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亭雨平安无事地教了三天书,这期间,小皇子没有闹出过什么幺蛾子,每天安安静静地坐在家里看书,身体也渐渐适应了此地的气候,没有刚开始那么难受了。
转眼到了学堂休沐的时候,池亭雨决定带小皇子下顿馆子,好好弥补一下近些天受到的创伤。
容骥自然不知道池亭雨打的什么心思,他在家都快长出蘑菇来了,才终于刑满释放,获批第二天和那位不着四六的夫君一起去外面走走。
南溪县地方不大,馆子也少,做的都是当地菜,和针对外来商旅的客栈截然不同。
本地人自己家开伙,不会特意花这个冤枉钱,只有池亭雨这种偶尔做饭手潮的,才是他们乐于见到的客人。
当容骥面对着满桌子叫不出名的东西时,心里其实是有一点复杂的。
江南以南,湿热更胜一筹,此处相较于口味甜腻的吴越之地,更习惯咸中带辣,让人吃了口干舌燥,心火上炎。
小皇子瞧着满桌子色彩诡异的腊肉熏肠,一时不知从何下筷。他先举起旁边的杯子漱了漱口,继而英雄就义似的,试着咬了一口带油的腊肉。
容骥:“……”
他面对着池亭雨期待的目光,不好意思说出一句“难吃”来,只好硬着头皮咽下去,模模糊糊地评价道:“还行。”
然而池亭雨并不知道,小皇子口中的还行,已经是给完他面子以后的最低评价了。
他满心欢喜地给小皇子又夹了几块,结果前面的东西还没吃完,后面的紧追其上,眨眼间堆成了山。
容骥忍无可忍,本来想把筷子直接往桌上一撂,然而一抬头,对上池亭雨那双饱含欣喜的眼,又什么都不忍心说了。
怪就怪他关键时刻掉链子,优柔寡断,被对方一个眼神带着跑!
容骥在心里狠狠唾弃着自己,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夹起肉,痛苦地吃了个干净。
他们在这边吃得五心六意,另一边,小二躬下腰迎进来两个穿着长袍,作书生打扮的中年人。
那两个人坐在了靠近轩窗的圆桌前,低声对小二说了几句话,小二应下来后,他们就像久别重逢的故友般,开始了毫无意义的寒暄。
容骥发现池亭雨总是有意无意地往那桌瞟,于是凑过去,小声说:“怎么,你认识?”
池亭雨转回目光,平静的眼瞬间塞满了柔情,笑着说:“不认识。”
“那你盯着他们干嘛?”
池亭雨用手里的筷子捣着碗底,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回答道:“他们不是本地人,说话各自带有口音,应该是来自北方。”
容骥不懂“有口音”和“来自北方”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但池亭雨很快又接上了下一句:
“虽然打扮得体,举止从容,可是官话不佳,大概是聚在一起的乡绅,结伴出门游历的吧。”
容骥有时候真挺佩服他这个夫君,什么东西只要三言两语就能想这么多。
如果不是贬谪出京,或许……
“不过能选中这地方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即使算不上穷山恶水,也没有值得外人特意来此的必要。”
池亭雨似乎对那两个人格外好奇,他侧着脸吃东西,耳朵都快脱离身体飞出去了。
容骥先前还认为他高深莫测,现在发觉自己瞎了眼,这人只不过是八卦之心太盛,不好意思明说罢了!
不到半炷香/功夫,小二端着盘子去给那桌人上菜。
容骥特地留意了几眼,发现他们点的东西和这张桌子上的差不多,按照池亭雨的性格,应该都是些当地的特色吃食。
可是方才点菜的时候他们并没有报过这么长的菜名。
他大概想了一会儿,就明白了其中关键,不由快速转头看向池亭雨。
池亭雨似乎早有所料,他轻笑一声,拎起茶壶斟满水,在完全没有和小皇子打招呼的前提下,兀自端着茶杯走过去,停在了那张桌子前。
小皇子愣住了,那桌坐着的两位乡绅也愣住了。
他们莫名其妙地看着池亭雨,犹疑道:“您是……”
池亭雨一点都没有身为陌生人的自觉,他笑眯眯地举起茶杯,分别朝两人敬道: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二位云游至此,着实令池某纳罕。”
兴许是他整个人太不见外,其中一位在短暂的尴尬过后,也举起边上的酒杯,回敬道:
“不敢,不敢,池先生虽为本地人,官话可当真流利啊!”
另一位等他的好友说完了,立即称职地捧道:“敢问池先生过来,有何指教?”
容骥已经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了,但他那夫君却摆着一张谈笑风生的脸,回答道:“在下只是略微感到好奇,南溪县并非是什么风水宝地,二位何故翻山越岭,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小县城来?”
把自己出生的地方说成是“鸟不拉屎的小县城”,不知道冯先生和王婆子听到后会作何感想。
那二人彼此对视一眼,像是在进行某种无声的交流。片刻后,第一位说话的乡绅笑了笑,打算将装傻充愣进行到底:
“池先生这话说得蹊跷,我二人虽不比老庄融归天地,却也想竭尽所能,随缘而行,步至山穷水尽处,坐看日落云起时。此处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实乃修身养性之佳选,如何不能来此瞻观一二?”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连不远处的小皇子听了都寻不到什么错处。然而池亭雨只是略微扫了眼他们的桌子,便道:
“您二位点个菜都得招呼小二随便上,怎么谈到地势又如此熟稔。莫不是事先在地图上随手一指,闭着眼敲定了这鬼地方?”
那二人脸色一变,瞬间看了眼站在柜台前的小二,继而赶紧把池亭雨拉过来,强行摁到了凳子上。
“池先生诶,大白天的,您可少说两句,坐下来吃点菜吧,啊?”
池亭雨可不是什么三两句话就能打发的人,他斜着眼看向他们,脸上的笑自行带上了不怀好意的味道。
“两位,我又不是官府的人,没资格查你们的身份文牒,就是单纯好奇一下罢了。”
他这好奇可是要了两人的老命了。
第一位乡绅自知被人讹上了,冲池亭雨讪笑两声,解释道:
“哎呀,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之前在观里让道长算了一卦,卦象说‘利朱雀,可观前朝遗风’,便想着来这儿碰碰运气,多长点见识也好。”
“可观前朝遗风?”
池亭雨冷笑一声,嘲讽道:“我看你们不是来‘观’的,倒像是来‘不问自拿’的。”
那两个人登时酒劲上头,脸带着脖子红了一片,支支吾吾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
“这……话不能说得这么难听,我们就是喜欢收集一些前朝的小玩意儿。”
“原来如此……”
池亭雨的语气愈发耐人寻味,他用自己拿过来的杯子在手上转了一圈,笑着说:
“我在这地方住了这么多年,都不知道那‘前朝遗风’到底在哪儿。这样吧,您二位吃饱喝足以后麻烦指点个迷津,让我们也跟着长长见识?”
两位乡绅:“……”
自打池亭雨坐下以后,容骥已经听不清他们说话了,但从两个人青一阵白一阵的脸色看,肯定是被这臭流氓威胁得不轻。
然而臭流氓只想分一杯羹,他手指尖慢慢磕着杯沿,“笃笃笃”的声音敲得人心慌。
两个人仿佛看到一只恶鬼追在身后,拿着锁链要把他们挨个勒晕过去。
小二本来坐在柜台前休息,看到原本带孩子的那桌人突然跑去了另一桌,心里好奇,又不敢过去偷听,只能抓心挠肝地坐在那儿,试图从他们的表情中分辨一二。
本来就目的不纯的两位乡绅看见小二那样,更加心惊胆战。他们屈辱地看向池亭雨,不得不答应这个满肚子坏水的可恶要求。
池亭雨愉快地和他们签订口头契约后,带着杯子走回自己那桌。
小皇子看着他志得意满的神情,麻木地问道:“你是不是又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什么叫见不得人的,我只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池亭雨口中的惊喜从来不能当真,容骥不信任地瞥了他一眼,冷漠地翘起嘴角:
“是吗,我不信。”
池亭雨:“……”
甭管他信不信,反正待会儿保管有惊无喜,说不定还得给他留下一辈子的阴影。
那边两位从外地来的乡绅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偶尔还能收获隔壁桌两道阴险狡诈的目光,实在令人有些坐立难安。
他们咽下杯子里最后一口酒,走到早已鸣金收兵的池亭雨桌前,客气地说:
“池先生,卦里所示的地方离这儿有些距离,我们还是早点启程的好,方便在日落前赶回县里。”
容骥听完他这番话,半张着嘴,眼睛一直在那两个人和池亭雨之间乱瞟。
他们是怎么做到一会儿不见的功夫,就密谋好这么大一件事,而自己还完全听不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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