炜娮索性抬头迎上那双利眼,八年过去,这双利眼果不如当年了,眼白处浑浊了许多,当中一闪而过的讶异被炜娮瞧进了心里。

    妇人放开了一旁时候的婆子支到她跟前试图搀扶她的手。炜娮瞧着妇人将手叠放在腹前,驻足而立,眼神没有闪开的意思。

    炜娮心中冷笑。

    “见过澹台夫人。”

    炜娮交叠着双手搁到腰侧,微微一屈膝,规规矩矩地见礼。

    澹台夫人没吭声。

    炜娮也懒得计较这些拐弯抹角的拿捏之术,这些细枝末节处的膈应手法,她早就没放在眼里了。

    炜娮抬脚就要闪身出寺门。

    澹台夫人旁边的一身蜀锦华服的丽人这才开口道:

    “郡主一去多年,别来无恙。”

    炜娮回过头,眼神掠过丽人的发饰钗环上,定在了丽人的脸上,她转过身朝着丽人见了平礼。

    “梅夫人倒是愈发端丽动人了。”

    炜娮扯了扯了嘴角,她是真心想笑的,虽然这笑并不好看。

    炜娮眼神挪到梅夫人的身侧,一个扎着总角的稚子,正怯生生地瞧着自己,颧骨眉峰是真像梅绍祖,眼神干净清冽。

    这一双眸子嘛,自然是……自然是随了眼前的梅夫人。

    “这是吾儿翰年,年儿,这是穆郡主,还不行礼。”

    梅夫人摸了摸儿子的头,怯生生的梅翰年脸上挂起一丝羞赧,垂着头朝炜娮作了揖,就急忙躲在了母亲身侧。

    炜娮瞧这孩子可爱,蹲下身,想再瞧瞧这孩子的一双眉眼,一旁的妇人忙道:

    “年儿,到外祖母这儿来,扶着外祖母的手,这长满青苔的石子路费脚。”

    炜娮眉峰一抬,只得心照不宣地朝梅夫人点了点头,闪身出了寺门。

    绿菽赶忙跟上,随炜娮拐到了寺门的拴马处。

    “小姐,你没事吧……”

    绿菽忍不住开口问道。

    “故人如斯,我该庆幸才是,哪能有什么事儿啊。”

    炜娮在栓马处驻足,喃喃自语道:

    “我倒差点忘了,晗姐姐早嫁到梅家了,方才瞧着她一身妇人打扮,还纳闷了会儿,这时岁还真流水一般,去得真快,晗姐姐不仅嫁了,连儿子都那么大了。”

    “小姐你都离开云起城八年了,你忘了你离开那会儿,梅夫人就在议亲了,梅夫人嫁到梅家府上三年才得了这个儿子,已经算各府上下生育最迟的了,据说梅家的长辈们迟迟没抱上嫡长孙,几位女眷还变着花样的逼着梅夫人答应给梅公子纳妾呢。不过好在梅夫人这段窝囊日子也挨没多久,到了梅府的第三年就生了那梅翰年,绿菽眼瞧着这梅家小公子,小小年纪眉眼就长开了,尤其那双眼睛……嗯……那双眼睛随了梅夫人,长大了定是比他父亲还惹眼呢。”

    绿菽讲完,使劲儿掐了自己一把,暗骂自己道,没事儿瞎提什么眼睛,这张嘴真是没个把门儿!

    炜娮闻言愣怔了片刻,心道:

    眼睛……可不是嘛,梅翰年的眼睛一看就是随了尹晗……

    他那亲爹梅绍祖眼神又呆又浊,取了尹家的女子,生个得了尹家眼睛的儿子,还真占了不少便宜。

    主仆俩立在马厩旁等着还在饮水的马匹,良久,两人静默无声。

    绿菽为着提了梅家小孩儿的眼睛而格外自责,炜娮却早将这一出撂在了脑后。

    她捉摸着,待会儿这马喝完水,她又该去哪儿……

    穆炜娮纠结这去处,倒绝不是因为她无家可归。

    尤其这云起城可是她呆了整整二十年的地方,实打实的故乡,有不少的少年故事,更有成群的故人。

    可她生来身份特殊,跟寻常人不同,她在这云起城中可不只一个家而已。

    东渌国姓为“柏”,穆炜娮一个姓穆的,倒得了一个皇亲郡主的头衔,当中的蹊跷之处,倒要从二十八年前说起……

    穆家祖上是东渌滨海的东临郡人,祖上五代人都有入朝为官的。

    到了穆炜娮祖父穆恭远这一辈,官作得最大,老人家在御史大夫的职位上一坐就是二十年,致仕之后,受封穆国公。

    穆恭远子嗣稀少,年过半百也只得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这儿子就是穆炜娮的父亲穆崇宥。

    穆崇宥而立之年领了刑部侍郎一职,在这位置上矜矜业业,时过五年又外派到了祖籍地东临郡,领了巡抚一职。

    穆炜娮的母亲孟氏是大理寺少卿孟启仁的胞妹,嫁给穆崇宥之后,生了两子一女,长子穆炜潋,次子穆炜溗,幺女穆炜娮。

    穆崇宥外派到东临郡去做地方官的时候,长子次子也都到了入学的年纪,留在了云起城中读书,靠祖父母教养。

    二十八年前,孟氏在东临郡临盆,穆恭远夫妇心系刚诞下的孙女,一封封家书催得穆崇宥在女婴满了百日的第二天就带着妻女,踏上了往云起城探亲的路途。

    只没想到,这趟返乡之路,竟成了穆崇宥夫妇的黄泉之路。

    穆崇宥夫妇一路轻车简从,只带了几个家仆,一行人到了离云起城还剩五十里的一处名作虎啸垭口的地方,被一群身手狠辣的黑衣人了结了性命。

    彼时,直到穆崇宥夫妇启程的第二日,才有人知晓穆崇宥夫妇此行的凶险之处。

    前来施救的援兵,日赶夜赶,终是晚了一步。

    援兵中为首的男子,一身黑甲,眉头紧皱,手持一杆银光四现的红缨枪,骑在马背上,垂眸瞧见从车帘处渗出的鲜血,缓缓地闭了闭眼。

    须臾,猛睁怒目,下马愣是揭开了车帘。

    车中景象惨不忍睹,夫妇俩并几个仆役的尸身被砍得七零八落,残肢断臂上涌出的残血还未凉去……

    黑甲人卸下头盔,吩咐随扈,清理了车内的尸身。

    正当他愣怔地立在一旁,眼瞧着好友的尸身被放进裹尸布的时候,一名军卒大声道:

    “王爷,这还有个孩子,还活着。”

    那个孩子就是侥幸捡了一条命的穆炜娮。

    彼时尚是女婴的她,被母亲用锦帕堵住了嘴,藏在了车座下的暗隔中。

    据说她被军卒抱出来的时候,睁着一双晶莹剔透的眸子,嘴中锦帕被掏了出来,她倒不哭不闹,只是直愣愣地瞧着眼前被称作“王爷”的黑甲人。

    穆炜娮当年还不过是个才满百日的女婴,自然对双亲被杀的惨烈景象没有半分的印象。

    不过后来她长大了些,有一日看着亚父再穿上那身黑甲的时候,突然有了片刻的恍神,仿佛她很早以前就见过了这身黑甲。

    黑甲人,就是穆炜娮的亚父,东渌肃亲王柏燊。

    后来即便穆炜娮的祖父柏恭远万般不情愿,柏燊还是逼着穆家人,让尚在襁褓的穆炜娮拜他作了义父。

    直到后来义父成了东渌权倾朝野的摄政王,炜娮才改了口,称义父为亚父。

    原本认个义父,穆家没什么好反对的,可柏燊这个义父可非寻常义父,他提出要亲自教养炜娮,认真把自己当做炜娮的半个父亲,并且要求炜娮尽一个亲女侍奉在亲爹跟前的义务。

    这还了得?穆恭远老爷子,吹胡子瞪眼睛,不顾柏燊的皇亲身份,不知跟他打了多少嘴仗。

    最后穆家人只得妥协了,炜娮倒成了肃亲王府的郡主,待在肃亲王府的时间竟然跟待在穆府的时间差不多。

    直到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穆恭远老爷子背地里都用“那个生不了女儿的”称呼柏燊。

    穆炜娮和绿菽刚从马厩处的小厮手中接过马绳,打算即刻拍马离开,转身就瞧见了立在路旁,正盯着穆炜娮主仆俩看的一个男子。

    那男子一身青绿常服,束冠持扇,手里还拎着一小袋吃食,炜娮往那纸袋上的红字一看,是云起城中有名的老字号,张记点心。

    炜娮心叹,管他的,待会儿先去一趟张记点心铺,捞点吃的再说。

    “怎么,还认得点心,倒不认得人了?”

    那男子眼瞧着炜娮目光净往自己的零嘴上打转,蹬着一双呆愣的眸子,疾步拐到她跟前。

    炜娮瞧在眼里,深呼吸了一口,方叹道:

    “我刚可瞧见令郎了啊,得亏是得了晗姐姐那双眸子,不然顶着你梅家那双眼睛来这人世,稚子该何其无辜啊。”

    梅绍祖闻言,也不搭话,举止夸张地盯着炜娮左看看右瞧瞧,炜娮不自在地挠了挠眉心。

    “鄙人这把身子骨,梅公子可瞧清了?鄙人二两肉也没多长。今儿可还有事儿,先走一步。”

    “我说穆炜娮,这么多年了,你那良心还没长全呢?啊!八年没见了!八年了!若我今日不赶早来接他们母子,正好被我撞见,你还打算藏着呢?”

    梅绍祖话匣子打开了就没完没了地絮叨,手拿扇柄拍着自个儿掌心,边拍边转着圈儿地围着炜娮数落。

    “什么时候回来的?这些年上哪儿去了?都去了那么多年了,现在回来又是干嘛?有本事别回来啊!”

    “行了行了,改日你寻家茶肆酒行什么的,好酒好菜地摆弄好,我边吃边答疑啊。今日可没那闲工夫了。”

    穆炜娮撇了撇嘴,一脸不耐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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