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光融融,万物归寂,斜阳倾撒在砂石土砾铺陈的道路上,渡满了毛茸茸的金边。
池亭雨散学归来,怀中抱着书,行走在成平村宁静的小路上。旁边是穿村而过的小河,几个妇人在河边洗衣裳,嘴里还不忘嘀嘀咕咕地闲聊:
“哎,不知道哪儿来的孩子,可怜见的,这么大还会被父母遗弃。”
“谁说不是呢,那娃看起来细皮嫩肉的,还是个哥儿,家境肯定不错,现在被人丢在外面,饭也吃不饱,小脸都饿瘦了。”
池亭雨脚一拐,向那几位妇人走去。
“不好意思,请问……”
他甫一开口,其中一位妇人立即回头,脸上的热情倏然绽开,笑着说:“哎呦,这不是池先生嘛,今天真是辛苦了,家里做了米糕,回头给你送几块儿过去啊!”
“谢谢您,我想问,你们说的那个孩子……”
村里面的妇人实在,听他这么问,叉着腰叹了口气:“哎,那孩子是大徐在村外面捡回来的,问他啥都说不知道,但人穿得好,不知是哪家的小公子给弄丢了。”
池亭雨谢过这名妇人,又向他打听了那孩子的安置处,便转身朝村长家走去。
村长家在村中央一棵老槐树下,是村里面房子最好的一家。
他上前敲了敲门,很快从里面传来拔门闩的声音。
村长媳妇儿的脸出现在门后,待看清来人时,热情地说:“池先生啊,快进来坐!”
池亭雨点了点头,跟随女人走进屋中。
村长正在为了这孩子焦头烂额,眼见那小孩不吃不喝坐在凳子上,跟截小木头似的,就恨不得来个人救救他。
池亭雨进来后,村长眼睛一亮,立即把他拉过去,悄悄说:“快帮我劝劝他,这人东西也不吃话也不说,总不能老这样吧?”
池亭雨莫名被拉了壮丁,只好走到那孩子面前,细细打量着他。
这小孩生的俊,一张小脸虽然沾着灰,但完全掩盖不住其下精巧细腻的五官。只是他不说话时,外表总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气,一点儿都不符合这个年纪的特质。
池亭雨蹲下身,注视着小孩明亮的双眼,温声道:“别怕,我不是什么坏人。”
小孩儿直愣愣地盯着前方的地面,丝毫不为他的话所动。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从哪儿来,家在何处?这样我们也好送你回去。”
池亭雨盯着他看了半晌,这小孩就是不说话。他无奈地站起身,说道:“我猜他可能受了惊吓,一时半会儿不愿与人交流。这样,让他住在我家,我再试试看,说不定过几天就好了。”
村长犹豫地看着他:“这……会不会太麻烦您了?”
池亭雨摆摆手,笑着说:“反正我也是一个人住,多个人多双筷子,没什么大不了的。”
村长正要开口再说些什么,旁边的妇人已经先一步道:“那就麻烦池先生了。”
村长立即瞪大眼睛看向自家媳妇儿,对方朝他努努嘴,又眉开眼笑地对池亭雨说:“池先生有所不知,我家小宝晚上爱闹腾,的确不方便留客,您这趟可真是雪中送炭呐!”
池亭雨倒是没说什么,他看了眼村长的脸色,笑着应道:“那就这么说定了,孩子,你跟我走吧。”
小孩乖巧地从凳子上站起来,一语不发地跟在池亭雨身后。池亭雨客气地同村长一家道别,然后领着这个捡来的孩子,慢悠悠地朝家里走去。
此时夕阳已经完全隐没,血红的余晖仍然照亮了小半边天。村里挨家挨户点着灯,从路尽头向外望去,与天上的繁星交相辉映。
池亭雨走得慢,纸窗中透出的光亮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朦朦胧胧地洒在地上,又随着主人的离去倾斜消失。
那孩子从村长家出来后就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边,既不说话,也不四处乱看,举止乖顺地像只傀儡。
池亭雨把小孩带到了村西头的家门前,掏出黄铜钥匙,打开了门上的锁。
“进来吧。”
他先一步踏入房中,点燃了桌上的红烛,又招呼小孩进来,用一只木栓插在门上,转头朝堂前走去。
“你先坐一会儿,我去弄点吃的。”
小孩乖巧地坐在长凳上,对着桌上的红烛,孤零零地发起呆来。
两刻钟之后,池亭雨端出两碗长面,放在了红烛旁边。
长面上卧着一只令人食指大动的荷包蛋,几点葱花零星排布,并一把鲜嫩的小油菜,将清淡的汤水染出一抹翠色。
池亭雨又匆匆走进堂前去拿筷子,那小孩便从盯着红烛转为盯着面碗,神情似乎有一丝迷茫。
池亭雨回来后,将其中一碗面推到小孩面前,放上筷子,温和地说:“快吃吧。”
小孩慢慢拿起筷子,挑起一撮放进嘴里。他吃得很慢,一举一动都像精心调/教过的,看起来甚为赏心悦目。
池亭雨坐在对面,瞅着小孩红扑扑的脸蛋,笑着说:“听他们说,你是个哥儿?”
小孩浑身僵硬了一瞬,抬起眼,目光警惕地盯着池亭雨,那样子就像小白兔遇见了大灰狼,浑身上下的毛刺都奓开了。
“大灰狼”生怕自己把人吓到,他轻咳一声,稍微坐远了些:“放心吧,我不是你想象中那种人。”
小孩盯着他红烛下极显真挚的目光,依然没有放松警惕。
他手执筷子,声音极冷地问道:“是,又怎样?”
池亭雨一下被问住了,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对他说:“不怎样,你小小年纪,还是个哥儿,性格强势点,出门在外不容易受欺负,挺好。”
小孩重新将目光移到面前的碗里,低声道:“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谁,就带我回来,不怕我害了你?”
他说话的时候总喜欢板着脸,眉宇间拧出一道深刻入里的褶皱,像是化不开的盐,带着淡淡的咸腥与苦涩。
池亭雨打量了一会儿,缓缓摇了摇头,回答道:“不管你从哪儿来,都只是个孩子。孩子干不了罪大恶极的事,只有那些对你充满恶意的人才是危险的。”
小孩微微一怔,撩起眼看着他。半晌后,他似乎下定了决心,开口道:“既然你这么好心,那我不拖累你倒显得我不识抬举。”
池亭雨挑起眉,唇边笑意更盛:“行啊,我倒要听听,你打算怎么拖累我。”
小孩将筷子工工整整地架在碗上,又把碗往前推了推,一双小手紧紧攥在身前,神情严肃地看着他。
“你也看到了,我来得并不体面。事实上,今日晌午,我在路上遇到一伙山贼,连人带车翻下了山崖,车上除了我以外,剩下的人都死了。”
乍一听这么血腥离奇的故事,池亭雨第一反应不是惊恐,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如你所见,我身份不详,你要是觉得害怕,现在把我丢出去还来得及。”
小孩说完这话,立即摆出一脸理所应当的表情,好像池亭雨就该是个临阵脱逃的小人,抛弃他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池亭雨依旧坐在那儿,缓缓垂下双眼,说道:“你还没告诉我,你究竟从哪儿来。”
小孩没想到他居然在执着这种问题,气急败坏地说:“告诉你又怎样,我周围的人都死了,你还能把我养大不成?”
池亭雨看向他在烛光中分外明亮的双眼,笑着说:“你怎么知道不能呢?”
小孩双目圆睁,瞬间被这话噎得发不出声来。
“我虽然不是什么善人,但我在这村里当教书先生,对小孩该有的恻隐之心一分都不会少。”
池亭雨挺直腰背,目光温和地看着他,继续说:“如果你实在无家可归,我可以收留你,毕竟,我也是被村里的人捡回来的,大家都一样,同病相怜,自然可以抱团取暖。”
小孩一双眼静静地看着他,两个人隔着温煦的烛火,隔着空气中扭动的机锋。半晌后,他终于投降了,缓缓从胸腔中叹出口气,对他说:
“实不相瞒,我是从宫里来的。”
池亭雨盯着他,慢慢地重复道:“宫里?”
“没错,我的父亲是皇帝,母亲是容妃娘娘,我在家中排行十一,你可以叫我容骥。”
他说到这儿,似乎起了一点不痛不痒的报复心,后面的话不用池亭雨问,也一连串说了下去。
“其实,我是被流放出来的,流放的原因,我就不多说了,反正也无足轻重。”
他冷冷地看向池亭雨,说道:“所以,我是认真的,你要是想放弃,现在还来得及。”
池亭雨听完他这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剖白,轻轻闭上眼,呢喃道:“原来是这样啊。”
小皇子没听清,下意识问道:“什么?”
池亭雨摇了摇头,脸上的笑并没有因为这番所谓的危险减掉多少。他重新看向小皇子,认真地问道:“既然这样,你愿意留在这儿吗?”
小皇子疑心他被自己的话吓傻了,不依不饶地追问道:“我都说到这份上了,你真的不害怕?”
“怕什么?”
池亭雨站起身,端起那碗已经凉掉的面,重新走进厨房。
“你一个孩子都不怕,我要是再怕,不就成了笑话么?”
小皇子立即跟着池亭雨跑进厨房,见他把面重新倒进灶台里热,有些不甘心地说:“你,你跟我都不熟,我住在这儿算什么,那些人看你和一个哥儿住在一起,不会说三道四么?”
“这个嘛……”
池亭雨回过头,上下打量了一番小皇子细弱娇小的身板,笑道:“要不你就跟别人说你是我的小媳妇儿吧。”
“媳……”
小皇子一瞬间气得够呛,软乎乎的小脸蛋上立即浮上一层红晕:“你在说什么!”
池亭雨怕他真把人气出个好歹,摇了摇头,说道:“我不会干出那种事的,但你可以用这层身份保护自己,至少在外人面前,他们不会对你胡说八道,对吧?”
小皇子这才偃旗息鼓,小脸嘟嘟地盯着池亭雨,不情不愿地说:“也……也不是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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