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竟能堂而皇之地携把利刃在后宫游走,想来绝非等闲之辈。
一身华服笔挺,腰上的玉珏、兵符佩戴地一丝不苟,手里那把桃花扇一收一合,末了还要拍着扇柄,满脸笑容地朝她挪了过来。
人虽身形周正,衣着得体,可嘴角一弯,那覆在皮囊上的轻浮,油亮油亮的,竟是顺着他眼角的纹路直插鬓角而去。
“舍弃雅乐,偏听墙角的,常将军不也是其中之一吗?”
穆炜娮嘴上招呼着这姓常的,脑子里却浮出另一个常家人。
明明眉眼这样相像,周身的气韵却大相径庭。
“那日在临安茶肆,常某与郡主有一面之缘,郡主行色匆匆,没想到还是留意到了常某。”
常沥没想到穆炜娮竟然认得自己,顿时满脸得意,眼角嘴角都飞快地斜了起来,像是自己给自己放了个炮仗。
穆炜娮闻言一愣,什么时候在茶肆看见了这厮?
“本郡主不记得在茶肆见过将军,倒是见到过令妹几次,常将军和令妹极为相像。”
常沥此人自诩风月场中老手,烟花处的浪人,自汕阳郡搬来这云起城中之后,发现云起城中绝色女子与别处更胜十倍,从此览尽群芳,享尽了男欢女爱的妙处。
勾栏瓦肆处听曲儿狎妓的时岁一长,那千篇一律的刻意谄媚,手到擒来的蓄意逢迎,再不能满足他。
他有心向所谓“阳春白雪”靠拢,云起城中世家高门的贵女淑媛,他挑了几个不安分的“狩猎”,没想到不费吹灰之力就有心无意地得到了好些暗许的“芳心”。
方才那两个口口声声指责穆炜娮臭名昭著的女子,素日与常沥眉来眼去也不是一两回了,没想到嚼人舌根竟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
常沥莫名心中起腻,正想踱步离开,没想到侧身一拐,一抹月白的身影映入眼帘,堪堪在他心里弹拨出一阵珠玉落盘的袅袅清音。
臭名昭著?勾栏女子也不如?
这些年轻的淑媛见了这老姑娘竟都酸透了……
常沥舐了舐嘴唇,本想用他那“狩猎”的眼神往穆炜娮身上灌注,谁知她只看了他一眼,转瞬就将潋滟的眸光压覆在了深睫之下,眼角处的余光又浮又涣,有意无意地散落着虚乏和淡漠。
这样礼数周全却又漫不经心的空乏姿态像是在常沥的心尖尖上狠狠地扎了一针。
于是常沥带着一股无处宣发的郁气,反常地熬到了重华宫中曲终人散的时刻。
符太后换了身常服,听说常沥留下了,心怀讶异,在暖阁中设了座,赐了两兄弟一人一碗醒酒的热汤。
“听说你和依薇寻了“浸墨”来,老夫人寿辰有那茶汤入口,想必高兴坏了。”
“若不是太后嫌那“浸墨”滋味霸道,常府早就差人送来给太后品评了。”
“那茶味苦,若是饮下一盏,哀家熬到三更天也睡不实。哀家虽不爱那东西,可那茶能让老夫人高兴,就是你和依薇的功劳。”
常沥饮下了整碗醒酒的热汤,涣散的神思渐渐收拢。
“前几日父亲在老夫人跟前提了为我续弦的事,说是瞧上了龙家的一位小姐,表姐可有耳闻?”
常沥换了副家常的语气,倒让符太后神思一凛。
常沥的脾性随了他父亲,多情风流,几年前正室病逝,房中堂妻空悬,早已纳了好几房妾室,养在外头的恐怕也不少。
这些年,府中老夫人几次提起为他续弦事情,他都是一副任凭家中长辈做主的姿态。
老夫人有心让他抬举识大体的妾室做填房,他父亲常淏却从未松口,今年常淏突然属意龙家,恐怕是有别的考量。
“龙家盯上河道衙门的肥缺不是一天两天了,今年刚开年,龙景岳都舔着脸到我跟前来了,想必父亲那里,龙家的人早就打点开了,若是娶了那龙家小姐进门,河道衙门的差事不给也得给了,可是摄政王那边……”
常沥说到此处,微微抬头,见符太后早已立直了脊背,黄金护甲扣在座壁上,他略微一定神,接着道:
“摄政王不久前才整治了河道衙门舞弊贪污,如今父亲若是赶着趟就把自己人填进去,摄政王一党的人难免不反扑……”
常沥抬眼见符太后嘴角沉了下去,心绪一定,道:
“让自己的人去河道衙门再好不过,可这“自己人”和“自己家的人”,差别在哪儿,表姐您心里跟明镜似的。”
符成林和常沥赶在宫门下钥之前出了宫。
“太傅怎么突然瞧上了龙家,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当年先帝薨逝,夺嫡何其凶险,彼时那龙家可是半点儿意向都没露,这样两头都不顾,其实两头都顾了的作派,竟然能入的了太傅的眼?”
符成林捋了捋马毛,随常沥牵马而行。
“父亲是看上了龙家的财库,还有龙家的生钱之术。”
常沥边讲,脑子里浮出龙景岳的那张脸。
那日在茶肆,这厮说到穆炜娮,左一句“浮浪风流”,右一句“浪蕊浮花”,中间插一句“残花败柳”,句句不提当年他与穆炜娮在费松涛府上读书的同窗情分,这样的举动,颇不似龙家人左右逢源的作派。
“你方才在太后跟前说的那些,虽说有些道理,可你暗地里的另一重心思,也别想瞒过太后。”
符成林一脸坏笑地盯着常沥,道:
“穆家人你就别想了,虽说摄政王这些年对穆家人的态度含混不清,不过这穆炜娮是女眷,还担着郡主身份,摄政王但凡对穆家还剩一丝情分,顾忌各方势力,这点情分都会尽数放到这女眷身上,就这样的情势,你还指望他能把郡主指给常家?”
“可是她浮浪风流,臭名昭著啊?这样的女子摄政王也舍不得?”
常沥将眼神放在夜色遍布的虚空处,眸子比这夜色还要深。
“你疯了。”
符成林斥了他一句,打马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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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小皇帝的人在招惹你?”
娄文茵嗅了嗅那套在莲池里浸泡过的衣衫,果然泛着一股腥臭味。
“你既然知道是有心之人的刻意安排,就不该跟了去,还起了别的心思。”
穆炜溗本懒洋洋地斜靠在一把梨花椅上,这会儿突然立了起来,眉头皱到一处。
“我怎么知道这一出好戏是皇上安排的,我在宫里熟人本来就多,万一……”
“万一什么?你就是故意的!宫里还有几个旧人你不清楚?这些年死的死,免的免,遣的遣,你会不明白?前几日杜衡进宫,在那宫门口,你都不乐意站上一会儿,如今倒好,一张脸现到皇上跟前去了。”
穆炜溗对妹子藏的小心思简直门儿清,他皱着眉头,围着穆炜娮边打着转儿,边一通数落。
穆炜娮被说急了,脱口而出道:
“二哥!你明白的,我们……我们不能在这样躲着避着了……”
穆炜娮甫一开口,她二哥瞪着一双怒目,眸光锋利地朝她剜了过来。
“你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躲着也好,避着也罢,这是我和大哥的事情,跟你没关系,你当好你的穆三小姐,作稳你的肃亲王郡主。”
“是我害穆府变成这个样子的……我要把……”
“住嘴!”
穆炜溗怒喝一声。
“你倒是高看你自己,像是你对这穆府多要紧似的。我问你,你现在能吃完一整碗饭了不?沾着点儿荤腥儿能不龇牙咧嘴了不?就你这个样子还想上御前去为穆府谋划,你当我和大哥都死了!你这点儿不自量力的心思你给我藏好了,过些时日大哥大嫂回来了,你一个病秧子别去说些大话招惹他俩。大嫂可比娄文茵心思重多了,如今又怀着身孕……你……”
穆家两兄妹一通争吵,不妨一旁的娄文茵早就捂着一张嘴,满脸泪花了。
娄文茵自幼见这穆家兄弟待这妹妹跟宝贝似的,去哪儿都一副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得行,她夫君对着妹子这样疾言厉色,嘴不留情的样子,她从未见过。
一口一个“病秧子”更是打在了文茵心上,证实了她各种悲观的猜想。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杜衡跟在你身边,肯定就不止那一点点意思……你……”
过了三更天,穆炜溗夫妇还躺在床榻上没闭眼。
“虽然贵为国君,可到底是半大小孩,今儿那一出接一出的,你真觉着是小皇帝自己的意思?莫不是符太后……”
“我管他是谁的意思,娮娮不能掺和进来……”
“今天龙景岳差人来传的话,你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
“你少装蒜啊!若是常沥真瞧上了你妹子,若是常淏真上门来提了,你给不给?”
穆炜溗登时就一阵旋风似地刮了起来,坐在榻上,不言不语,娄文茵见他双颊抖了抖,再惹他就危险了,两人静默着,片刻,炜溗披上衣衫走出了房门,留娄文茵一人斜靠在床榻上。
外间一阵风过,扰得窗牗吱呀作响,这风虽没进屋,倒像是凭空刮到了娄文茵的心上,胸口处一阵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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