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晚膳果然极为丰盛,摆弄了满满一整桌,当中的主菜佛跳墙自来就是炜娮的最爱。

    炜娮持箸夹了一块笋片入口,那滋味别来无恙,果然是那位在穆府伺候了三十年的老庖厨的手艺。

    炜娮磨磨唧唧嚼完这片笋,随意在盘中挑拣,落箸的次数倒比夹菜的次数更多。

    这食不言的礼数,在穆府没长辈的饮宴上都是不作数的。

    炜娮就着一口热茶漱了漱口,发现一旁的文茵偷偷瞄了她一眼,炜娮突有一瞬的心虚,赶紧开口岔开,道:

    “霄玚这孩子怎么到这会儿了还没回来。”

    炜娮朝堂外望了望,天光西斜,早春暮色落得也还快,向晚的微风从堂中穿过。

    一旁的二哥闻言,冷哼了一声。

    “甭管他,饿了自然会跑回来,日日下了学,就在大街上溜达,也没溜达出一手白吃白喝的手艺,总有溜达不动的时候。”

    话一落音,外间一个小厮躲在窗沿下朝里面探头探脑鬼鬼祟祟的。

    文茵倒比炜娮眼睛更利,出口就斥道:

    “哪儿学来的臭毛病,躲在墙根底下装鬼呢?”

    原是个跟在穆霄玚的身边的小厮。

    “二爷,二夫人,玚哥儿下了学死活不肯回来,说是要上常家府上去寻那常家的小公子打架……”

    这小厮眼睛滋溜溜转着,眼瞧着一桌人都是一副面不改色的模样,方落下忐忑的心神,又道:

    “玚哥儿说他……他就蹲在常府门口,蹲不到常家小子,今儿就不回来了。”

    文茵烦躁地冲那满头热汗的小厮挥了挥手,打发他吃饭去了。

    炜娮觑着二哥二嫂的反应,估摸着二侄子这一出恐怕他爹娘早就见惯不惊了。

    暗自咋舌,复又心叹道,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儿会打洞啊,照着这小子这副德行,还真是二哥二嫂的种,一家人凑成了个匪窝。

    饭桌前,炜娮和霄瑞俩姑侄你一言我一语,家常话聊得喜笑颜开的。

    穆炜娮离开云起城的时候,霄瑞也才四岁,对他这亲姑姑也就是模模糊糊的印象,可这小子自来和气嘴甜,倒是跟这同样嘴上功夫厉害的姑姑投缘得很,一顿饭吃得还算热络。

    娄文茵虽说还是冷着脸,可也偶尔插几句数落炜娮的话,倒是都被一旁的两个叔侄俩,有意地戏说成了笑话,说到热闹处,她自己也忍不住咧开了嘴。

    自己碗里的饭用了一半,文茵再往炜娮的餐碟里觑了一眼。

    心想,这妮子,一嘴闲话倒说得热闹,一副唯恐桌上四人冷下来的样子,怎么进食的模样倒是那么冷淡,一副在往日爱吃的佛跳墙面前,都下不了嘴的样子。

    文茵私下想着,莫非是留着肚皮上摄政王那儿去品皇家珍馐?

    “今儿一早摄政王府上就差人来了,若不是你二哥抢着先行一步,到护国寺候着你,今儿这顿饭,穆府还都请不上你。吃完,你赶紧上王爷那儿去,耽搁了穆府可担待不起。”

    文茵酸溜溜地提醒道,霄瑞闻言,放下筷子,一脸窃笑地抹了抹嘴,往一旁的檀木柜子里取出一个像模像样的礼盒,轻轻往炜娮旁边一放。

    “听说姑姑要回来,二婶连您上摄政王府的礼物都给准备好了,都是照往日王爷爱吃几样凑成的什锦香盒。”

    霄瑞得意洋洋地瞧着文茵二婶涨红的脸。

    “好嫂子,还是你心疼我,我也给带您带了几个玩意儿,不巧都放回程的马车上了,估摸着后行的马车,掌灯的时候怎么也到了,您先凑合着吃些张记那儿得来的零嘴,小的待会儿再拿着礼物孝敬你。”

    炜娮逮着机会赶紧一脸谄笑地挽着文茵的胳膊,头往她臂弯里枕了枕。

    “哼。”

    文茵猛地别过头,白了炜娮一眼。

    其余三人都笑起来。

    屋里人笑了会儿,外间管家朝里报了声,说是王府来接郡主的轿子都侯在府门口了。

    “好了,收拾收拾赶紧走吧,恭送郡主。”

    文茵就着手上的一双筷子朝炜娮眼前挥了挥。

    炜娮拎着文茵准备好的礼盒,上了王府的轿子。

    远瞧着炜娮的离去的身影,文茵侧头看着一旁正端着一盏漱口茶汤的穆炜溗道:

    “不对劲儿啊,她方才就吃了个笋片,以前莫说笋片了,桌上若是摆了佛跳墙,她能填好几碗饭下去把自己吃撑……这……”

    文茵说道此处,注意到了炜溗的眼神暗了暗,心下一酸,一咬牙道:

    “我就不相信,她这些年都过得怎么样,你跟大哥会一无所知?我倒告诉你,你妹子她是个女人,身上不方便,心里还有事儿,都我们女人之间更方便说,你和大哥两个大男人对自个儿妹子的事情守口如瓶,就不是个聪明的法子,她自幼身边就没个体己的女人照料,虽说自幼长在男人堆里,被这穆府,被那肃亲王府,养成了个男人性子,可里面还是颗女人心。你们就可劲儿瞒着我和大嫂吧!你们男人懂什么女人心,你们偷着藏着,迟早害死她!”

    文茵瞧着炜溗还是一副惯常的“随你怎么说”的表情,无可奈何地猛踹了他膝盖一脚,炜溗吃痛一边揉着膝盖,一边大骂“悍妇”。

    眼瞧着文茵拐过屏风,绕到后厨去了,他换了副冷厉的神色,紧抿薄唇,若有所思地捏紧了拳头。

    轿子落在王府门口,王府的下人打帘搀了炜娮出来,她侧头一看,王府都掌灯了,门口两个灯笼随着向晚的微风轻轻摇了摇,灯罩里的烛火羞怯似的,忽明忽暗。

    炜娮抬头看了看牌匾上硕大的“肃亲王府“几个大字,一阵恍神。

    旁边的候着的下人,咳嗽了一声,炜娮方回过神,一脚踏进了王府的门槛。

    “亚父可曾用了晚膳?”

    炜娮拐进通往王府书房的游廊,府中的天色并未全然暗下,可跟前的小厮还是打着一盏灯笼,弓着身子,迈着小碎步为炜娮引路。

    “王爷今儿还不曾传膳,下了朝就在书房跟几个大人议事议到方才。中间倒传了几次话出来,问郡主子您进了云起城没有,下面人都回说穆家二公子上护国寺去接去了,王爷就没再问了。”

    炜娮点点头,行至书房门口,接过侍女手上准备好的托盘,当中放着一盏参汤。

    亚父的声音从里面传来,炜娮推门而入。

    炜娮跪在亚父书案前,垂眸盯着眼前汤盏盖子上的珐琅图案,呼吸很快平顺下来,凝神能听见隐隐约约的笔尖划动和纸笺翻过的声响。

    “这些年,你那两个兄长可没少记恨我,你离开的时间长了,你大哥干脆寻了个外放的差事,你二哥偶尔到尚书府走一遭,躲我躲得远远儿的。罪过都我替你担了,你倒好,回来一趟,倒先跑护国寺去。小没良心的……“

    “亚父……我……”

    别的倒好,亚父嘴上那句“小没良心的”可招人眼泪了……

    我可不小了,炜娮伤感的嘀咕道。

    “灏衍先生的信笺,昨儿赶在你之前到了。”

    炜娮闻言,警惕地一抬头,跟亚父的目光撞到一处,又蓦地低下头。

    “他的信跟你写给我的可不一样,老爷子说你身子骨还虚得很,吃半碗饭都费劲。也就这么个德行,还敢跟蒙在鼓里的你二哥二嫂坐一张桌子上用膳?”

    炜娮缓慢抬了头,望着刚合上一封折子的亚父,目光灼灼。

    “不听话啊!不听话!”

    亚父就着手上的折子往书案上一拍,炜娮跟着那声响受惊似的抖了抖。

    “亚父,娮娮的苦衷你明白的,实在是……”

    炜娮的话几不可闻,末了竟完全没声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

    炜娮眼睛一亮。

    这妮子果然早就把办法想好了,等着我上套呢。柏燊将炜娮的亮起来的眼神看在眼里,冷哼一声。

    “亚父能不能给娮娮一道旨意,让我就待在郡主府……”

    “给你一道旨意?是给穆府一道旨意吧。为了这回来的落脚处,倒把我也算计进去了。“

    “娮娮不敢。”

    “我看你敢得很!呆在郡主府行,不过约束好你手下那些人,这儿是云起城,若是让人知道,一个郡主府成了处闲杂人等,私相授受的地方,我也收拾不了。”

    “娮娮明白。”

    “今儿王府厨房准备的佛跳墙,你可消受得起?”

    炜娮老实的摇摇头,暗淡眸子里满是无可奈何。

    “一点儿荤腥儿都沾不得了,还有力气瞎跑回来……“

    柏燊咬牙切齿道,末了长叹一口气,又道:

    “灏衍老爷子身边的事儿处理干净没有?”

    柏燊瞧着穆炜娮忙不迭点头,挪步到她跟前,接了她手上的参汤。

    “你倒有信心的很,告诉你也无妨,有一样,你就没处理好,老爷子跟前的那个叫杜衡的已经到了云起城外了。”

    炜娮蓦地睁大双眼,亚父摇了摇头,推门而出,留下炜娮歪着身子,瘫坐在空无一人的书房地板上。

    亚父跟前的侍女来唤她的时候,炜娮正盘腿坐在地上。侍女道说穆府的马车停在王府门口,说是要接她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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