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骥怎么也不认为这种天下人都看的传世之作能把人带到哪门子歪路上去,他仔细观察着池亭雨的目光,却没从中瞧出任何端倪——
这人似乎早就料定了小皇子的反应,将喜怒哀乐都藏在一张温和平静的面具后,任他随意揣测琢磨,只要自己不露馅,剩下的随便几句就能打发回去。
容骥打量到最后,放弃从他嘴里问出真相,可有可无地点点头,应道:“好啊。”
池亭雨:“……”
他怎么又变成了这副不上心的样子!
容骥心里窝火,脑子却清醒得很,他面不改色地看着池亭雨,冷声道:“你已经不止一次提出要教导我了,这么急功近利,不打算跟你家夫郎解释一下?”
“你是真的在为我以后做打算,还是想做什么事,不方便告诉我?”
池亭雨被迫灌了一耳朵诘问,非但没生气,眼中的震惊之色反倒化成了喜悦,渐渐展露在唇角边。他注视着小皇子透亮的双眼,低声道:
“殿下,您长大了。”
“是个人都会长大,尤其在受到欺骗的时候。”
容骥寸步不让地盯着池亭雨。
失望、倔强、悲伤、愤怒,无数种情绪泡发了一般堵在他心里,但他依然选择等在那儿,仿佛只要时间够久,池亭雨就能多信任他一些,提前披露答案。
然而没有。
池亭雨轻笑一声,在目光如炬的注视中坐在了容骥对面,低声道:
“殿下,您觉得,我们这样的关系能维持多久?”
容骥微微一愣,脸色忽然覆上了一层苍白,沉声道:“你什么意思?”
“夫君、夫郎,这些称呼都是我将你纳入羽翼下的护盾,但凡有一天,护盾不在了,你与我,会是什么关系?”
“我们在南溪县过了不少安生日子,但您清楚,这里并不是您心之所向,您要去的,是那座汇聚了天下权力的皇城,是您真正的故乡。”
“殿下,我希望您不要忘记。”
容骥缓缓吐出一口长气,池亭雨的话像一柄重锤压在他背上,将他满心期待粉碎得一干二净。他垂下眼,敛去最后一丝惊惶,涩声道:
“多谢太傅大人提点。”
方才万里无云的天空中突然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小皇子苍白的脸,轰隆隆的雷声紧随而至,在两人耳边炸出心惊胆战的巨响。
池亭雨睁大眼,在一道几乎将地面劈裂的强光中,他分明看见容骥嘴唇翕动,吐出了几个他听不见的字。
“我还是喜……”
什么?
池亭雨茫然地看着他,然而接下来的话被乌云吞没,他再也看不见了。
容骥从椅子上站起来,绕过池亭雨,径自走向了厨房。
池亭雨不知道小皇子心里打的什么注意,他呆愣地坐在凳子上,将出口问询这一技能彻底忘在了娘胎里,眼睁睁看着容骥消失在黑暗中,两条腿也不知道上去追。
瓢泼大雨转瞬而至,巨大的雨点子裹着寒凉,浇灭了夏日最后一点暑气。狂风骤雨组成了池亭雨耳中所能听见的全部声音,闷雷与暴雨交织,天地都要随之变色。
忽然,在这些暴虐的声音中夹杂了一道格格不入的巨响——巨响自后院而来,而容骥正好去了厨房。
池亭雨的肝胆在这声巨响中瞬间崩裂,他凭着本能从凳子上站起来,眼中只有被浓黑包裹的后厨,以及那道藏身于黑暗中的身影。
“殿下,殿……”
当他看到后院里倒塌的杂物房时,耳边一切声音都听不见了——无论是雷电暴雨,亦或刮在他脸上的飓风,都随着被冲垮的房子渐渐远去。
池亭雨茫然地走进暴雨,在身影靠近那半堵颓圮的墙沿时,一个人突然从身后抱住他,将他猝不及防地甩到了后面。
就在他离开墙沿的瞬间,剩下那段土墙也被暴雨冲垮,朝着他刚才站立的位置砸来。
“不要命了吗你!”
容骥站在暴雨中,头发衣裳都在往下滴水,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池亭雨,手边还拽着对方散乱的袍袖。
他像一只被人抢了食物的小狼崽,死死叼着失而复得的东西,还忍不住朝那东西发脾气。
池亭雨愣愣地看着他,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小皇子的爪子,低声道:“殿下?”
像是得到了某种确认,池亭雨一把将人抱在怀里,俯下身搭在容骥肩头,嘴里喃喃着连续不断的话: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容骥依旧扯着他的袖子,头埋在臂弯中,一动不动。他的身上满是秋雨落下的寒意,此时被池亭雨温暖的胸膛焐热,连先前那点埋怨都化在雨水中,随水流冲进了河里。
池亭雨将容骥抱回屋子,拿了块干巾仔仔细细给他擦干净,又换了身衣裳。
两人并排坐在床沿上,听外面狂风交加暴雨如注,池亭雨垂着眼,声音很轻地问道:
“殿下,您刚才干什么去了?”
容骥双手搭在身前,瞳孔被那扇半明半暗的轩窗充斥着。他甚至都没有看池亭雨一眼,径自说道:
“我怕厨房里的东西烧糊了,回头还得倒掉,怪浪费的。”
可怜见的,小皇子居然还知道“浪费”两字!
池亭雨拉住自己信马由缰的心思,低声道:“殿下放心,我都记着呢,不需要您一直惦记。”
“不需要惦记……”
容骥苦笑一声,池太傅说得太对了,他在这个家里,什么都不需要惦记,那人无论如何都会替自己办好。做饭不需要惦记,种地不需要惦记,教书不需要惦记……
他在这儿,究竟有什么是需要惦记的,学那些搅弄风云之术吗?
他还回得去吗?
容骥脸上的神情越发落寞,他摇了摇头,客气地说:“既然这样,等会儿雨停了,吃点东西,我们就开始吧。”
浓黑的乌云只能带来一时半刻的雷雨,当日头重新出现在乌云背后,阳光透过积郁空中的水汽,照出了边缘模糊的彩虹。
左邻右舍打开房门,踩着水洼来到外面,指着悬于半空的绚丽光影,大声道:
“哎呦,吉兆,吉兆啊!”
屋里憋滞的气氛随着乌云渐渐褪去,池亭雨看向小皇子,笑着说:“怎么样,吉兆,看看去么?”
“我……”
容骥拒绝的话已经到了嘴边,不成想池亭雨根本没打算听他的意见,将人从榻上拉起来,蹬蹬蹬就往外跑。
南溪县本就水汽丰蕴,一场暴雨过后,到处充满着直入肺腑的潮闷。
小皇子觉得自己快被这满载的水汽淹死了,一抬头,却见两道彩虹并行悬垂于烈日下——
一道清晰,一道模糊,环环相套,跨过了南溪县巍峨的高山,与其下无数在暴雨中洗礼过的房屋。
小皇子目瞪口呆地站在家门口,话都说不利索了:“这……”
“我也是头一回见到两条虹光,这大概真的是吉兆吧。”
池亭雨就站在他旁边,背着手,眉目间的郁色被喜悦替代,望着头顶那片罕见的盛景,喃喃道:“既是吉兆,便预示着诸事顺利,天地人和。”
他忽而看向容骥,眼中尽是小皇子无法拒绝的温柔之意:“媳妇儿,天亮了,我们该去修房子了。”
“什么!”
容骥刚获得的温柔眨眼间烟消云散,他回头看了眼院子里那栋倒塌的房屋,扯着嘴角问道:
“你……这房子多少年没修过了,不至于一场雨就能冲垮吧。”
池亭雨顺着他的目光向后望去,还真的认真思索起这个问题:“这个嘛,从我走之后就没人来过,得亏倒的是后面,要是前面,估摸您就已经见不到我了。”
“呸呸呸,乌鸦嘴!”
小皇子瞪了他一眼,问道:“这东西怎么修,我看它倒得梁都不剩,不如重新建一座得了。”
这么说起来……
池亭雨思忖片刻,将账本从脑海中翻出来,挨个给小皇子盘点:“学堂每个月给我一吊钱,算上咱们时不时买点大鱼大肉,中午给你留下吃饭的份额外,剩下的恐怕不太多。”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小皇子听他算盘打得噼啪响,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如果咱们自己盖,能比找人多省一吊钱,相当于夫君一个月辛苦费。”
“但是自己盖的话,时间上恐怕来不及,回头一间房子盖上一年半载,隔壁家那小孩都能送学堂了。”
“这样吧,先拖一拖,等我想好了再解决这件事。”
果然。
容骥抬起手捏了捏紧皱的眉心。
无论是除草,种菜,还是一应需要提早解决的事,都能被他以各种理由无限拖延下去,除了催他用功催得勤快,别的简直一无所成。
容骥想起自己被他锁在杂物房的小镰刀,招呼都不打一声,抬脚就往后院走去。
“哎,怎么了?”
池亭雨跟在他身后,见这个方才还沉默寡言的小皇子此刻站在那片倒塌的墙外,怔怔地盯着地面上凌乱的土块,喃喃道:“小镰刀没有了。”
池亭雨微微一愣,凑到小皇子身边,瞅着对方满是失望的脸,突然笑了起来:
“这个没了,我们就换一个,只要你喜欢,铁匠铺都能给你买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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