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接连在村内跑了几家,无论是否有住户,房屋中都或多或少存着瞿老所说的蜂蜜叶。
这个村子的人,将蜂蜜叶视为平常,等同于粟米布衣,多了行,但万万不能没有。
池亭雨坐在一户人家的后院里,整个后院破败不堪,只有一个一息尚存的石凳,惨遭后来人折磨。
容骥和赵茹真在屋里商量药方,从外面听不见二人的声音。
池亭雨浅浅吸了口气,鼻腔中尽是挥之不去的烧灼味,不管闻过几次,都令人心浮气躁,烦闷作呕。
池亭雨掏出水囊,漱漱口,冲掉喉咙里残存的烟灰,正想趴在桌上小憩片刻。突然,远处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速度不快,每个人都像踩着固定的节拍,听上去怪瘆人的。
池亭雨转头望去,村子口,那群抬棺上山的人回来了,各个披着白麻,像一群地府偷渡而来的幽魂,光天化日之下出现在寂寥无人的死地中,较之池亭雨以往读过的奇闻异志,其诡谲程度简直无出其右。
饶是池亭雨艺高人胆大,不做亏心事,也被这场景吓了一跳。
池亭雨没有惊动屋里的二位,一个人偷摸躲在墙根底下,看他们一路走来,路过这间漏网之鱼的房屋,朝村里的祠堂走去。
目力所及,这群人脸上既看不到悲痛,也瞧不出半点疲惫,和之前那名烧衣服的女人一样,呆板呆滞,被仅剩的寿数牵着一条看不见的长线,在这屁大点的村落里往复来回,直至油尽灯枯,被先去的人一同拉去作伴。
池亭雨眯起眼,等他们全进了祠堂,便悄无声息地踱进屋里,在容骥和赵茹真面前低声讲述方才的遭遇。
那些人和他们相距不过咫尺,隔着一堵半颓的屋墙,却像隔了一道生死两茫茫的无边世界。
“我们要不要找那些人问问来龙去脉?”
池亭雨难得征求两人的意见,归根结底是不想跟那群人不人鬼不鬼的村民打交道,可惜容骥和赵茹真都是一等一的铁血冷面,闻言二话不说地站在同一阵地,将池亭雨推上了前线。
池亭雨倒抽一口凉气,硬着头皮出门,顶在两人前面,一步一挪慢吞吞地走向祠堂。
那群披麻戴孝的总共二十多个人,全都堆挤在祠堂那个碗大的地盘里,把芸芸祖先叨扰得痛不欲生。
池亭雨脚底磕在门槛上,终于唤回了几个人的神志。
他们呆若木鸡地看向门口,对这位几个时辰前才刚见过面,现在又跑来丢人现眼的怪胎没有任何反应。
池亭雨像根直立的木棍儿一样,在祠堂里和他们大眼瞪小眼。
容骥实在看不过去,伸手将池亭雨往前一推,恰好推到了最前面那个个儿高的妇人面前。
池亭雨堪堪刹住脚,尴尬地抬起头,这一下立即把他吓得不轻——
这妇人不知经历过什么,双眼下垂着两个朔大的眼袋,皮肤蜡黄,嘴唇干裂,像是从边境逃荒来的,宽大的白麻罩着她细若柴火的身躯,仿佛桅杆上的白旗,风一吹,就能把人直接从祠堂吹出去。
这种模样,说是地府大门没关严,小鬼从里面跑出来了,池亭雨都能信上个七八分。
原本到了嘴边的话被他不动声色地咽了回去,池亭雨心里一转,换上了一句更中听的:
“我见您气色不好,是否需要坐下休息一会儿?”
容骥骂人的话险些脱口而出,以眼神示意他正经点。
池亭雨微微叹了口气,拂掉袖摆上的灰尘,按捺心神,摆正脸色,沉静地环视着祠堂内众人,说道:
“各位,我们是外面来的大夫,路遇此地,发现村内疫病横行,本以普救众生含灵之苦为己任,想于此处了解一二,不知诸位可否愿意。”
无论池亭雨走到哪儿,人模狗样之举绝不会少。大抵在朝堂中翻滚数年,所得最多的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到不人不鬼的,一律按胡话对待。
就在池亭雨话音落地的瞬间,那群犹如鬼魂一般的生者一股脑儿回过头,面色不善地盯着他们。
池亭雨喉中不由溢出一声苦笑,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向身后那两位,说道:
“我都说别来了吧?”
容骥如临大敌地站在祠堂门口,随时准备将池亭雨拉回来跑路。
就在这时,站得离池亭雨最近的那位妇人嘴唇翕动,尖锐的声音划破耳膜,“滋啦”一下劈在三个人心底:
“你们,也是从外面来的?”
池亭雨突然觉得从头到脚像是被木榫夯在了原地,双腿都有些不灵便了。
他转过身,强自镇定地说道:
“的确如此,但若我们能找到发病的原因,或许能将村里人全部治好。”
这个“全部”一词夸下的海口太大,赵茹真还没来得及阻止,池亭雨又开始了下一步发挥:
“当然,如果各位全力配合,我相信,日后此病将于村中销声匿迹,各位无需担惊受怕,亦不用迁村移居。”
赵茹真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距离池亭雨只剩下半个巴掌的距离。池亭雨回过头,笑着冲他们眨了眨眼,继而面不改色地看向那群村民。
村民们显然没把池亭雨的话放在心上,那位离他最近的妇人冷笑一声,嘴角翘得如同融化的白蜡,把池亭雨看得头皮发麻,依旧端着面子,“温和”地等待回答。
“几个月前,有个人和你们一样,进了村子,带回你们口中所谓的疫病。”
池亭雨浑身一僵,这说的不正是许兰薇!
“如果没有她,村里也不可能变成如今这样。后生,听我一句劝,趁你们还没染病,赶紧离开这儿吧。”
妇人说完,像是发出了某种信号,那些站在祠堂里的村民又齐刷刷转了回去,犹如受人操控的僵硬傀儡,池亭雨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回头问赵茹真:
“你们觉得呢?”
赵茹真来到他身边,面对着那位老妇,沉声道:
“晚辈之前来过此地,当时情况并没有如今这么严重,此次前来,就是为了解决此病。实不相瞒,我们已经找到了病情加重的关键,只是想问一些当时的细节,希望您不吝赐教。”
妇人始终没有作声,赵茹真冷着脸,继续道:
“既然您说有人带回了疫病,那您能否具体描述一下那人的症状,我们也好追根溯源,了解此病的全貌。”
话音落地,如一缕飞尘,轻飘飘地盘旋在村民们心里。
池亭雨看得出当中有几位明显已经有所动容,略有犹豫地左瞟右看,而更多的却依旧站在灵牌前,被死亡的恐惧欺压掠夺,神情麻木,不屑一顾。
赵茹真在原地等待片刻,那妇人终于有了反应,干瘪的眼珠在他们之间扫量一番,哑声道:
“那个回村的人,是从宫里来的,就是村长家亲戚。想当初,许家何其威风,全村的人都得孝敬他们,让他们三分。”
妇人讲起陈年往事时听不出任何感情,但其中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柄沾染着往事的尖刀,朝容骥心窝里猛戳。
“许家人回来以后,村里每一家都过去拜见。那女人穿着绫罗绸缎,两手细皮嫩手,说出来的话带着大家伙听不懂的腔调,比我们这些种地的贵气多了。”
容骥垂着头,神色不明地盯着脚尖。池亭雨缓缓靠近他,一伸手将人带入怀里。
“然而,这位贵人一回来就生了病,许家人找村里的大夫看过,却不让大夫向村里人透露。”
“刚开始,大家还去探望,后来,有其他人得了相同的病,一传十十传百,贵人早就遭不住去了,我们还在这儿受着。”
“但是许家,还妄图让我们迁村,从头至尾没有给村里人任何解释!”
妇人转过头,死死盯着面前的赵茹真,说道:“你说,你能找到治病的方法?”
赵茹真点了点头,冷声说:“是。”
“找到又能怎样,找不到又能怎样,我们这个村本来就多少人了,如今大伙儿家破人亡,就算治好了,以后也是在世上苟活,还有什么意思。”
池亭雨拍了拍容骥的肩,声音越过赵茹真,平静地传入众人耳中:
“你们若治,以后这个村还有延续下去的希望,若是不治,真等最后一个人死了,你们就是这地上的黄土,从此世间再无此处,百年后,世人生生不息,而这村子,依旧是一片死地。”
池亭雨轻笑一声,不赞成地说:
“若我是你们,绝不会这么选,我家真剩我一个,但我依然有自己的路。”
他转头环视着祠堂中或犹豫或冷漠的众人,淡淡道:
“难道你们不愿意给彼此一个机会?相信这位大夫,相信所谓的后人。”
赵茹真静静听着身后之人的长篇大论,唇角微微翘起,却依然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与面前的妇人对峙着。
妇人和祠堂里的一干人沉默半晌,终于有耐不住劝说的,发出了一声短暂低微的应和:
“我赞成。”
这一声如一石激起千层浪,紧接着,陆陆续续有人站出来,声音越来越大,态度也愈发鲜明:
“他们说的有道理。”
“我们可以死,但这个村要传承下去,那些后生们往后还能有个归处,不会忘记我们。”
“是啊,让他们试试呗。”
容骥随着这些声音惊愕地抬起头,一下对上了池亭雨笑意盈盈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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