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境之地的最东端,临海之国,其名为“渌”,国都名唤“云起”。
虽比不得孟山人口中“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的旷世奇景,可当中四季可见的云蒸雾绕之景,水墨晕染般的山川河流,也令无数过客折腰赞颂,往来不绝。
这一日云起城中,春雨初歇,云开雾散,天光大好,是个出门踏青,游春览色的好日子。
城东的护国寺,晨钟响闭,下了早课的小沙弥利落地打开了寺门,双手合十,垂眸迎进早已侯立多时的第一波香客。
这日登门的头一波香客格外眼生,守门的几个小沙弥眼瞧着这两位一白衣一青衫的香客进门之后,没撂下只言片语,就熟门熟路地往寺院西厢而去。
两人身影消失在西墙影壁处的时候,手中捏着刚得的香油钱的两个小沙弥,面面相觑。
云起城中的这座护国寺,并非寻常供世俗百姓的拜佛烧香之地,这座寺庙是为东渌皇族贵胄礼佛听禅之用,受得是皇家香油,领得是贵胄钱粮。
护国寺靠皇家庇佑,是实打实的佛门清净地,若非高僧设坛讲法的日子,每日前来礼佛听禅的香客人数并不多,来者大都非富即贵,诚心诚意地礼佛,大手大脚地施舍。
守门的几个小沙弥虽入寺修行的时间不长,可护国寺香客的身份模样早已烂熟于心,每日领守门差事能得几钱银子零用也大都心里有数。
不过今早倒是让几个年纪不大的小沙弥大开了一番眼界。
寺门大开之际,垂眸礼毕的小沙弥甫一抬头,目光循着两位香客往里的方向,心下惊异。
这是哪家府上的香客?怎么会有这么少的香油钱?
两个小沙弥低头瞧着掌中的两个锈迹斑驳的铜板,摸了摸油亮的小光头。
“师兄,那两人身份有异,要不要禀报师父?”
其中一个小沙弥回过神来,将掌中的两个铜板随手抛进了影壁前的鱼池中,脸上仍旧疑惑不减。
“禀报师父?拿什么理由禀报?你没瞧见那两人手上有香帖,难道我们倒要在师父面前讲说,来人虽然有香帖但是就给了两个铜板,所以身份有异?”
另一个被叫称为师兄的小沙弥,一掌拍在了师弟头上,骂了声蠢材,也将手中的铜板抛进了鱼池里。
池中鱼儿受了惊,荡然散开,池中起了涟漪,一朵娇艳的睡莲随波晃动。
给小沙弥上了一课的两个“身份有异”的香客绕过寺门前的影壁,往西厢的小径行去。
小径两旁培植着浓密的春雨叶,叶片上兜叠着昨晚播撒的雨滴,雨滴尚未落地,剔透的晶露里映照着坠落的天光。
两人行过小径,靴子扫过叶瓣,踏着潮湿的步伐给周遭的幽敝之景添进了今日的第一丝人气。
“小姐,就四个铜板,你也忒拿得出手了。你没瞧见,两个看门的小和尚,脸都绿了。”
绿菽眼瞧着护国寺那扇大门被遮挡在了这堆叠的绿荫外,方开口小声道。
“几个毛都没长齐的稚子,素日里被流水一样的银钱惯得越发不像样了,这才多大年纪,一副见钱少就恨不得眼高于顶的模样……不过细想来,也对,跟着个视财如命的师父,自然是佛经都还念不利索之前,就能把见钱眼开的本事学个十成十。”
穆炜娮说完,抬手撂开遮挡视线的一根带叶的细枝。
两人绕到眼前阁楼的正门处,齐齐抬眼一看。
这阁楼的房梁似是才补了黑漆,屋瓦房檐处也换作了琉璃,在偏东的日头下,阁楼周身格外油亮。
还好是个清朗的日子,若是碰上云起城云雾浓重的时辰,这里既幽深又清净的时候,这处藏在护国寺西角上,掩映在一片幽深之中的阁楼可没那么亮堂。
“穆施主,别来无恙。”
穆炜娮和绿菽立在阁门前,不过须臾,另一侧的小径里拐出个两个僧人。
僧人老远就瞧见了穆炜娮大大方方翻得两个白眼,也不恼,倒是笑意越发深了。
“济空大师倒是有恙的很,眼瞧着,胡须白了一半,眼角的皱纹都快叠到一起了,倒是这眉开眼笑的样子,没怎么变,也就是狐狸变老狐狸了,失敬失敬啊。”
穆炜娮牙尖嘴利,斜眼瞥见济空和尚面不改色,始终油腻谄笑的样子,忽觉好笑。
跟在济空身后的僧人,听完穆炜娮的话,想起她方才给了两个铜板,右脸愈发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
竟然有人敢这么跟主持说话?
就算是东渌国君也对主持和和气气的,这人到底谁啊,不仅香油钱给的小气,还牙尖嘴利的。
“这是自然,流年无尽,岁月无情,贫僧也只能是循迹而存,白了的胡须,重了的皱纹,都是俗世所赐,贫僧心灯不灭,禅悟无损,自然笑意不减。”
这老和尚一本正经的假模假式的模样真值得一百个白眼儿。穆炜娮再没搭理他,兀自往阁中走去。
济空和尚紧随其后,抬脚地当下不忘悄声招呼一旁的僧人准备一些祭拜的佛器。
三人循着入阁的阶梯往阁楼正殿行去,阁前的阶梯依然如儿时一般,仿佛让炜娮怎么也爬不到头。
炜娮爬一会儿歇一会儿,偶尔回头借着登高的好处,瞭望身后的护国寺景象。
这会儿,东升的日头愈发炙热,护国寺的每一处寺殿,每一处僧房,每一处游廊都洒满了阳光。
时至今日,穆炜娮仍对这座留下她无数幼时记忆的庙宇在春日天光照射下的一扇扇殿门,一重重楼阁,一根根廊柱以及点缀其中品类繁盛的一簇簇花木所形成的又绚烂,又幽深,又热烈,又寂寥的重叠景象感到目眩神迷。
仿佛八年前护国寺被卷入磅礴的旋涡之中,寺外才一月,寺内已千年的景象从未存在过。
彼时旋涡侵袭,这间庙宇,在一夕之间,断墙残壁,朱漆剥落,琉璃碎裂,雕饰破损,植株凋残。
寺门前今日尚能得几枚铜钱的鱼池,在八年前炜娮离开的时候,是如何的池鱼惨死,一派颓靡的微澜死水模样。
三人终于行到了殿门前,一眼可见的殿门前的硕大香鼎中香烟腾腾,穆炜娮抬首再次往殿门上的匾额看去。
“焚芝阁”
一缕尘封许久的思绪被缓缓牵起,带着炜娮回到幼时的某岁春分……
尚是不大识字的年纪,三个字中,就那“芝”字瞧着眼熟。
彼时,亚父牵着步履蹒跚的炜娮,十步三歇地循着阶梯往上爬。
“娮娮,瞧着牌匾上的字没有?念什么呀?”
两人行过一半,亚父右手紧握着炜娮的小手,左手食指指着匾额的方向。
炜娮尚没歇够,气喘吁吁地瞪着一双圆目,眼波中像是浮动着两颗晶莹剔透的葡萄。
呆呆地看了良久,别过头正看见亚父正别有深意地笑着。
女童眼纹中荡漾着无邪与天真,随意看人一眼都流动着好奇和倾心。
炜娮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嘴角带着一丝歉意,仿佛她早该认得那三个字,一脸惭愧地瞪大眼睛看着亚父。
若是寻日里,亚父随意指个字考她功课,她就算不认得,也会机灵劲儿十足地连猜带蒙的靠童言无忌哄亚父开心。
可这日却不同,亚父遣开一众随扈,只是带着她入了这护国寺。
入了寺,撇开寺中香火最旺的正殿不去,牵着她拐弯抹角地往这寺中西面的幽深凋敝处来。
殿前的阶梯密密麻麻地往上延伸,一眼瞧不到头。
亚父一点儿都没有让炜娮偷懒的意思,硬是让她挪着一双行走还不熟练的打颤的短腿,勉力往上攀爬。
炜娮虽尚年幼不算懂事,不过在气喘吁吁之余,小脑袋转了转,倒也琢磨出了今日的不同寻常之处。
总之,今儿绝对不是个适合跟亚父说笑的日子,撒娇吵闹绝对不管用。
果然……
“娮娮,匾额上的写的是焚芝阁。”
亚父转过背,躬身扫了扫阶梯上的落尘,坐在了阶梯上。
亚父一坐,炜娮也不用费劲抬着下巴跟亚父说话了。
亚父抹了抹炜娮的嘴角,上面还黏着几粒残留的糖霜。
亚父将炜娮揽在身侧,又道:
“《魏略》有云:若苗秽害田,随风烈火,芝艾俱焚,安能白别乎?”
亚父顿了顿,又道:
“前几日娮娮该听过这个了。”
炜娮眼珠子转了转,这个年纪的稚子,正是记性绝佳的时候,若是到了如今,炜娮那还能记得这些。
“费先生讲说,焚芝,后来用做哀悼逝者。”
炜娮眼角掠过一丝得意,圆眼赫然一亮。
亚父满意地点点头。
幼年的炜娮只要一得意,立时就能滔滔不绝,她从前是个非常活泼的女童。
“亚父方才讲说牌匾上写的是焚芝阁三个字,所以此处可是灵堂?”
炜娮别过头,带着笑看着亚父。
亚父并不搭话,只是摸了摸了炜娮额角的碎发,眼神有些空乏。
穆炜娮直到现在都能颇真切地想起彼时亚父某种一闪即逝的眼神。
这种眼神在炜娮后来的日子中,出现了很多次,后来炜娮琢磨透了。
那是一种“无可奈何年岁除,无辜稚子转盛年”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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