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瑞雪落满庭院,一株赤如朱霞的红梅屹立于风雪中,顾影自怜。
萦轩缓缓伸出手,接下徐徐而落的飘雪,目光越过洁白的雪花,朦胧地看向那株瞩目的红梅。
恍惚间,一个熟悉的背影浮现眼前…
他提着灯,从容风雅,踏雪而来。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萦轩……」
凄冷的景色渐渐陷入黑暗里,睫毛上凝结的冰霜也渐渐融化,滑过脸颊,落入雪地里化作滴滴朱红,萦轩缓过神来,四周的呼救声已戛然而止,耳边只回荡着自己粗重的呼吸声,疲惫的身躯时刻提醒着她刚刚结束一场激烈的格斗。
自始至终,她都抵挡在落澄前面,不让狠厉的锋芒接近他分毫。
低眸回首,当初那位傲雪凌霜,飘逸宁人的翩翩公子,如今一身血衣倒在荒郊野地里,不知生死。目睹这一幕,萦轩心中颤栗,不由潸然泪下。
而离数米远的螭吻,也同样喘着粗气,眼神写满怨怼和不服,许久不遇,这个让人万分鄙夷的丑八怪竟能与自己旗鼓相当,她不理解,当越是滋生这种不甘的情绪,那股突发的晕眩感越是强烈。
逃跑的姑娘无一生还,连同无知的壮汉也跟着一起陪葬。
赑屃、狴犴和狻猊赶回螭吻身后,此刻他们的脸色也并不好看,尽管如此,这一对四的局面,怕是胜负已定。
「世道飘摇,何处不血雨腥风?心慈手软死的便是自己」
耳边响起木诩烟曾经的话,萦轩踉跄地直起身,握紧沾满血迹的镂花刃,骨节发白,颤抖着,也硬抗着。
冷眼高抬,寒气逼人,一股威慑的气息散发开来,一个念头犹然而生——他们不死,落澄必死。
血影四子由衷感受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杀心即起,就算不敌,也要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与他们厮杀到底。
螭吻佯装镇定,冷嘲道:“呵,丑八怪,你杀得了……”
话音未落,无数银色碎片飞洒而来,就在四人偏头闪躲这毫厘瞬间,萦轩已纵身上前,快速斩下螭吻拿刀的手臂。
随着螭吻一声痛喊,其余三人来不及发怵,纷纷后退,本能地举起武器防御,他们没想到萦轩狠起来如此干脆。
萦轩拾起螭吻的黑刀,挥剑的速度不再像从前一样有所顾虑,萦轩清楚以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支撑不了多久,只能速战速决。
可血影四子非浪得虚名,萦轩伤他们一分,身上就多三分伤痕,她深谙寡不敌众的道理,但依然不屈不挠,越强则强。
“这女人…是发疯了吗!!”
狻猊大声喊起来,她善用奇门兵器子午钺,以快扬名,然火力全开的萦轩以快制快,疯狂地劈砍,不让对方有一丝喘息的机会,一刀一剑交错攻击,子午钺的刃面逐渐崩坏——这时重锤砸来,是狴犴能重创十只猛虎的千斤锤。
“太慢了…”萦轩低吟了一句,凌空一跃,脚踏重锤之上,转身半周,给狴犴颈部开了一个深口,刹那间鲜血喷涌,一命呜呼。
见狴犴被杀,赑屃愤怒挥拳,他的钢指环一拳能使血肉横飞。两人夹击,几招下来,萦轩已经察觉他们状态不济,命中率偏移,于是开始诱敌深入。
当三人处在同一水平线上时,萦轩找准时机,身体灵巧一偏,躲开了赑屃狠劲十足的重拳,而这一拳则精准地误打在狻猊的太阳穴上,致使她当场脑浆迸发。
可惜狻猊虽死,代价是被赑屃抓住了后衣领——
一绺发丝断在镂花刃上,剑尖淌着鲜血,血滴入泥土,悄无声息——
萦轩黑刀反握,佯装进攻,赑屃一手抓其腕,一手扣其喉,自以为轻易制服了,岂料黑刀从二人腰间擦过只是假动作,真正贯穿他喉咙的是那把轻盈不起眼的镂花刃。
「我记得这一招并非这样。」
「是的,我做了改动,我觉得这样可以更快制敌。」
「好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可这样一来这招就不容有任何闪失,一旦算错,死的就是你……不过,有精益求精这份想法,是好的。」
与落澄在闲心居切磋的一幕呈现于脑海里,萦轩将改良过的招式运用到实战中,一绺断发,不足挂齿。
“?!”
黑刀刺穿螭吻的心脏,呼啸的风声宣告这一场恶战萦轩反败为胜。
狡黠的螭吻,本想趁着萦轩与其余三人打斗间隙,拖着重伤的身体,用匕首了结落澄的性命,谁知顽强的萦轩并未让她得逞,用她引以为傲的黑刀,结束了她余下的生命。
黑刀与镂花刃双双从手中脱落,萦轩精疲力竭地跪倒在地,满身血污。
“落澄……”
萦轩用尽最后的力气艰难地挪到落澄身边,把他拉进自己的怀里:“落澄,你还活着吗?”
怀里的人未没有回应,萦轩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得泪眼婆娑,悲痛欲绝地无声抽噎。
意识逐渐模糊,萦轩感觉自己也即将去见阎王了,就放出当初琥珀给的信号弹。
烟花绚烂,不知招来的是敌是友,最先发现他们的人将会是谁,这已然不重要了,反正,她和他,一定生死相随。
“落澄,迄今都是你在保护我,而我却未能保护好你,对不起。”
“落澄,其实小雨是心结,不是割舍不了的人,抱歉,令你伤心了。”
“落澄…我很想念梅落园的白梅,很想念泽西的神樱树,很想听你弹琴,很想听你吹箫……”
“落澄,如果有来生,我们做一对人间逍遥客,你抚琴,我唱歌给你听……”
萦轩低声呢喃,终是等不到救援,倒在了血泊中,环抱落澄的双手牢牢攥住不曾放开……
梦里,马蹄声疾,人声嘈杂,最后,回归安宁。
「小雨是谁?」
“是前世的心结。”
「人有七情,情各不同。母亲于我是至亲,明笙是至交,而你…是至爱。」
“你也是,我的至爱。”
「你不解释,是印证了你心底仍有这人的位置吗?所以…你对我的这份情,自始至终也不过一种虚情假意的回馈罢了」
“不是,我的心里从来都只有你。”
我心皎皎,坚如磐石。
皖皖若卿,愿韧如丝。
“雪皊姐,快过来,她醒了。”
萦轩眼眸微转,叫喊的人是昔皌。
她想起身,可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沉重得难以动弹,稍有动作,就撕裂般疼痛。
雪皊匆匆赶来,见萦轩眼角挂着泪,便轻轻为她拭去,再把脉:“除了伤口的疼痛,还有其他不适吗?”萦轩摇了摇头,声音气若游丝地问:“落澄呢?”
二人苦叹,转头看向身后的屏风,落澄就在屏风后面静静躺着,昏迷不醒。
“他还活着吗?”
雪皊抿了抿唇,她懂萦轩的忧虑,亦不想隐瞒,坦白道:“无奈运功太多,毒性攻心,仅一息尚存。我…无能为力,抱歉。”
胸口撕心裂肺般地疼痛,萦轩强忍起身,昔皌赶紧坐到她身旁扶托,以防她动作幅度过大导致伤口崩裂。
“别无他法了吗?”
面对萦轩的提问,雪皊低眉沉默。萦轩领会她的意思,绝望地合上眼,泪流不止。
“还有一个方法。”
木诩烟推门而入,往常的嬉皮笑脸一扫而光,她一本正经地对她们说:“去无名山找我们师傅,他一定有办法救回小白头。”
萦轩顿时看到了曙光,欣喜道:“对,金沼先生神医妙手,定有回天之法。”
“看你的表情,是要一起去?”木诩烟不悦地看着萦轩,见她连连点头,立马否决,“不行,去往无名山少说也要十日,若等你恢复,小白头怕是可以去孟婆桥报到了。”
“不必等我恢复,我只是皮外伤,保证不拖累他!”
木诩烟神情严肃,伸手托起萦轩的下颌,反驳道:“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的面具已经化了,我不知道在我们到达之前是否还有人发现你们,发现你的真实面貌,在场还有许多泽西姑娘的尸体,从中是否跟你有关联虽未可知,但这无疑是个危险的因素。”
萦轩听了,失落地拂开木诩烟的手。木诩烟说得没错,她是逃犯,本身就是个危险的存在,况且有伤在身,不仅耽误行程,还会使落澄身陷囹圄。
“让她去吧。”
屏风另一边的昏暗角落里传来皞风的声音,二人被救回来后,他就一直守在一旁,不舍昼夜。
“皞风?你少有插手管小白头命令以外的事,今儿是吃错药了吗?”木诩烟揶揄道,“她会给你的主人带来危险也没关系吗?”
皞风走出来,胸有成竹地说:“公子曾说,如要揪出暗处的敌人,最好先发制人,引蛇出洞;若敌人爪牙众多,就要各个击破。萦轩和公子一同出发,确实会有被一网打尽的风险,不过,有木堂主的拿手好戏,这个风险或许会成为请君入瓮的良机。”
“良机?”木诩烟想了想,无奈地笑了一下,“你这家伙,好的不学,净学些小手段。”“木堂主见笑了。”皞风稍稍一揖,随即看向萦轩,“我相信萦轩的武艺不会输给那些躲在暗处的宵小。”
“唉…是啊,是挺强的。”木诩烟感慨道。
接着,是顷刻的沉默,萦轩知道意有所指,内心不免一沉。
“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些人…血影门的人,是你杀的吧?”木诩烟开口问道,萦轩低眸不语,默默地点了点头。
此时,皞风握剑的手不由一紧。
“我去到的时候,落澄已经倒在地上了,看他们在滥杀无辜,却顾不了那么多,优先选择跑在落澄前面……”萦轩如鲠在喉,再也说不下去。
“神明也不见得能兼爱天下每一人,更别说渺小如尘的人了。你没有错,不必自责。”木诩烟安慰道,“言归正传,雪皊,现下你有几分把握保住小白头?”
“救他们回来已过三天三夜,以我现在的医术,最多只能再维持先生十日光景,但萦轩的伤…本该花上半月休养,如今勉强休整两日才可下地,这时间上…未必充足。”
“那就星夜兼程,赶在七日之内抵达无名山!”萦轩许诺道。
雪皊轻按萦轩的手臂,温柔地说道:“说话别太用劲,小心伤口撕裂。我们陪你一起去。”
萦轩环视一周,大家都微笑地看着她,连平日不苟言笑的皞风,也温和浅笑地看着自己,心里无比感激。
“好了,各位先出去吧,我要为萦轩换药。”雪皊招呼道。
大家鱼贯而出,走在最后的木诩烟若有所思地停下了脚步。
“李萦轩,我且问你,你要如实回答。”木诩烟慎重地说道,“你…有帮小白头解毒吗?”得到无声的肯定后,木诩烟眉头深锁,“那为何解了等于没解?难道花瑶没有告诉过你,必须在二十四个时辰内解毒,不然就毒寝五脏,命不久矣?”
萦轩一听,如五雷轰顶。
“不过现在追究前因也无用,你好生休息,我去为你们准备行装。”木诩烟无奈地摇摇头,走出了房间。
思绪纷乱,萦轩忽觉喘息不顺,顺手拿起枕边的香包闻,心神稳定后倒在雪皊肩头昏睡过去。
这两日里,木诩烟先后派出了三五队人马朝无名山方向先行,为达到鱼目混珠的效果,其中有的人易容成萦轩他们几人的模样。而真正的他们,则易容成普通人家的面孔,混淆视听。
两日后,天将破晓时,萦轩与皞风、雪皊、柏宁带着重伤的落澄前往无名山。
“木诩烟,那晚与血影门厮杀,我看清了一个人的脸。”临行前,萦轩对木诩烟讲了她当时所见,“殷淑女就是血影门的螭吻,在皇宫的时候,她常常跟在合嫔左右,而合嫔是玄影十二卫的六合,说不定她也是……”
话未说完,木诩烟摸了摸萦轩的头,温柔的笑意仿佛在说,这些她都知道。
“此去一路平安。”
谢了荼蘼春事休,无多花片子,缀枝头。庭槐影碎被风揉。莺虽老,声尚带娇羞。
玄影寮内帘子遮阳,透不进太多的天光。
一杯清酒浇在一柄乌黑透亮的唐横刀上,祭奠亡魂。六合沉郁地站在刀前,俯视刀下躺着的四具遗体。
食指轻轻划过刀背,她看似淡然,呼吸却不知平复了多少次:“‘云染’犹在,主人却不在了。可惜,可惜。”这时肖媛走了过来,宽慰道:“六合,别太难过,自我们当上玄影卫起,生死天定。”
六合奠下两杯酒,平静地问道:“朱雀,泽西女汗可还有血亲?”
肖媛思索了一会,回道:“不知。”六合阴冷地笑了一声,看向她说:“去为太阴他们收尸时,我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想立马禀报给陛下。”
“萦轩,你手中的香包,可否让我一瞧?”马车里,雪皊见萦轩又拿着香包闻,便请求道。此时的他们已行走了大半日,萦轩点点头,交了过去:“这是不久前花瑶赠我的,说是宁神香包,可以安神助眠。”
雪皊略略闻了闻,将香包内的草药全数倒了出来。
“萦轩,你可有梦魇的常疾?”
萦轩瞳孔一震,低声道:“已许久不复发了,只是最近……”
见她欲言又止,雪皊不继续追问,仅谆谆告诫:“这香包里有一种名为‘抚思’的药草,取自安神花的花芯。安神花顾名思义有安神静气的功效,但其花芯除外。萦轩,人心难测海水难量,先生让你提防某些人,是有他的道理的。”
花瑶居心叵测,人尽皆知,唯独她李萦轩不信,愚蠢而不自知。
突然,负责驾车的皞风猛地拉住缰绳,车里的人因这一急刹而东倒西歪。“皞风,怎么…了。”雪皊掀开车帘,眼前的景象解答了她的疑问。
来的人不少,正是血影门之流。
“柏宁,你守着先生和萦轩。”雪皊嘱咐了一句,走出马车与皞风一同应敌。
「为什么还是被盯上了?是木诩烟思虑不够周全?还是…有内鬼?」寻思中,车舆被敌人利用铁钩肢解得四分五裂,三人顿时失去遮掩庇护,正当这一拨拆解马车的人要上前猎杀时,柏宁镇定地展开手中黑扇,利落地向外一抛,一个回旋,击倒了数名敌人。
黑扇回到手中折合,扇边淌着血。柏宁虽目难视物,但武力不容低估。
然而人数太多,敌众我寡,力量必然悬殊。萦轩抽出镂花刃,眼神凛冽,她跳下马车,参与到皞风雪皊那拨打斗中去——
杀人安人,杀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不想只当被保护的一方,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力量,为了守护在乎的人,即使血染手里剑也在所不惜。
怀着这样的信念,萦轩一剑斩杀朝皞风挥刀的敌人,鲜血溅上她朴素的衣袍。
经过一场激烈的拼杀,前来刺杀他们的敌人全数歼灭,四人都松了一口气。萦轩由于使力太过,整个人止不住微微颤抖。皞风看着不忍,抬手为她擦拭脸上的血迹。
这时,一个躺在地上的“尸体”倏地蹦起,冲向皞风,不等他举刀偷袭,萦轩已敏捷地出剑将他刺死。
萦轩越过皞风,一一给地上每一具尸体补刀,防止出现方才那种“诈尸”的状况,每挥一剑都用尽全力。
皞风看出了萦轩的不妥,走前去拉住她,温声道:“好了萦轩,不要再补了。”
“不行…万一有人诈死呢,我们行踪已经暴露了,不能留活口回去通风报信。”萦轩不顾劝说继续挥剑,皞风皱起眉头,语气加重了些:“够了,他们都死透了!”
说着,他拉住萦轩的手臂制止她的行为,然,转身望来的一双布满血丝的疲惫的眼睛刺痛了他的心。
到底是什么缘故拥她入怀,他已经记不起来了,那一刻,他只想安抚她那颗伤痕累累的心。
“别太难为自己,你还有我…我们,公子会好起来的,一切,会皆如所愿。”皞风绵言细语,生怕惊吓了怀中柔弱的她,见惯了她飒爽的样子,竟不知,她的身形比想象中娇小。
余晖映在两人身上,落日西沉,即将迎来无垠的夜。
一旁的雪皊察觉出某些端倪,也不点破,只说道:“天快黑了,我们继续赶路吧。”
萦轩脱离皞风的怀抱,泪痕淡去脸上的血迹,她颔首致谢,回到那辆残破的马车旁。雪皊走过皞风身边时,轻声提醒道:“皞风,没有结果的心思,还是不要让它萌芽了吧。”
皞风不作声,调整了一下呼吸,跟了上去。
“虽然成了露天马车,但勉强能用,我们尽快赶路,沿途看看有无农户之类的人家,可以帮忙修缮一下。”萦轩说着,看了看大家和自己的衣服,“先把带血的脏衣脱了去,免得引人怀疑。”
“如果我猜测得没错,血影门的人已对菖蒲教堂虎视眈眈,木诩烟派出的人马大概都遭到了拦截伏击。宁杀错不放过是他们的处理方式,虽来者众多,却并非高手,索命是其次,更多的像是在试探。”
路上,萦轩开始分析敌人的来意。
“试探?你的意思是,血影门不确定哪一行人才是真正的我们,所以利用人海战术对付每一队离开菖蒲教堂的人?”柏宁细思地接话道。
“是的,离开菖蒲教堂有几队人马,他们就派几批人马,没有活口归来的那一批就是他们要找的目标,因为白落澄的门生,武艺高强,鲜少人能媲美。木诩烟再有能耐,也不可能在短短数年内培养出大量铢两悉称的手下。”
“如此说来,我们赶尽杀绝反倒是失策之举?”雪皊不解道,
“也不全是。若放虎归山,这些杀手也会对她们的主子描述我们的招式,这一样会猜测到我们所在。”
萦轩沉静分析的模样,令三人刮目相看,她好像一夜之间成长了,带着他们先生的影子,疼痛地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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