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封赏来得猝不及防,连万事不过脑的饶景润都能察觉异常,更何况在座的其他人。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眼楼上,低声道:“这事蹊跷啊,我也没听说容妃娘娘最近立过什么功,她那位份难道真不是皇帝老儿喝多了随便封的?”
池亭雨前脚才教育完心里没谱的小皇子,后脚就被这破事砸到脑袋上,砸得他焦头烂额,烦闷感蹭蹭直冒。
“你说的对,这事的确不正常……”
他垂着眼,若有所思地盯着地面,嘀咕道:“容妃娘娘这么多年都没升过位份,这会儿怎么突然又升了?是那位私奔的公主没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他摇摇头,又立刻否认了这个思路:“不可能,如果公主没了,皇上不会急着抬位份,这岂不是连装都不装,直接把‘我害怕你’写脸上了?”
“那是因为什么……”
池亭雨围着屋子转了好几圈,把饶景润转得头昏脑涨,一杆子挑出了自己直白的想法:“就不能是因为喜欢?”
池亭雨觉得饶景润确实天真到没救了,也不知道这么多年在外面是怎么活下去的:“他要是喜欢早封了,还用得着等现在?肯定出现了什么突发事件……等等,突发事件?”
这段时间容妃那边还能有什么意料之外的变故?
池亭雨若有所悟地抬起头,扬声道:“我知道了!”
赵茹真上京治病,倘若宫内没有发生什么谋朝篡位的大事,那就是皇上抓住了赵大夫这个混进去的奸/细,说不定容妃娘娘的病真的有救!
可是有救固然是件值得庆贺的喜事,也犯不上虚抬位份,皇上又没失心疯,贬了皇子再抬母家,这不是互相矛盾吗?
如果这里面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池亭雨一时参不透这位君临天下的人到底怀的什么心思,他捏紧眉心,疲惫道:“这件事殿下迟早都得知道,我们先瞒着,等明天见过秦太傅以后再说。”
严慕和饶景润彼此对视一眼,点点头:“行,都听你的。”
当天晚上,容骥的心思压根没在其他人身上,看不出此间异样,稀里糊涂地吃完饭,稀里糊涂地被他们仨蒙混过关,到了点又立刻回房休息,如此省心,让池亭雨好生松了口气。
按照约定,容骥去秦望川府上拜访前,需要先到陆家与陆仪汇合,再由他带领,一起坐马车前往宴席。
他本以为陆先生叫他来就是单纯提点秦望川的喜恶,结果这人什么都没说,只叮嘱他跟好自己,便叫下人准备马车,两个人马不停蹄地赶往秦府。
今日秦府上门的贵客并没有容骥想象中多,老爷子还是喜欢清净,请的人都是所谓的熟客,各自在济州拥有威名,来这儿沾沾秦太傅身上的贵气。
容骥作为添头跟在陆仪身后,还没进门就有秦府的人迎出来,热络道:“陆哥儿,您可算来了,老爷已经等很久了,快请进。”
看来陆仪确实是秦望川的得意门生,至少其他客人都没享受到这个待遇。
那些人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在陆仪身上,眼里有尊重,有不屑,也有轻慢。容骥这个“无名小卒”被当成了随行侍奉的小厮,谁会在乎一个小厮如何呢?
只有个别来客被这位小厮的相貌吸引,多看了几眼,发现小厮态度冷淡后,又识趣地转了回去,不打算在此次宴席上惹是生非。
一场好端端的清谈宴,充斥着五花八门的“敬意”与“恶意”,热闹得好比京城过年时放上天的烟花。
读书人难道都这么不讲究的?
容骥长这么大,可算涨了见识——毕竟宫里那群人大多都害怕他这种受宠脾气又不好的皇子,没人敢上来招惹他,见得人少了,自然就对背地里的“微辞”不太敏感。
再说了,就算有微辞又怎样,后宫全都是皇帝娶回家的老婆,撑死说几句争宠的话,哪有这帮书生玩得花。
既然陆仪能直接见到秦望川本人,那他也不用单独找机会溜出去,只需顺水推舟,再暗地里加把火……
下人带着陆仪和容骥来到后院,站在了房门前。容骥一路过来偷偷打量府内的陈设,心里已经对秦望川这个人有了大致的了解——
简洁、雅致,看上去随意的地方,其实都别有深意。
这正好符合了秦望川博学多才之名,其中还不乏一点逍遥洒脱的个性。
难怪这种人要提早致仕回家,恐怕以他的为人,很难忍受朝堂上那些蝇营狗苟。
下人把人送到以后就识趣地退下了,陆仪抬脚上前,轻轻扣响了门板。
“进来。”
里面传来一个尚算洪亮的声音,听起来还挺有精神。
陆仪朝容骥点了点头,随后依言推开门,在进去前打了声招呼:“学生陆仪,来得晚了,请老师见谅。”
容骥跟着一块儿低下头,余光扫到房间内那位老人的身影,微微一怔,疑心自己看错了。
那老人腰背躬出了一个很大的弧度,骆驼似的抬不起来,手里却连根拐杖都没有,只有一盏上了年头的茶盅,不知是什么做的,微微泛着青。
老人并没有责怪之意,他看了眼自己最得意的学生,又看了看站在他身旁的少年,温声道:“快进来吧,给我把门带上。”
陆仪和容骥排着个坐在秦望川下首的位置上,老人给他们倒好茶,让他们自己端起来喝:
“这是前阵子刚得的,据说长在西南雪山脚下,你们都来尝尝。”
他连问都不问,直接把容骥当成了熟人。容骥端起茶盅喝了一口,品不出好坏,但是比在严慕家喝的要细腻一些。
想来若是有人孝敬他,也不会送什么拿不出手的东西。
秦望川满意地看着他俩,笑道:“怎么样,味道还行吗?”
陆仪放下茶盅,脸上是和他家老师如出一辙的笑,回答道:“清冽爽口,唇齿留香,有如朝阳映雪,荷尖晨露,好茶。”
秦望川又看向容骥,问道:“你觉得呢?”
容骥想了想,将茶盅放在桌面上,沉声道:“我说不出陆先生那样的评价,只觉此茶犹如身临绝望黑夜时,看到的第一缕晨光。”
他这评价着实有些微妙,听在外人耳里多少有些夸张的成分,但他紧接着又说:“几个月前,我在南方的县城中偶然帮助过一个人,此人家境贫寒,又逢家人重病,无力医治。我为他家人送葬那天,于山林间感受过这个气味。”
秦望川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的双眼,忽然露出一个微笑:“妙,妙啊!”
容骥不知道自己这话到底哪里妙,遂垂下眼,客气地说:“先生谬赞。”
秦望川再次尝了一口自己泡出来的茶,说道:“陆仪,你这次带人来,应该不只是为了陪我喝喝茶吧?”
陆仪立马拱起手,说道:“先生高明,学生此次是为引荐而来,此子天生慧根,定不辱先生门楣。”
“哦?想拜入我门下?”
秦望川直白地打量着容骥,容骥点点头,顺着陆仪的话说:“是,在下心意已决,希望先生应允。”
秦望川犹豫了一会儿,对陆仪说:“这样吧,你先出去,我跟这孩子聊上几句。”
陆仪知道这是老师心有所动的意思,听话地从凳子上站起来,迅速退出房间。
容骥有些紧张地攥住袖子,汗水浸湿了衣袖边缘。他替秦太傅满上茶,问道:“先生有何指教?”
秦望川深深地看着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殿下,老朽年逾古稀,早已不入朝堂,您还来找我做什么呢?”
容骥准备了满肚子的话要讲,本想见招拆招,结果秦望川第一句话就破了他的防线,瞬间让他溃不成军。
“您……”他咽下了几乎满溢而出的惊疑,强自镇定道,“您怎么知道我的身份?”
秦望川摇了摇头,笑着说:“您和容妃娘娘长得像,都有双漂亮的眼睛。”
容骥想起来了,秦太傅离朝的时候,他母妃已经进宫了,当时十一皇子出生,圣心大悦,办了场风风光光的满月酒,除了请家人以外,还请了不少和皇上关系亲密的重臣。
秦望川作为帝王之师,会不会参加过,会不会已经见到了当年的他?
自己如今隐瞒身份混进来,被人家一眼看穿,实在有点丢人。
看来池亭雨这货有时候也不怎么靠谱,进宫时间局限了他的思想,他绝对没想到秦望川居然认识他!
容骥一时尴尬地找不着北,秦望川“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端起他倒过水的茶盅,又浅浅品尝了一口。
“殿下,我又不是什么吃人的老虎,用不着这么紧张。”
确实,秦老说话时总带着精神气,还有心思调笑,比他这个短暂的榆木脑袋强多了。
容骥迟疑的时间长了,秦望川便又兀自说了下去:“这么说,皇上真的将您流放在外?我还当他尚有仁心,不至于生出此念。”
容骥蓦然反应过来,睁大眼,瞬间将自己的窘迫抛到了九霄云外,着急地说:“您……您知道这件事背后的隐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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