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容妃的病,池亭雨一直都是通过传信得知的,既不清楚详细病症,也不知道具体细节,单靠纸条上那几句不清不楚的话,与一位二把手的武官,根本无法获知全貌。
尤其是喜好甜食这样的变化,恐怕连宫里的老太医都很难注意,更何况容妃前阵子刚刚肃清宫闱,身边的宫女走得七七八八,再想得知其中关窍,肯定难如登天。
池亭雨仔细想了想,说道:“这样吧,明日我们启程去那村子看看,如果确有此事,大家一块儿坐下商量商量,也好过你们这样无头苍蝇似的乱撞。”
如果这几件事当真那么巧合,恐怕容妃的病还另有隐情。
王曾和刘二收了一早上麦子,扛着镰刀气喘吁吁地往这边走,刚走两步,看见坐在池亭雨旁边的容骥,识相地一转身,溜到别处去了。
容骥听到这番建议,心里并不是很赞同,他蹙起眉,小大人似的说:
“这病传染力很强,要是咱们三个都进去了,以后谁还来查明真相,难道就放着它不管吗?”
池亭雨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淡淡道:“殿下,你别是最近看了什么民间话本,看得脑子转不过弯来了吧?”
池亭雨这话说得一点都不客气,容骥一愣,恼羞成怒地瞪着他。
“不论您是为了查明容妃娘娘的病,还是为了周遭百姓,这一趟都势在必行。但您让我待在这儿,要是出了什么意外,世上的人该怎么说我?”
容骥有一瞬间觉得池亭雨真的很不可理喻,他垂下眼,平复着自己的心绪,快速说道:
“我管那些人怎么看你,一个人生下来,为的就是活着,名声要真有那么重要,你当初还从京城跑出来干嘛?那些人早把你的名声搞臭了,现在多一个少一个有什么区别?”
池亭雨知道小皇子气得狠了,他趁周围没人,悄悄凑过去,搂住容骥的肩。
容骥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池亭雨浑不在意这小崽子细微的反抗,强行把人箍到怀中,低声道:
“你说的有道理,但别人说是一回事,自己做过又是另一回事。人要活着,也要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
容骥哆嗦着说不出话,池亭雨右手不安分地在小皇子肩后游走,笑着说:
“就这么定了,明天一早,咱们就出发,我现在去跟赵大夫商量。”
池亭雨说走就走,完全不给容骥任何反应的机会。
容骥呆愣地望着他的背影,脑海中一瞬间邪火上窜。
这不要脸的臭流氓,摆什么正人君子的架子!
池亭雨生怕容骥从后面追上来,脚下步履飞快,眨眼间窜到了医馆门口。
连哥儿已经可以独立接诊了,赵茹真得以片刻喘息,抓紧时间在院子里摆弄医书,寻找治疗肺痨的方法。
池亭雨绕过大门,撑着篱笆旁边的石台往里一翻,轻巧地落在了院子里。
赵茹真连眼皮都没抬,冷冷淡淡地对着医书,说道:
“看来,容哥儿已经告诉你了。”
池亭雨随便找了个石凳坐下,笑着说:
“你开的条件,问他没用,问我才行。”
赵茹真这才舍得抬起头,双目中没有半点情绪,冷得像一尊玉雕人像:
“这么说,你们俩之间的关系是真的?”
真的假的,池亭雨自己也说不清楚。他直接绕开这个话题,严肃地说:
“我跟殿下已经说好了,明天就去那个村子看看。既然你提得出这么苛刻的条件,想必已经有了眉目,明天和我们一起去,倘若能解决这个问题,你要的东西,我们一定双手奉上。”
赵茹真定定地看着他,半晌后,微微点了点头:
“可以。”
池亭雨在医馆混迹了好几个时辰,基本都是坐在一旁看赵茹真翻书。
赵茹真有把握这事不假,她将与肺痨有关的病分门别类地整理在一起,按其中的共同点归纳总结,尤其在治法方面,此人不辞辛苦地做了无数记录,还将以往病例调出来一一对照,其认真程度实乃世间罕见。
池亭雨瞧着她焦头烂额的模样,上眼皮碰下眼皮,险些在凳子上睡着。
他站起身,匆匆忙忙地向赵大夫告辞,回家补觉去了。
相比于池亭雨的不着四六,容骥看着倒是紧张多了。
他自打回家以后就在院子里练剑,浮光掠影中能窥得些许焦躁。
旁边的地里是他们新种的菜,菜叶子已经长起来了,娇嫩的绿芽为剑风所动,摇晃着堪堪易折的身躯,在收剑时缓缓归于平静。
小皇子使了套新学的剑法,剑气如潮涌,携起波澜壮阔之势,衬得人愈发挺拔。
然而心绪不稳,剑法亦有偏差,容骥练完剑,依旧觉得内心燥热难平,仿佛一根没有熄灭的柴火,蹭着他的心尖,燃起袅袅青烟。
池亭雨前脚刚到家,后脚,容骥拎着剑从外面进来,气势汹汹地走到他面前。
池亭雨一个激灵,满腹哄劝之语还未成型,就听容骥冷静地对他说:
“等明天进了村子,一切听赵大夫的话,不该碰的别乱碰,不该管的别瞎管,知道了吗?”
池亭雨和小皇子相处这么长时间,头回听他教育人,新奇地点了点头,笑着说:
“行啊,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容骥一腔怒火发泄不出去,又见此人全无半点严肃之心,差点找根绳子把他捆起来,扔在家里,哪儿都别去。
“还有,如果觉得不舒服,立刻告诉我们,我们及时撤出去,别一个人硬撑……”
池亭雨听到这儿就不乐意了,他打断容骥的话,反问道:“我是那种硬撑的人?”
容骥:“……”
流氓只会顾着自己,这一点的确不用操心。
两个人各怀鬼胎地度过了一天里剩下的时间,第二天清晨,池亭雨去县里租了三匹快马,三个人分别带着东西,于晨光中奔出了南溪县大门。
赵茹真说的附近村落,其实离南溪县有一段距离。
他们绕过北面高山,沿着土路跨越树林,疾行两百里,才望见了那座村落的边。
还没进村,池亭雨就感受到一股行将朽木的破败之气——
村外田地荒芜,烧焦的飞灰与布条挂在枯树上,充满了呛人的烟气。
此时正值春耕之季,地里面空无一人,偶有两只黑鸦在半空中徘徊,叫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池亭雨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转头问赵茹真:
“上一次你到这儿来的时候也是这样?”
赵茹真神色凝重地望着面前一派荒凉之景,冷声道:
“并不是,上次虽有一多半人染病,但大部分仍可劳作,不至于荒废至此。”
也就是说,短短一个多月,这村子里就几乎没人了。
小言他爹从患病到去世,少说也经历了大半年,容妃娘娘也是如此,但这村子却仿佛疫情过境,切瓜砍菜一般砍了村中大部分人。
如果事情属实,那这病情凶险恐怕超出了池亭雨的预料。
三个人各自沉默不语,一路来到了村门口。
赵茹真当先下马,池亭雨与容骥跟在后面,众人直接往村中央走去。
路途所见,各家均是门户紧闭,偶尔能瞧着人的,都如行尸走肉一般,漫无目的地在村中闲逛。
四处听不见哭声,只能看见大片阴沉的焦黑。
赵茹真的白衣被黑灰所染,变得斑驳不堪,但她本人却恍若未闻,神色不明地行走在难闻的路面上,后背是脚步声与马蹄节律分明的“哒哒”声,一切都在这个寂静的村子中显得格外刺耳。
忽然,池亭雨耳朵一动,示意众人停下。
容骥与赵茹真顺着池亭雨所指的方向看去,某个人家的后院里,一位妇人跪在地上,面前放着铜盆。
铜盆中,几件衣裳正在被火舌吞噬,而她面容麻木地望着虚空,就那么静静跪着,连旁人的目光都没瞧见。
“看来,这里的人的确把它当作某种疫病。”
池亭雨叹了口气,望着铜盆中渐渐熄灭的火苗,大抵能猜得出满村的飞灰到底从何而来。
容骥垂下眼,缓慢地别过头,低声道:“这病传染不假,但和普通疫病比起来,又严重得多。”
“肺痨自古多见于身娇体弱之人,若是本身体质不佳,或案牍劳形,更易诱发此病。但从小言他爹的症状来看,此地病症无需体质羸弱,只要沾染,就有患病的可能。”
池亭雨点了点头,沉声道:“的确和疫病有相似之处。”
正这当,村子深处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唢呐声,三人立即抬头望去,只见前方尽头处,一批人抬着棺材,正亦步亦趋地往这儿走。
容骥自打出了宫就没见过这等阵仗,他心中大骇,下意识想往后退。池亭雨立即走到他身边,一手牵着一匹马,将容骥让到了身后。
那些人仿佛看不见三个进村的外来人,他们目不斜视地从三人身旁路过,一路撒着纸钱,将棺材抬出村,抬到了看不见的山上。
容骥从池亭雨背后出来,望着那群人消失的方向,强自平复着心绪,低声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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