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春露寒,浓厚的夜色下,一个瘦弱的身影在林里疾奔。
这时,不远处的一点火光让这个急速的身影戛然而止。
“谁?!”她问,心中有数但依然存疑。
火光由远及近,是一个衣着与她相仿的少女,提着五角灯,灯火忽明忽暗,给这厚重的夜色徒添几分诡异。
少女摘下兜帽,露出一张看淡俗世的脸。
“璃棠,你怎会在这?”她虽嘴上这么问,其实已经猜到对方来意。
“我本无意沾边,只是长老委派,不好推脱。”璃棠淡淡回话,语气里渗着一股慵懒倦气,“璃尘,长老托我带话,区区渡魂者,不宜理会过多红尘俗事,你已偏离正轨,赶紧回头吧。”
璃尘眉梢黯淡,目光刻意偏移回避,话音伤怀:“我自有主张,你们少管。”
璃棠无奈地叹了口气:“如此……”她放开五角灯,灯盏落地,碎片燃起环绕,圈住璃尘,其立足之地开始下陷。
“长老料你不会听从,只好禁锢你一段时间,自个儿思过。”璃棠道。
“别!璃棠,你不是最嫌唤魂引渡的工作麻烦又累人吗?宁可周游天地当个旁观者,也不入这个尘世局,怎么这次愿意当回管事婆了?!”璃尘挣扎着喊道。
“方才说了,是长老委派的任务,不可推脱。”璃棠话语始终淡如局外人,她顿了顿又道,“璃尘,作为同族只奉劝一句,你与她的缘早在千百年前已经尽了,即便记忆犹在,你却依然改变不了什么,这就证明你不必再执迷不悟下去,别忘了,你可是璃氏一族的继任人。”
“……”璃尘沉默,放弃挣扎,面无表情地任由身体下沉。她不认为自己有错。
月亮出来的时候,林里死寂,仿佛不曾发生任何事。
——燊南聚城——
帝王莅临,三城城主前来盛迎。
易了容的李萦轩随竹葵隐匿在群众之中,銮驾队伍缓缓前行,领队的是皇家统领慕容明锵与升将不久的夙沙飏,五皇子肖子焕和十四公主昭曦也一同伴驾而来,再后面便是以落澄为首的一众大臣及护卫,其中还包括几个别人或许不识,但萦轩认得的玄隐卫。
“皇帝身边的小嫔妃是新宠吗?这年纪,都能当他女儿了。”竹葵鄙夷道,萦轩听闻便举目望去,不由惊讶,那不是殷淑女吗?
萦轩纳闷起来,听木诩烟说过,三月北巡是肖朝大事,这个殷淑女位分不高,却能参与这般盛大的巡游,且还能伴君左右,想来她并不简单。
“对了,堂主说,还是让你乔装成倒酒侍女掩人耳目为好,跟着白落澄太扎眼了。”竹葵嘱咐道,“今晚三城主会设宴款待皇帝,时间无多,跟我来。”
回到楮舍,花瑶远远便听见厢房里传来竹葵与萦轩争执的声音。
“蓝色好看。”
“我喜欢白色。”
“那是男装!”
“那就女扮男装啊,你们堂主不是最擅长乔装打扮嘛!”
“你们…在做什么?”花瑶杵在门口,狐疑地望着她们,当看到那张顶着萦轩声音的陌生面孔,心里更是咯噔了一下。
竹葵见盟友来了,一把拖她进来:“瑶姐,你来评评,蓝色好还是白色好?”花瑶拎起衣衫看了看,转眼看向萦轩:“你穿?”
萦轩点头应是,花瑶随手扔下衣衫,不悦地问:“为什么?今晚的宴会群龙聚首,难保相安无事,尤其那个昭曦,她可是和你结过梁子的,你何必淌进这汪龙潭?”“我只是想尽可能地跟在落澄身边,万一有能帮上忙的地方……”
“他的门生不是跟着他吗!哪轮得到你上场啊!你就不能想想你自己吗?”花瑶抓住萦轩双臂,语气稍显激动,萦轩愣了愣,微笑道:“是,不参与就什么事都不会有。但尽管如此,我还想守在他身边,比起一味地被保护,我更希望能与他并肩同行。”
竹葵听了不禁抖抖肩,受不了这种肉麻话语,萦轩也感觉自己煽情了,不由吐了吐舌头。
花瑶无力垂下双手,内心一股酸涩在翻腾,她低声喃喃:“也是…你把他看得比自己还重,哪会轮得上我……”于是,她落寞转身,黯淡离去。
月升东方,轻歌曼舞,乐声从聚城中心的未央厅传出,醉人心扉。
宴不设上座,西城故梦庄,南城招风镇,北城青水乡,加上肖帝三世,四主分庭抗礼。
“承蒙皇帝陛下赏光,备此小小薄宴,为陛下接风洗尘,我林蒿先敬您一杯。”北城领主林蒿端起酒盏,先干为敬。看到他带了头,南城的伏玺、西城的王大梦也陆续站起来,提盏敬酒。比起客套的林蒿,其余两位城主稍显话少,伏玺文质彬彬,却冷脸外搁;王大梦大腹便便,端着一副绵里藏针的笑脸模样。
“父皇,儿臣听闻燊南皆是能歌善舞者,上至歌女舞姬,下至浣衣大娘无不歌舞俱佳。眼下寻常歌舞早已看腻,不如趁此良辰夜宴来一番验证,看看这个传闻是否真实?”坐在三世左侧的昭曦露着娇俏的笑容,好似心血来潮地提议道。
“公主见笑了,燊南虽是良才聚集之地,但也没有这般夸大其词,平庸淡泊的人也不在少数。”王大梦笑曰。
“先生…”坐在落澄后面的柏宁向前探了探身,对落澄耳语了几句。
落澄偏过头,低声问道:“当真?”
“声线的确动了手脚,寻常人听不出来罢了,是她无误。”
听后,落澄端正了坐姿,佯装无事饮起了酒,视线默默落在王大梦身上。
“哼,本公主今晚非要试一试!”昭曦环视了一圈,指着王大梦旁边的倒酒侍女,“就你了!”
众人的目光聚焦在萦轩身上,是流年不利吗?霉运都倒向她了。
“怎么不动呢?是要违抗本公主的命令吗?”昭曦咄咄逼人,萦轩不得不走到宴席中央,行跪礼。“唱歌或者跳舞,你自己选吧。”
唱,等同道破自己的名字;跳,她只会中原的舞蹈,燊南的舞种并没有接触过,不管选择哪一个,都会暴露身份。
“唉,看来确实是本公主道听途说了。来人,赏酒。”昭曦满脸失望,而扬起的嘴角却不曾落下。她命人盛酒一爵,送到萦轩面前:“本公主有大量,不同庸才计较,喝完它,也就算了。”
一盏即醉的李萦轩,面对容量这么大的酒皿,不禁惶恐,可当下境况,明逼她就范。她咬着牙,暗地自我鼓励:没事的,硬着头皮喝下去,找个角落睡它一觉就好了,没事的。
刚要伸手,却见身旁白衣飘然,她缓缓抬眼,不由瞠目。
白落澄,一言不发,替她喝光了那一升烈酒。
四周窃语,议论纷纷。
不知是皇室仪态使然还是矫揉做作惯了,昭曦的笑意塌了些但未曾敛去,怒气却也显而易见地上了脸。
而此时,三世倒笑开了:“朕不知,原来白医首…是这样的,大爱无疆啊。”
萦轩打了个冷颤,看似揶揄的玩笑,实则话里有话——肖帝也许已经看穿了她。
落澄搁下酒爵,作揖施礼:“臣唐突,望陛下、公主恕罪。臣只是觉得因一个愚钝无知的奴婢扫了陛下和公主的雅兴,不值。”
“公主想看歌舞,一句话吩咐便是,和一个小小侍女较劲有何乐趣。”王大梦附和道,他拍拍掌,一群舞姬碎步上前,展开曼妙的舞姿。昭曦倍感索然,怠于反驳,可唇角那丝反常的笑意不减反增,且捎带沾沾自喜的意味。
“酒没了,还不回来倒酒!”王大梦冷冷道,萦轩躬身颔首,退回原处,落澄亦回到自己的位置落座,方才那一幕,像是茶余饭后的即兴节目,看过了便无人在意。
但有的人看在眼里,疑虑是否悄悄藏匿,也未可知。
酒过三巡,众人已开始迷醉其中。
落澄漠视周围的一切,正襟危坐,回座到现在,滴酒未沾。萦轩的余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落澄,她留心他逐渐发白的脸,无奈找不到能够上前关心的机会。
苦恼间,她见落澄起身。
“你们留在这,我醒醒酒便回。”落澄低声说了句,就匆匆离席。门生等人面面相觑,向来海量的先生,竟然需要醒酒?
眼看他走远,萦轩有些着急。
“酒壶空了,去厨房再添满几壶过来。”王大梦说着,将空酒壶放在萦轩手上的托盘中。萦轩意会,悄悄退出席间。
晦暗的走道,回响着沉重的喘息声——落澄扶墙而走,脚步虚浮,此时视野开始模糊,头脑晕眩,最要命的,是浑身愈发强烈的燥热感。
内衫已被汗浸湿透了,但落澄依旧强忍着,一心想找个僻静无人的房间调息。
“落澄…”萦轩已跟了上来,急忙搀扶住气喘吁吁的他。
“别碰我…”落澄吃力地甩掉萦轩的手,不慎撞开手边探索着的房门,跌进了一个粮仓。萦轩先是一惊,左右顾盼,确认无人后进去关上了门。
“现在不是置气的时候。”萦轩正要上手查看,被落澄打了下去,力道很轻,仅是示警。“你帮不了我,你给我出去!”这时的落澄脸部烧红,呼吸力度加重,他踉跄起身,环顾搜寻能休憩的角落。“怨我!十四公主分明在酒里动了手脚,你为了我硬抗下来。若当初没有得罪她,就不会连累你现在在这受苦了。”萦轩满心自责地拉住落澄衣袖不放,落澄眉头深锁,欲扯回,无奈使不上劲,两人来回推搡,又一同摔倒在地上。
落澄灼热的脸庞贴在萦轩的颈窝处,粗重的呼吸在她的耳旁吹起一阵阵热浪,萦轩清晰地感受到落澄起伏的胸膛,还有两颗砰砰直跳的心脏。
落澄慢慢撑起,汗珠不断地从鬓角额间冒出,他眼神迷离,缓缓地想要吻上萦轩的唇,无限靠近时,又下意识地收住——“别管我…快走……”落澄咬着牙,眉头紧蹙,仿佛在竭力压抑体内一股蠢蠢欲动的狂躁。
眼见他痛苦不堪,萦轩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斩钉截铁地说道:“落澄,如需要用到我的话,尽管开口,上刀山下火海我都在所不辞!”
受到这番话刺激,落澄一时情难自控,失手扯坏了萦轩的衣袖,衣襟也因此松开,露出白皙的锁骨——他惊了,使劲全力拉开了三丈的距离,凌乱的发丝,苍白的唇色,微弱且急的喘息声,萦轩从未见过落澄这副狼狈的模样。
“再这样下去,我会毁掉你的,滚…滚出去,李萦轩!”因为猛烈的毒性,连喉咙发出来的怒吼都显得气若游丝、“好,好,我走,别动气……”萦轩泪眼婆娑,捂住破了的袖子,怯怯地后退,“等我,我去找人来救你。”
看她离开了,落澄倒在粮堆上,自嘲地笑了笑,苦涩难言。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如果她心里只有白落澄一人该多好。
宴席尚未散场,昭曦找了个由头离了席,独自恍恍惚惚地走到一个四下无人看似密道的地方。
一声铃铛响过,昭曦便晕厥在地——
花瑶从黑暗处走了出来,神情淡漠,还藏在暗处的夙沙栲冷笑道:“我就知道你给我的药不会致死,本想瞧瞧你耍什么花招,岂料没半天功夫就管我换回那瓶媚毒,怎么,打消装慈悲的念头了?”
“我本就不仁慈,有什么可装的?既然拿了你的财,自然要替你消灾,一瓶半的量,必死无疑。若不死,要么是我道行不够,要么就是我低估了他。”
夙沙栲不以为然地笑了声,言归正传:“话说回来,以你的能耐,直截了当地药死他不是什么难事,何须利用公主来做这场戏?况且,你怎知他一定会为那个丑女人出头?万一出了岔子,你的挚友可就被你祸害了。”
“我最擅长的就是勘测人性迷惑人心,你一只爱而不得的单身狗是不会明白的,有些人是会心甘情愿为所爱而死。他警惕性高,不好糊弄,唯有针对他的软肋才能置他于死地。”花瑶侧目不屑地解释道,“至于你问我为何利用公主来做戏…有个人曾说过,既然能借刀杀人,又何必让自己的手沾血。”
夙沙栲嗤之以鼻,扛起晕厥的公主便走了。
花瑶刚准备喘口气,一把利刃搭在了她的颈边,锃亮的剑刃和独特的苜蓿花纹,她顿时知道来者何人。
“你们说的他,是白落澄吗?”
“你现在也学会鬼鬼祟祟地偷听别人说话了?”花瑶不理会木诩烟的问话,故作镇定地打趣道。
“少打岔,回答我。”
花瑶停顿了一会,敛去刚泛起的笑意,冷不丁地回答说:“诩烟,我记得我们是合作关系,并非上下属,听你的语气,我是应该俯首听命吗?”
“那我也记得,我们立下的合约里有一项双方必须遵守的,叫‘知情权’的条款,你瞒我在先,我质问你,没有不妥。”木诩烟厉色道。
“嗯…说得也是呢。”
铃铛脆响,木诩烟倏然感觉脑中有股音浪在翻腾,五脏六腑像扭在了一块,没有疼痛却百般难受,握剑的手也无力滑落。
见利刃离了脖子,花瑶转过身,晃了晃手中的铃铛,走向木诩烟所在的那个黑暗角落——花瑶倾身靠前,踮起脚,轻声说:“从这一刻起,你忘记方才我们之间的对话,只记得接下来我所说的每个字:昭曦搜罗了一种名为‘媚毒’的偏门奇毒,她设计让白落澄中了毒,此毒非交合不可解,如二十四个时辰内不合欢消解,则毒性反噬,命不久矣。”
说完,花瑶打了声响指,木诩烟犹如溺水的人浮出水面,深吸了一口气。
喘上气,木诩烟恼火道:“那个浑蛋公主尽搜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祸害别人,接风宴快要结束了,我去找找小白头。”说着,她将苜蓿剑收回剑鞘,“花瑶,你知道媚毒能用以毒制毒的方法炼制解药吗?”花瑶摇摇头,静静看着木诩烟边走边嘀咕,“难道真要找个女人给他?”
萦轩往宴会的方向一路小跑,心想或许皞风他们会有办法。返回未央厅,她先在门口整理了一下气息和仪容,然后悄悄从门边溜入,镇静自若地拿着空酒壶跟某个醉客手旁的酒壶来个偷龙转凤,再绕道皞风等人后方,假装上前为他们添酒。
弯腰倒酒之势,萦轩用微不可闻的音量同他们讲了大致情况。
四位门生对添酒的萦轩点头致谢,继续若无其事地欣赏歌舞;萦轩添完酒后,从容地退回该站的位置。
不久,王大梦也小解回来,举杯朝三世敬了敬。
宴会落幕,醉醺醺的肖帝三世由王太寅和殷淑女扶着走,嘴里不停念叨着早早退席的昭曦。
“披着吧。”途中,皞风脱下自己的外衣搭在萦轩的身上,“你袖子破了。”“谢谢……”萦轩点点头,一行人低调谨慎地穿过东倒西歪的人群,急忙赶至落澄所在的那间粮仓。
前脚刚到,落澄已从里面走了出来。
“落澄!”萦轩焦急地唤了声,“你好了?”
落澄偏头避开了萦轩关切的目光,他嘴唇惨白,脸色铁青,有气无力地道了句:“我们走吧。”皞风、柏宁和昔皌争相询问他的身体状况,他只摆了摆手,径直向前走去。
萦轩落在他们后面,思绪乱飞。落澄是怎么了呢?那时候的状态,像是被人下了迷幻剂似的,如果当时赖死不走,他们俩是不是就……想到这,萦轩不禁暗骂自己想入非非,心思不纯。
到达下榻的地方,客栈的老板娘已在门外候着了。
“姑娘,能否借一步说话呀?”她冲着萦轩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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