清新,静谧怡人。
她笑了笑,念道:“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
“大致如此…吧。”萦轩也看向明笙,讪讪笑道,却见明笙讶异。“其实萦轩你…是有学识的,只为婢女,着实屈才了。”明笙带着赏识的口吻称赞道,萦轩只谦虚地摇摇头。“那么萦轩,你可愿…跟落澄习艺?”
萦轩愕然:“小姐的意思是…让我拜他为师?”见明笙点点头,萦轩沉吟了一会,又问:“我可以问原因吗?”忧色又重新聚在明笙的眉间,她笑容苦涩地说道:“我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恐怕不能护你长久,你若能学得一技傍身,我想也是好的…”听了这话,萦轩心中一阵闷痛,她强笑回道:“如果这是小姐你所愿,萦轩乐意遵从。”
竹林寂静,水珠落地尚可闻,即使与药泉处相隔数堵竹墙,姑娘们的私语依然清晰可听。白落澄就坐于院落中,素衣锦袍,焚香温酒,一把古琴搁在宫粉梅树下,静待佳音。
明笙睡下后,萦轩还无睡意,她被方才明笙的建议扰乱了思绪。
一阵清越的琴声传来,吸引了萦轩注意,循声寻去,来到了白落澄身在的院落。
萦轩不曾想到这里也种有梅树,色泽浅粉,也许是温泉的缘故,花期比府上的那棵要早许多,正值盛放,且有濒临凋零之势。
他坐于梅花树下,专心弹奏;她站在几步之遥,凝神倾听。
他抚琴,她不语,时光静好。
奏毕,白落澄踱步至萦轩面前,由于泡过温泉沾了水,萦轩的面具伤疤粘不稳,因此将它放置在房里,此时的她,容颜动人,不可方物。
“这是你的。”白落澄摊开手掌,递来一卷的米白色发带,发带尾端绣有浅绿色的云纹。
“这不是我的…”
“赠你的。”白落澄不等萦轩推辞,补充了一句,“在外时看到了此物,觉得适合你,拿着吧。”
突如其来的好意,让萦轩错愕不已,她诧异地望着白落澄,迟疑半会才接过来。
“谢谢…”萦轩紧握发带,贴近胸怀,羞涩低眉;
“霜降未至,先祝你生辰吉乐。”说着,白落澄飘逸离去,兴许巧合,走时恰来一阵风,吹落枝头的宫粉梅,飞花款款。
夜朦胧,那个白得刺眼的身影,让萦轩移不开视线,她揪着胸口的衣襟,眉头微锁,这一刻,她清楚地感受到,有一份情愫正在心中萌芽滋长——
这份情愫,名曰:「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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