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夫人带着婆子收拾好碗勺,离开了书房。
她绕到前堂,果然瞧见费松涛已经坐在那樽太师椅上了。
“她可是整整跪了一个时辰,这会儿上书房给你晒书去了。”
费夫人在他身旁坐下,低声道。
“让她跟晔儿单独待上一会儿……”
费夫人闻言叹了口气。
“你都是半副身躯埋在黄土里面的人了,还瞎操什么心啊,晔儿跟常家的婚事已经八九不离十了,你……哎!我看娮娮那孩子,心思也不似从前了,从前是多实诚一位姑娘啊,坦荡和天真都挂在脸上……方才一碗蜂蜜番薯,她统共就吃了两口,那手腕子跟竹竿儿似的细……”
费夫人坐在费松涛身边呢喃,这些关于两人的啰里啰嗦的话,他早听烦了,可今儿不一样,话里的两个人此刻就在自己的书房里,离得这样近,费松涛心里纵然存了千言万语,也防不住此刻徒然生出的类似近乡情怯的无端的落寞。
费夫人眼瞧着身旁这人一副虽然端坐如钟,却早已神游太虚的模样,叹了口气:
“你不动,我可进去瞧瞧了,他俩虽然是你学生,可如今都大了,心思深了,跟那些现下被你拘在学堂里的学生不一样,你光是避在这儿,小心他俩会错了意,以后都不登门了。”
费夫人佯装要离开的模样,果然还没拐出前堂,就听费松涛幽幽叹道:
“你让穆老三上我跟前来,晔儿……让他把书晒好了再走。”
“走什么走!都留下来吃饭!”
费夫人行至门槛处,气得跺了跺脚!
这个老头子,还真当尹晔还是当年那个半大小孩呢!
尹晔没把一些事情算到老头子身上是他的厚道,可老头若是对这份厚道视而不见……
哎……
费夫人暗叹一声,往书房去了。
行至月亮门前,费夫人一眼就看见尹晔正蹲在地上,给书卷翻页。
倒是娮娮,像是挪进了屋里,走近了些,再瞧,这姑娘怎么像是歪在椅子上篦发。
“娮娮,累了?”
穆炜娮侧头看着费师娘,手里的远瞧着像篦子一样的东西转瞬就滑进袖中。
“是师娘的糖水味美,吃了就犯懒。”
穆炜娮伸了伸懒腰,朝费夫人笑了笑。
“你师父在前堂等着你了,你麻溜地快去,我告诉他不准再罚你跪了。”
穆炜娮起身往外走,外间的阳光甫一落在她身上,她瘦削的脖子上发红的指痕就撞进了费夫人的眼帘。
费夫人的笑颜碎裂在那刺眼的红痕中,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愣怔着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穆炜娮的影子消失在月亮门前的时候,费夫人才回过了神,她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蹲在地上的尹晔身上。
“晔儿此番在云起城中呆得时日还算长,是不是有了调职的打算?”
费夫人甫一开口就后悔了,只见尹晔愣了愣,转过头的一瞬,费夫人顿觉有冰刃袭来,割得她无端端心惊肉跳。
“师娘可是瞧我老在跟前,觉得腻味了?”
费师娘闻言,扶着廊柱,凝神细看却发现尹晔似乎是在微笑的,方才那个快要把人吞没的眼神难道是错觉?
“你这小子,这话说的,我巴不得你日日在跟前帮着伺候你师父,老头子这些年上了年纪,愈发古板执拗,听不进人劝了……身子骨也是大不如前,往年你难得回来,今年呆得时日久了,我跟你师父就愈发惦记着你的好日子了。常家姑娘什么时候过门哟,趁你师父和我身子骨还利索,你的喜酒,千万可得有我俩的一份哟。”
费夫人摇着那把蒲扇,前一句话,她虽后悔开口,可这后一句话她是真心实意的。
穆炜娮到了前堂,跪在他师父跟前,八年没见她师父,现下恩师就在眼前,她心里就像是装了一方石磨,镌刻在她心里的费府旧日时光,像是被掏出来磨成了碎屑,四处纷飞,她实在不知道该从那一片碎屑开始拼凑才好……
费松涛自瞧见她迈进前堂开始,就合上了双目。
良久还是师父先开了口:
“那个叫杜衡的,跟到云起城来了……”
穆炜娮闻言没吭声。
“听说你二哥还留人在府上住了?你大哥不在城中,你那二哥就开始胡闹了……”
穆炜娮始终不言不语,费松涛睁开双目,眼神凝在她单薄的身板上,良久,忍无可忍地补了一句:
“旁的都罢了……这杜衡……你可千万……”
“师父,娮娮明白的……”
穆炜娮骤然变得急切起来,她截住了师父的话头,微微将头抬了起来,望着师父那双浑浊的双目,嘴角扬了起来:
“师父,这八年,你可老多了……一双小利眼藏在垂下来的眼皮底下,您闭不闭眼看着都像在打瞌睡……”
“死丫头!”
费松涛眼瞧着穆炜娮扑哧一笑,自己紧张的双肩好歹是松弛了下来。
“前几日,皇上还提起了你来,你还真长本事了,自个儿师父跟前都没磕个头,到忙着到皇上跟前去现眼了。”
“那是皇上拐着弯儿的捉弄我呢,主子有心,臣女只得当做恩典受着。”
穆炜娮见费师父提着一嘴,突然想起那天小皇帝的话:
“怪不得他们说,你这种人最适合呆在朕的身边……”
这个“他们”,费师父难道也有份?
两人正说着,费府的下人上前禀报,有客登门。
穆炜娮没听清来的是谁,不过费师父眼里的闪躲倒是明明白白的撞进了她眼里。
她急忙起身立在一旁,须臾,一位丽人迈进了前堂。
是常依薇。
“今日还真是凑巧,遇上郡主了。”
常依薇带着守矩又亲和的笑容,笑盈盈地朝两人行礼。她身后还跟着位拎着个提篮的侍女。
“依薇来了,今日可热闹了。”
从游廊处拐出来的费夫人热络地招呼道。
常依薇一眼就瞧见了费夫人身后的尹晔,她顿时一盏烛灯似的亮了起来。
常依薇跟着尹晔唤费夫人师娘,她规规矩矩地屈膝行礼,一旁的费府下人接过常依薇亲自递过来的礼盒。
“方才路过张记点心铺,刚好碰上刚出炉的茯苓饼,给师娘带了些过来,那张老板硬说别的客人预支了银子,我就只得了两盒,师娘您别嫌弃。”
常依薇笑容和煦,话又说得漂亮,她一出现,方才还暗哑幽闭的费府前堂顿时敞亮了起来。
穆炜娮扫视着堂中两位老人的笑颜,暗叹道:
真是个温暖的女子。
一切都在好起来……
穆炜娮立在角落默默看着她,心境也跟着舒缓起来。
“哟呵!今儿我龙某人是走大运了,赶上师父师娘跟前的热闹了!”
想不到龙景岳紧随而至,摇着一把桃花扇,大步踏入堂中。
“景岳也来了,哎哟,今儿真是太好了,我让厨房再添几个菜,你师父的好酒,今儿再别想私藏了,我让人都搬出来。”
费夫人合掌大笑,乐了一阵拐到厨房去了。
龙景岳规规矩矩跪在费师父跟前,掌中托着一把卷轴。
“师父,学生今儿得了一幅好画,马不停蹄地就赶来孝敬您,请您品鉴。”
龙景岳早习惯了费师父看他时那副千年不变的不耐烦表情,他依旧笑嘻嘻地将卷轴举过头顶,一定要师父展卷一览。
费松涛不耐烦地支了支下巴,几个小厮急忙抬进来一张八仙桌,往堂中央一摆,龙景岳急忙递给费师父一面透镜。
待老爷子真展卷细看,一旁常依薇接过侍女的提篮,拉了尹晔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龙景岳伸长了脖子往他俩那边瞧,复又朝穆炜娮递过来一个贼笑,开口道:
“常姑娘真是贤惠啊,为了给夫君上药,都跟到费府来了。”
常依薇脸一红,还来不及搭话,一旁的费松涛啧了一声。
“胡说八道,依薇还未过门,姑娘家声誉为大,由不得你这样胡乱取笑。”
龙景岳撇了撇嘴,斜眼只是盯着穆炜娮的方向。
“晔儿受伤了?”
费松涛边拿着透镜看画,边开口询问道。
“前几日不留神,拿了不耐热的杯盏饮茶,茶盏碎裂在了掌心里。”
尹晔淡淡应声。
常依薇边帮尹晔往掌中抹药,边留意到了他手背上的划痕。
这划痕一定是新添的,今早还没有,这会儿划痕还透着血红。
“晔哥哥……这……”
“无事……书从架子上落下来蹭到了……”
尹晔将常依薇的手合在掌心,轻声安抚道。
尹晔的声音放得再低,此刻也像重锤一样,敲在穆炜娮的耳侧。
她下意识一侧头,就迎上了尹晔几乎同时投过来的余光。
细弱游丝的目光交缠在一起,流转不过一瞬,就被两人斩断了。
“贵府的下人也太不小心了,澹台夫人的寿辰,竟然用次等的茶盏侍奉主子。”
龙景岳就算立在师父跟前,也是狗改不了吃屎的德行。他盯着炜娮,那“尹府的秘密我知道的很多”的眼神,得意到了极致。
龙景岳的拐弯抹角的嚼舌根游戏还没玩儿完,费松涛画看完了,他颤动的双肩,累及了似的,落座在了椅子上。
“谁躲在窗户下面探头探脑?鬼鬼祟祟的,没规矩!”
费松涛的一双眼睛,瞧近处不好使,看远处的目光却很明亮,两个脑袋在窗户上的黑影撞进他眼里,他急忙开口斥道。
两个稚子就被叫进了前堂。
“师父。”
常府的沅哥儿和穆府的玚哥儿跪在费松涛跟前,两个孩子垂着头颅,眼神却都往穆炜娮这边飘。
“沅哥儿素日是个规矩孩子,怎么今儿也跟着玚哥儿胡闹?不是让你们下了学就赶紧回府吗?”
“回师父话,我姑姑在这儿,我等着她一块儿回去……”
“你呢,常沅,也是来找你姑姑的?”
费松涛瞟了一眼常依薇道。
“龙叔叔说我未来的嫡母在这儿,我就来瞅瞅……”
沅哥儿话音一落,费府前堂遁入虚空一般,众人的气息都凝滞了。
又是龙景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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