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浙江,经过一个冬季的枯水季节,桃花汛也过了,农历四月,新安江水便到了水量最为充沛,慷慨地从它流经的各个堰口浇灌两岸无边稻田青苗的时节。江水而且是如此澄澈平静,不禁使人联想到《道德经》上那句“上善若水”的箴言,顿生无穷的感恩之思。

    可今年所有的堰口都被堵住了,上天恩赐的新安江水被两岸的大堤夹着白白地向下奔流。张居正等人的预见全被言中,朝廷改稻田为桑田的国策一开始推行,就给浙江的百姓带来了灾难。淳安县境内的新安江大堤上,这时竟站满了挎刀执枪的士兵和衙役,杭州知府马宁远带着属下的淳安知县常伯熙、建德知县张知良正在强制推行改稻为桑的国策。

    大堤上,一眼望不到头跪着的全是百姓,个个脸上全是绝望。大堤下的稻田旁,是一列整齐的战马,马上都是身穿嵌钉铠甲的士兵。

    “踏苗!”马宁远一声吼声。

    马队驱动了,无数只翻盏般的马蹄排山倒海般掠去。不是战场,也没有敌兵,马蹄下是干裂的农田,是已经长有数寸高的青苗。杂沓的马蹄声中,无数人的哭声接踵而起。马队踏过一丘苗田,又排山倒海般踏向另一丘苗田。

    “插牌!”这一句吼声是马宁远身边的常伯熙和张知良发出的。

    几个衙役扛着木牌奔向已被踏过的苗田。木牌被一个衙役向苗田的正中一戳,另一个衙役抡起铁锤把木牌钉了进去。木牌上赫然写着“桑田”两个大字!

    哭声更大了,马队仍在排山倒海般向前面的苗田踏去!

    “爹!”突然,一个女人惊恐的叫声在众多的哭声中响起!

    许多人惊恐的目光中,一个老人拼命地跑向苗田,跑向马队即将踏来的那丘苗田!

    马队仍在向前奔进。那个老人跑到苗田正中扑地趴了下来,脸紧紧地贴在几株青苗之间的田地上,张开的两条手臂微微向内围成一个圆形,像是要护住自己的孩子,护着那些已经有些枯黄的禾苗。马队离那老人越来越近了。

    “反正是死!”一个青壮汉子一声怒吼,“拼了吧!”吼着,他腾身一跃,飞也似的奔向老人趴着的那丘苗田。紧接着,一群青壮的农民跃身跟着奔向了苗田。

    马队仍在向前奔进,他们的前面,趴在地上那老汉的身前列起了一道人墙。马上的士兵们都紧张了,许多目光都望向马队正中那个军官。那军官开始下意识地往回拉手里的缰绳,许多兵士也开始拉手里的缰绳。可奔马的惯性仍在向人墙奔去。马队中那军官脸上流汗了,手里的缰绳开始紧往后拉。所有的兵士都把缰绳拼命往后紧拉。相距也就不到一丈,马队愣生生地停下了!许多马在狂躁地喷着马鼻,许多只马蹄在狂躁地刨着地面。

    “刁民!”建德知县张知良跺了一下脚,接着望向他身边的马宁远。

    “是反民!”淳安知县常伯熙厉声接道,“刚才就有人公然说‘反了’!”

    “是谁说反了?”马宁远的脸青了。

    “卑职看清楚了。”常伯熙将手一指,“是那个人!”

    “抓起来!”马宁远一声低吼。

    一群衙役拿着铁链和戒尺奔了过去。不一会,那个带头挡马的汉子已经被铁链拉了过来,还有十几个汉子也被铁链拉了过来。

    原来都还跪着的百姓都站起了,开始骚动,骑兵和步兵军士的刀和枪组成了阵势,挡住了那些哭喊着的人群。

    几个汉子被铁链套着,拉到了那几个官员面前。一直面色铁青的马宁远:“刚才说‘反了’的人是谁!”

    “是我。”带头的那个汉子竟然立刻答道。常伯熙和张知良都是一怔,接着对望了一眼。

    “好!敢说敢认就好。”马宁远望了一眼那汉子,又把眼望向了一边,接着问道:“叫什么名字?”

    那汉子:“齐大柱。”

    马宁远:“干什么营生?”

    那汉子:“本地桑农。”

    “桑农?”马宁远又转过头来审视那汉子,“桑农为什么要来带着稻农闹事?”

    那汉子默了一下,答道:“心里不平。”

    “好,好。是条汉子!”马宁远一边点着头,突然加重了语气,“你在王直那儿当什么头目?”

    “王直?”那个带头汉子一愣,“哪个王直?”

    马宁远:“倭寇头子王直!”

    那带头汉子一怔,紧接着大声答道:“不认识。”

    “到时候你就会说认识了。”马宁远的脸又铁青了。说完这句,他面对黑压压的百姓,大声说道:“改稻田为桑田,上利国家,下利你们!这么天大的好事,就是推行不下去!今天居然还聚众对抗!现在明白了,原来是有倭寇在煽动造反!”

    这可是天大的罪名。马宁远几句话一说,刚才还骚乱哭喊的人群一下子死一般的沉寂了。

    马宁远接着大声令道:“继续踏苗!敢阻挠的有一个抓一个,和这几个一同押往杭州!”

    常伯熙和张知良又同声向苗田的骑军大声吼道:“踏!”

    马队又向前面的苗田踏去,马蹄过处是一片片倒伏零乱的青苗!

    突然,骑军中那个领头的军官目光中露出了惊色,开始勒身下的坐骑。他望见大堤上一行五骑向大堤这边飞驰而来。渐驰渐近,许多人都看清了领头的骑者头盔上斗大的红缨和肩背后那袭外黑内红的披风在急驰中向后翻飞。

    “是总镇大人!”那军官失口叫道,勒住了缰绳。他认出了这个身着三品铠甲的人便是自己这群官军的顶头上司,现任浙江台州镇总兵戚继光。

    苗田里的马队都齐刷刷地停下了。

    五骑奔马越来越近了。堤上的步军士兵立刻向前跑去,在大堤上列成了整齐的两行。

    马上的戚继光却在离那两行步军还有数丈远的地方猛地一勒缰绳,五骑马倏地整齐地停住了。

    戚继光的目光望向了苗田中的骑军,那队骑军这时已驱着马跑向大堤。很快,骑军马队都登上了大堤,在步军的前面都下了马,也分成两行排成队列。

    戚继光这才策着马慢慢走到两行骑军的中间,目光先是望了望堤上的人群,接着又望向堤下干裂和青苗杂沓的农田。他的目光是那样的冷,冷得列在那里的步骑官军一片沉寂,连马都一动不动。

    军队的突然躁动,直到这时才让马宁远和常伯熙、张知良明白是戚继光来了!

    常伯熙:“他来干什么?”

    张知良:“不会是来把兵调走的吧?”

    “兵是部院调给我的,他调不走。”马宁远说着,大步向戚继光走去。常伯熙和张知良也紧跟着走去。

    “调兵的时候你恰好不在。”马宁远大声地走近戚继光,“部院的调兵令我可给你留下了。”

    戚继光这时竟不理他,而是把目光狠狠地盯向他面前那个骑军军官:“这些青苗是你带人踏的?”

    那军官一凛:“是属下……”

    “啪”的一声,戚继光手里的马鞭闪电般在那军官的脸上闪过,那军官的脸上立刻显出一条鲜红的血印!那军官被重重地抽了一鞭之后反而站得更直了。

    戚继光紧接着厉声问道:“还有谁踏了青苗,都站出来!”

    那些踏过青苗的兵士从马侧向马头跨了一步,依然是整齐的两行。戚继光策着马从站着的这两行兵士中间行去,手上的马鞭左右飞舞,一鞭一道血印,每个被抽的士兵都反而挺直了身子。马还在穿行,鞭还在飞舞。

    常伯熙和张知良懵了,衙役们懵了,远远的那些百姓也懵了,马宁远的脸却越来越青了。

    戚继光手中的马鞭停了,接着向那些官兵大声说道:“又是断水,又是踏苗!当兵吃粮,你们吃的谁的粮!”

    “当然是皇粮!”马宁远这时还有什么不明白?当下大声接道。

    戚继光这时也不能不理他了,望向了马宁远:“皇粮又是哪来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马宁远声音更大了,“皇粮当然是皇上的!”

    “说得好!”戚继光的目光犀望着马宁远,“那你们断的就是皇上的水!踏的就是皇上的苗!”

    这话立时把马宁远顶在那里,那张脸憋得铁青。

    戚继光又不再理他了,坐直了身子,望向他的那些士兵:“知道断皇上的水,踏皇上的苗是什么罪吗?”

    “死罪!”所有的士兵居然都大声回答,显然他们都知道自己将军问话的用意。

    “明白就好!”戚继光大声令道,“集队!回兵营!”

    所有的兵士都开始跑向他的面前集队。

    百姓们明白过来了,开始有人喊叫:“他们还抓了人,戚将军,叫他们放了我们的人吧!”

    “放人!”

    “放人!”

    许多声音响了起来!

    戚继光却不再看百姓一眼,继续望着自己的士兵集队。

    “这、这到底是和我们对着干,还是和朝廷对着干!”常伯熙气急败坏。

    “府台大人,不能让戚继光把官兵带走。”张知良也慌了,急忙向马宁远说道。

    马宁远冲向戚继光大声嚷道:“戚继光,你的官兵可是部院调给我的,你没有权利带走!”

    戚继光声音冷冷的,却十分坚定:“我的兵要去打倭寇。”

    马宁远:“有调令吗!”

    戚继光:“当然有。”

    马宁远:“谁的调令?”

    “有调令也用不着给你看。”戚继光冷笑道,“想知道,去上面问。”

    “我知道你的来头。”马宁远瞪圆了眼睛,“是不是那个谭纶下的调令?”

    戚继光默了一下,不再理他,继续看着官兵集队。

    马宁远站到了戚继光的马头前:“戚继光,你是部堂的人,我也是部堂的人,想反水,没有好下场!”

    戚继光望着他这张脸,冷冷一笑,将头低了下来,低声道:“你既是部堂的人,我就劝你一句。把抓的这些人都放了。要不然我的兵马一走,他们不准就会把你扔到河里去。”说完这句,他猛的一勒缰绳,大声命令道:“走!”

    那匹马扬蹄奔去。

    整齐的蹄声和步声,所有的官兵掠过孤零零地站在那儿的马宁远,紧跟着戚继光的那匹马奔去。

    百姓人群开始涌动了,黑压压地向大堤上马宁远他们的三乘轿子和十几个衙役锁住的那几个人涌来。

    “放人!”

    “把人放了!”

    百姓中又起了吼声。

    常伯熙和张知良首先恐慌了,同时靠向马宁远。常伯熙神色慌张地请示道:“府台大人,放人吧。回到杭州……”马宁远凶狠的目光瞪向了常伯熙和张知良:“怕死了?怕死就把纱帽留下,你们走。”

    常伯熙和张知良怔在那里。

    马宁远转对那些也已经惊慌的衙役:“不许放人!”紧接着他一个人向那些涌来的百姓人群迎了过去。

    百姓们站住了。马宁远厉声地说道:“本府台现在就一个人站在这里!敢造反的就过来,把我扔到这河里去!”

    涌动的人群竟然被他的气势镇住了,整个大堤上是死一般的沉寂。

    马宁远依然面对百姓:“改稻田为桑田是朝廷的国策,你们要么自己改,要么卖给别人改,死一千个人,一万个人,全浙江的人死绝了也得改!戚继光把兵带走了,朝廷还有百万官兵!聚众对抗,本府台这条命陪着你们!”说到这里,他大声吼道:“先把这几个倭贼押回杭州!”

    常伯熙缓过神来了,大声对衙役们说道:“押着人,走!”常伯熙、张知良和衙役们押着那几个人开始向前走了。

    这时的马宁远才慢慢转过身,向前走去。

    百姓们竟是如此的善良,又是如此没有退路,所有的人都不再骚乱,也没有散去,都跟着马宁远一行走去。

    “这么多人,真跟到杭州,事情就闹大了。”常伯熙脸上流着汗,跟到马宁远身边说道。

    “事情已经大了!”马宁远大步走去,“到了杭州,见到部堂大人再说!”

    新安江水还是那样平静地流着,就像它身旁大堤上平静蠕动的人群。

    被马宁远他们称为部堂大人的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胡宗宪,这时正无奈地被江南织造局兼浙江市舶司总管太监杨金水拉着在织造局大厅里和一群西洋商人看丝绸花样。

    一记一记的堂鼓,不是一声一声敲动人的耳鼓,而是一下一下在敲动人的心旌!这样的堂鼓声只有到了大明朝的嘉靖年间才能达到这种不带烟火气的境地。伴着堂鼓声而起的是那种也只有到了大明朝的嘉靖年间才有的曲笛声,这笛声明明就是眼前坐在那儿的笛师吹出的,却让人感觉到它是从偌大的厅堂上方那遥远的天空传来。

    这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艺术形式之一——昆曲刚刚成熟的时候,这时在这里演奏的是从苏州请来的天下昆曲第一班。

    伴着昆曲的演奏,像是一片云,又像是一溪流水,一匹偌长的丝绸拂着大堂正中那条扶手栏杆中间长长的楼梯向上流去。拂过楼梯的丝绸像是有颜色,又像是没有颜色;有图案,又像是没有图案;一丈,两丈,三丈,四丈、五丈。长长的丝绸的那端是披在一个苗条女子的肩上。堂鼓声和曲笛声所演奏的这只曲牌拿捏得竟是如此天衣无缝,那披着丝绸的女子刚走到了二楼梯级的尽头,回眸一笑,曲牌也终了。

    地面大厅堂的北边,也就是那一座长长的楼梯的对面响起了拊掌声。

    坐在一长排椅子上的人都含笑站起了。正中间那人便是胡宗宪,紧挨在他左侧的是今天掌盘子的杨金水,站在他右边的是浙江布政使郑泌昌和浙江按察使何茂才。再两边便是五个衣着华丽的富商。这几个富商一眼就能看出“非我族类”,其中两个高鼻深目,另三个皮肤特别黝黑,刚才的掌声就是他们拍出来的。

    “掌烛!”杨金水带着笑尖声命道。

    立刻便有两行随从一人手里擎着一个点燃的烛台从大厅两侧的两道门中走了过来。杨金水和郑泌昌、何茂才还有那几个异域富商每人从一个随从手里接过一支烛火。唯有胡宗宪的手没有伸向烛台,郑泌昌、何茂才立刻向他询望过去。

    胡宗宪清癯的脸上露出一丝疲惫的笑:“杨公公和你们领着看吧。”

    杨金水笑着接道:“部堂大人这一向也着实累了,可我们也不敢让您走。您还得在这儿坐着歇歇,待会儿能卖出多少丝绸运往西洋,派多少兵船护送,都得您拍板呢。”

    说到这里,他笑对着身旁的郑泌昌、何茂才和那几个异域商人:“来,来,咱们去看货。”

    说着,他擎着烛台在前,向仍然拂在楼梯上的那匹丝绸走去,一边走一边又尖声说道:“灭灯!”

    是早就准备好的,原来高挂在二楼回廊上的每盏灯笼旁站着的人立刻挑灭了那些灯笼。高大的厅堂立刻暗了下来,只有那几个人手里擎着的烛火在厅堂中央浮出一团光圈。

    在手中烛光的照射下,杨金水的面容更明晰了,那是一张典型的太监的脸。他擎着烛率先向正中的楼梯走去。商人们便跟在他们的后面,一行人举着烛火走近了楼梯,走近了那匹丝绸。

    胡宗宪一个人在那一排空椅子中间又坐下了,慢慢闭上了眼睛。站在大厅门口的总督署亲兵队长手臂上挽着一件披风立刻轻步走了过来,将那件披风轻轻地盖在胡宗宪身上,又轻步退了回去。

    杨金水、郑泌昌、何茂才领着那几个商人沿着丝绸两侧登上了前几级楼梯,立刻便有两个随从在楼梯的下端一人一角扯起了丝绸,那匹丝绸前端一丈多被抻离了梯级。

    “请看。”杨金水把手中的烛光照了过去,其他几个人也把手中烛光照了过去:

    ——蝴蝶的翅,蜜蜂的翼,都像是能从翼翅的这边透看见翼翅的那边,更难得的是每只蝴蝶,每只蜜蜂身上的花纹颜色细看都有不同,而且每一片翅、每一片翼飞张的幅度都不一样,却又都是实实在在在飞,绕着一朵朵尚未绽开的花蕾在飞!

    几个商人报以回笑,但仍保留着矜持。

    “请往上看。”杨金水领着一行又登上了第二段梯级。

    楼下的两个随从扯着丝绸的两角往后退了一步,丝绸的第二段又被抻离了梯级。

    几盏烛光同时照了过去:

    ——还是那些蝴蝶,还是那些蜜蜂,还是那些花,蝴蝶和蜜蜂也还是在绕着一朵朵花飞。

    几个商人互望了一眼,虽然仍带着笑,却露出了些不以为然。

    杨金水却不笑了,将女人般白皙柔软的手指向了中间的一朵花:“先看这朵花,仔细看看。”

    烛光和人头都凑近了丝绸。

    须细看,还须是行家,才能看出这朵花较前一段的花蕾确实有些不同——花瓣已经微微张开!

    “开了!”这是那个面色黝黑的商人脱口说出的,显然这个人经常到大明朝来做生意,会说中国话,但带着拗口的吴音。

    “在行!”杨金水笑着夸了一句,“前面那一段按你们西洋钟的说法是早上七点穿的,花还是朵子,因此蝴蝶蜜蜂只是绕着飞。”说到这里杨金水望着那个说中国话的商人。那个商人立刻用另一种语言向其他几个商人翻译杨金水刚才那段话。那几个商人立刻会意地点头。

    杨金水接着说道:“这一段呢,是你们西洋钟上午十点穿的,花刚刚开,蝴蝶和蜜蜂准备吃花粉儿了。”

    那个会说中国话的商人立刻翻译了过去。

    “哦!”几个商人这时忘了矜持,同声发出惊叹。

    郑泌昌和何茂才脸上都浮起了得意的笑容,对望了一眼,又望向杨金水。

    “请再往上看!”杨金水这时才又笑了,不只是得意,更多是矜持,举着烛台领着一行又往上面登去。都是软底靴,又踩在厚厚的毡毯上,大厅里这时突然间只能听见胡宗宪发出的轻微鼾声。

    织造局的门口却被一阵急促传来的马蹄声惊动了。

    这里本来就是江浙最高的宦官衙门所在,平时规制就十分森严,今天由于一省最高的几个官员都在里面,总督、布政使、按察使的亲兵队都在外面戒备着,就显得更加森严。这时居然有马队往这条街面闯,一队亲兵立刻向马蹄声方向跑去。

    几匹马出现了,那队亲兵认出了最前方马上坐着的是马宁远,拦是不拦还在犹豫间,马宁远驰着马已然直奔到了织造局衙门大门口才勒缰停下。

    总督署那亲兵队长也看出了是马宁远,显然极熟,从大门的台阶上迎了下去。

    马宁远翻身下马,将马鞭向身后的人一扔,便迎着那亲兵队长大声问道:“部堂大人在里面吗?”

    “在。”那亲兵队长接道,“这么急,怎么回事?”

    马宁远:“造反了!有倭贼煽动上千的刁民,都闹到总督衙门了!”一边说一边向大门走去。

    那亲兵队长急忙领着他走进大门。

    从大门往里面走才知道织造局这座衙门堂庑有多深,马宁远由亲兵队长领着,也不知穿过了多少道由重兵把守的门,才望见了大厅堂那道门。这里反而没有兵了,只有两个太监站在大厅堂的门外。

    马宁远这时已将亲兵队长甩在了身后,径直走向厅堂大门便要进去。

    “哎!我说马大人,什么时候?你就愣往里闯?”两个把门的太监身子一并,把他挡住了,声音虽然很低,口气却是很硬。

    一路气盛的马宁远到了这里也不得不伏小了,强赔着笑:“有急事,我得立刻见部堂大人和另外几个大人。”

    “再急的事现在也不能进去。你看看。”其中一个太监低声向厅堂里一指。

    马宁远向里面望去——偌大的厅堂四周都影影绰绰,只有楼梯上一片烛光,杨金水和郑泌昌、何茂才就像浮在半空中正陪那几个商人笑看着绸缎。

    马宁远咽了一口唾沫,也压低了声音:“是造反了!得立刻禀报。”

    “造反了?”两个太监对望了一眼,立刻露出了紧张。

    一个太监:“在哪儿?有多少人马?”

    马宁远:“人马现在还扯不上,上千的刁民他妈都涌到总督衙门门口了。”

    两个太监刚才还提在嗓子眼儿里那口气立刻又松了,对望了一眼。

    其中一个太监:“我们还以为有兵马打到这儿了呢。那就还是等等,也就一会儿。”

    那亲兵队长接言了:“二位公公,部堂大人这会儿没看丝绸,我先领他去见部堂吧。”

    马宁远连忙接道:“对。我也不打扰杨公公他们看花样,只去禀报一下部堂大人。”

    两个太监犹豫了一下,又对望了一眼。

    显然是不好阻挡胡宗宪的亲兵队长,一个太监望着他:“有事可是你的?”

    亲兵队长:“放心,不会有事。”

    另一个太监:“那就悄悄儿的,杨公公的脾气你们知道。”

    马宁远急忙答道:“知道。”

    一个太监:“去吧。”

    亲兵队长领着马宁远轻步走向胡宗宪,离他还有数步,亲兵队长又伸手拦住了马宁远。

    烛的余光中,他们看见胡宗宪盖着那件披风坐在那里,身子依然保持着正坐的姿态,但已经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那亲兵队长望着胡宗宪瘦削的脸犹豫了,望向了马宁远。马宁远也犹豫了,停站在那里,从他的神态可以看出,不是不敢,而是不忍叫他,只好把焦急的目光转望向楼梯上照着杨金水他们的那片烛光。

    楼梯上,杨金水已经领着一行登到了接近那女子的梯级。

    站在楼梯下的两个随从又向后退了一步,五丈长的这匹长绸整个被绷直了。

    几盏烛光同时照向最后那一段绸面:

    ——像是还有蝴蝶,像是还有蜜蜂,却已经不是蝴蝶和蜜蜂,而是纷纷飘零的花瓣!

    杨金水:“这是晚上穿的,照你们西洋的习惯,也就是晚会穿的。”

    那个会说中国话的商人把他这句话又翻译了过去。所有的商人这时都由衷地面露激赏,其中一人叽里咕噜地问了几句。

    那个会说中国话的商人立刻向杨金水翻译道:“他不明白,为什么同样的花纹图案要设计出这种变化。”

    杨金水笑得更矜持了:“真正的贵人换了衣服是不愿意让人家一眼看出的。仔细看才知道一天换了四次衣服,这才是贵人。”

    这句话刚被翻译过去,几个商人纷纷向那个会说中国话的商人说了起来。

    那个商人立刻对杨金水笑道:“他们说,这样的丝绸,他们那里的贵人一定喜欢。他们,还有我,这次都各要十万匹。问天朝有没有这么多货。”

    杨金水稍犹疑了一下,接着说:“有!有!要多少都有。”说到这里,他提高了声调:“照天光!”

    大厅渐渐亮堂了——原来二楼的每个窗户上都被盖得严严实实的窗帘慢慢被拉开了,窗外的日光这时照了进来,居然带着彩色!

    原来每个窗户上都还挂着一翼各种颜色图案的丝绸,日光是透过这些丝绸照进来的!

    这时堂鼓声,曲笛声,又加上了琴、瑟和云锣都轻轻地响了起来。

    胡宗宪的眼睛倏地睁开了,他看见杨金水一行兴奋地笑着从梯级上下来了。

    那亲兵队长连忙轻轻揭开了他身上的披风,胡宗宪慢慢站起的时候,发现了旁边的马宁远。马宁远和胡宗宪的关系显然已到了“不拘礼”的程度,这时也来不及行礼,立刻贴近他的耳边急忙说着。

    也不知道是官做到这个位置,“静气”二字已是必然的功夫,还是早已预见到了这种事情迟早要来,胡宗宪这时耳听着马宁远的禀报并无任何反应,眼睛依然露出疲惫的笑,望着渐渐走近的杨金水一行。

    说笑着,杨金水一行走近了胡宗宪。

    “这一次他们一共就要五十万匹!”杨金水笑对胡宗宪大声说道,“五十万匹就是七百五十万两白银!部堂大人,全看你的了。”

    郑泌昌和何茂才虽然也笑着,但望着胡宗宪的目光中却不敢显出杨金水那种兴奋。因为胡宗宪眼中虽勉强带着疲惫的笑,嘴角却紧紧地闭着。

    几个异域商人叽里咕噜地又说了几句。那个会说中国话的商人又对杨金水说道:“萨哈里先生他们说,那个披丝绸那样的女人你们这里有多少,能不能连同丝绸一起卖给他们几个。”

    杨金水一笑:“这个不归我管,要问他们。”说着笑望向胡宗宪和郑泌昌、何茂才。

    郑泌昌、何茂才也只是笑着,都望向胡宗宪。

    胡宗宪此时眼中那点笑容都收了:“我天朝有的是丝绸、茶叶、瓷器。但不卖人。”

    不用翻译,那些商人从他的脸色已经看出了意思,都跟着收敛了笑容。

    “先送几位客商到驿馆歇息吧。”胡宗宪不再说这个话题,望着杨金水。

    杨金水和郑泌昌、何茂才这时才发现了站在胡宗宪身旁一脸急迫的马宁远。马宁远急迫的目光这时也正望着他们。杨金水和郑泌昌当然明白一定出了什么事了,目光碰了一下。

    杨金水的脸上先是掠过一丝不快,但立刻又转对那几个商人哈哈一笑:“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个班子可是特意为几位从苏州请来的。已经安排了大船,让几位今天游西湖,听昆曲。生意明天谈。”

    这句话一经翻译,那几个商人立刻大喜。

    杨金水拍了一下手掌。

    立刻有几个太监走了过来,笑领着几个商人走了出去。

    “去总督衙门吧。”胡宗宪对杨金水和郑泌昌、何茂才只说了这句话,便率先向大厅门口走去。

    杨金水、郑泌昌和何茂才几乎同时盯了一眼马宁远,跟着向大厅门口走去。马宁远这才紧跟着走去。

    总督衙门外的大坪按规制有四亩见方,暗合“朝廷统领四方”之意。平时大坪正中也就高矗着一杆三丈长的带斗旗杆,遥对着大门和石阶两边那两只巨大的石狮,以空阔见威严。

    而现在的大坪内连同那条通往大门的铺石官路上都黑压压地跪满了从淳安跟来的百姓,全都是静静地跪着,只有东南风把那杆斗上的旗吹得猎猎发响。

    大门石狮两旁的那两面八字墙,每面墙前都站着一排挎刀的亲兵。

    穿着参军服饰的谭纶此时一个人静静地站在大门前的石阶上。

    跪着的人群仍然沉寂着,挎刀的亲兵也紧张的沉寂着。

    远远地,亲兵队护送着胡宗宪一行的轿马来了。隔街便是衙门大坪黑压压的人群,马和轿都进不了大坪了,便在那里停住了。胡宗宪、杨金水、郑泌昌和何茂才都走出了轿门,所有的目光都阴沉地望着那座进不去的总督署,望向了那座大门,望向了站在那儿的谭纶。

    谭纶的目光却只望向一双目光——望向胡宗宪的目光,胡宗宪的目光这时也正望向他。两双目光都透着忧郁、沉重,但谭纶的目光中显然充满了期盼,而胡宗宪的目光中只有忧郁、沉重。

    其他人都循着谭纶的目光转望向了胡宗宪。胡宗宪这时已将目光移望向衙门屋檐上方的天空。

    马宁远疾步凑了过来,伸手一指大门前的谭纶:“大人们都看清楚了,就是这个人伙同戚继光干的好事!”

    “他们的账后算。”管理一省刑名的按察使何茂才立刻表态了,“先抓人。抓了人再一个一个查。该处置的处置,该上奏朝廷的今天就要上奏疏。”

    几个人都等着胡宗宪表态。

    胡宗宪:“这么多人,抓谁?”

    何茂才:“这可是总督衙门……”

    “拆不了。”胡宗宪打断了他的话,“真拆了,我就革职回乡。从后门进去吧。”说完这句,他不再上轿,转身徒步向街的那边走去。

    所有人先都是一怔。郑泌昌和何茂才见他走了,只好跟着走去。

    杨金水却不愿意走路,阴沉着脸走向轿门。一个太监连忙打起了轿帘让杨金水钻了进去,这乘轿子也跟着胡宗宪他们的方向走去。

    只有马宁远还僵在那里出神,好一会才缓过神来,大步跟去时又回头向远处的谭纶瞪去。

    谭纶依然兀自静静地站在那里。

    从后门进到浙直总督署后堂,所有的人都坐定了,所有的人都沉默着,在等着,等胡宗宪的亲兵队长把谭纶叫来。

    谭纶在大门口出现了,也是沉默着,走到大堂右边那张大案下首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啪”的一声,谭纶刚刚坐下,坐在他对面的马宁远便把纱帽往面前的案几上一摔:“我们在前面卖命,别人在后面拆台!干脆说,朝廷改稻田为桑田的国策还要不要人干?要这样干,我们可干不了!”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胡宗宪。胡宗宪却两眼望着门外,紧闭着嘴。

    除了胡宗宪,就属实际管理浙江一省政务的布政使郑泌昌职务最高了,大家便又都望向他。

    “怎么会闹出今天这个事来,我也不明白。”郑泌昌当然得说话了,“四个月过去了,朝廷叫我们改种的桑田还不到一成。内阁几天一个急递责问我们,这才叫马知府他们赶着去干。今天织造局谈生意我们都在场,五十万匹丝绸年底前要交齐,我们浙江却产不出这么多丝。这样子闹,到时候恐怕就不会只是内阁责问了。杨公公他们在吕公公那里交不了差,吕公公在皇上那里也交不了差。账一路算下来,我们这些人只怕不是撤差就能了事。”

    说到这里郑泌昌望了一眼杨金水。杨金水这时却像是局外人,只带耳朵不带嘴巴,闭着眼坐在那里养神。

    “我看是有些人在和朝廷对着干!”何茂才一开口干脆拍着桌子站了起来,目光斜望着坐在他下首的谭纶,“省里调兵给马知府去改桑田,就是为了防着刁民闹事,现在好了,刁民闹到总督衙门了!到底是谁下调令叫戚继光把兵带走的?当着部堂大人,还有杨公公在,自己说清楚!”

    这摆明了就是在逼谭纶说话了,几双眼睛都望向了谭纶。

    “是我叫戚继光把兵带走的。”接这句话的竟是胡宗宪。

    这句话胡宗宪说出来是那样的低沉,可在那些人耳里却不啻一声雷,响得郑泌昌、何茂才和马宁远都睁大了眼睛。杨金水闭着的眼睛也倏地睁了一下,又闭上了,还像局外人那样坐在那里。

    其他人还只是惊愕,可何茂才已是僵在那里,坐不下去了。

    谭纶显然没有想到胡宗宪会在这个时候这么干脆地把担子担了过去。他心中一阵激动,想去看一眼胡宗宪,还是忍住了,把目光望向了桌面。

    “以官府的名义向米市上的米行借贷一百万石粮,现在借贷了多少?”胡宗宪话锋一转,望向了郑泌昌。

    郑泌昌开始怔了一下,接着答道:“很少。都说缺粮。”

    “外省调的粮呢?”胡宗宪接着问道。

    郑泌昌:“和往年一样,一粒也不愿意多给。”

    “这就清楚了。”说完这句,胡宗宪才瞥了一眼何茂才,“你先坐下。”

    何茂才这才坐了下去。

    胡宗宪提高了声调,但透着些嘶哑,“我是浙直总督,又兼着浙江巡抚,朝廷要降罪,都是我的罪。百姓要骂娘,该骂我的娘。改稻田为桑田是国策,必须办。可桑苗至少要长到秋后才有些嫩叶,一茬中秋蚕,一茬晚秋蚕,产的那点丝当年也换不回口粮。官府不借贷粮食,只叫稻农把稻田改了,秋后便没有饭吃,就要出反民!每年要多产三十万匹丝绸,一匹不能少。可如果为了多产三十万匹丝绸,在我浙江出了三十万个反民,我胡宗宪一颗人头只怕交代不下来!”

    话说到这里,他又停住了。后堂上一片沉寂。

    胡宗宪的目光望向了马宁远:“抓的人立刻放了。新安江各个堰口立刻放水灌溉秧苗。你带着各县知县亲自去办。”

    马宁远站了起来,却仍想说什么。

    胡宗宪:“去。”

    “是。”马宁远答的这声也有些嘶哑,拿起桌上那顶纱帽走了出去。

    一直闭着眼睛的杨金水这时终于把眼睁开了,望着胡宗宪:“部堂大人,你们浙江的事我过问不了,可织造局的差使是我顶着,今天这笔生意我可是替朝廷做的。眼下江南织造局管的杭州织造坊加上南京、苏州那边的织造坊所有库存一共也就十几万匹。照两省现有的桑田赶着织,就算一年内分期付货,到时候还要短二十多万匹。那时候内阁不问你们,宫里可要问我。”

    胡宗宪:“所有的事我今天就给朝廷上奏疏,请朝廷督促邻省给我们调粮。布政使衙门和按察使衙门现在立刻去向各米行催贷粮食,担心官府不还,我胡宗宪可以在所有的借据上加盖总督衙门的印章!运河上每天都是运粮的船,有借有还,为什么不借?再有睁着眼说没有粮不愿借贷的以囤积居奇问罪!逼他们,总比逼百姓造反好!”

    杨金水又闭上了眼睛,众人也不说话了。

    连驿急递,胡宗宪的奏疏七天后就到了京,而且一反规制,没有先送通政使司,而是直接送到了西苑的内阁值房。当日在内阁值房当值的是徐阶,他接到奏疏只看了一眼封面便立刻看出了这份奏疏的分量,也看出了这份奏疏可能引起的巨大波动。他不露声色,只是命书办立刻送严府。

    自嘉靖三十五年以来,也就是严嵩过了七十五岁以后,他除了每日卯时到玉熙宫觐见嘉靖约半个时辰便都是直接回府,几乎不到内阁值房,内阁的公文便从此都送到严府去,军国大事都由严嵩在家里议好了再以内阁的名义送司礼监呈奏皇上。正如当时外边的传言:内阁不在宫里,而在严府。

    到了严府,所有的公文又几乎都是严世蕃先看,看完后再告诉严嵩。这天胡宗宪这道奏疏照例是严世蕃拆看的,看后便咆哮如雷,先是立刻派人去把严嵩也是自己视为第一心腹,又是把持各路奏章的通政使罗龙文叫来,然后才拿着奏疏一同去见严嵩。

    严嵩听他们念完了胡宗宪的奏疏也颇感意外,躺在靠椅上一动不动,却看得出是在出神地想着。

    “什么‘无田则失民,失民则危国’!冠冕堂皇,危言耸听!”严世蕃却耐不住老父这种沉默了,拿着那封奏疏在父亲面前直晃,“我看是他胡宗宪怕失了自己的前程,想给自己留退路!”

    “我看也是。”相貌儒雅的通政司通政使罗龙文接言了,“那个谭纶去浙江,我就提过醒。谭纶和胡汝贞有交情,现在又是裕王的心腹。他胡汝贞打量着裕王会接位,阁老又老了,留退路是意料中事。这样的奏疏不送通政使司,却直接送内阁值房,这摆明了就是向徐阶他们示好。”

    “直接送内阁徐阶也不敢擅自拆看。胡汝贞这样做只是想摆开你们,直接向我向皇上进谏言罢了。”严嵩还是一动没动,但眼睛已经从远处移望向二人,“别人我不敢说,胡汝贞决不是忘恩的人,只不过有时和你们的想法不同罢了。看人,看事,都得设身处地。换上你,或是你,处在胡宗宪的地步会怎么做?”

    两人原以为一把火便能把老爷子烧恼胡宗宪,没想到老爷子一眼就把两面都看穿了,严世蕃和罗龙文同时一愣,竟被他问住了,两双眼对望着,眼神里都是一个意思:都八十一了,怎么一点也不糊涂?

    该装糊涂还得装点糊涂,严嵩就像没有看见他们此时的反应,徐徐说道:“换上你们,也只能这样做。谭纶不去,他好干;谭纶去了,背后就是裕王,裕王背后就是皇上,替我想,他也不能毫无顾忌。”

    “可改稻为桑本身就是皇上的旨意!”严世蕃实在咽不下父亲这种亲疏不分的气,直接顶他了。

    严嵩:“胡宗宪也没说不改。关口是有个谭纶在,他要照你们那种改法就会给人口实。”

    “爹!”严世蕃走到躺椅前,将那封奏疏往严嵩旁边的茶几上一摆,“胡宗宪这封奏疏摆明了是讨裕王他们的好,东西都摆到您老眼前了,您老还护他的短?还说他这只是跟我过不去。我是谁?我不是你老的儿子吗?你老都八十一了,怎么就不想想,哪一天你老致仕了,或是百年了,除了你儿子没退路,谁都有退路。”

    “那我问你。”严嵩望向了他,“裕王又是谁的儿子?”

    严世蕃又被问得一怔。

    说完这句,严嵩望向了门外:“你们知不知道皇上今天下午要去哪里?”

    严世蕃和罗龙文神情都凝重了,一齐望向严嵩。

    严嵩在躺椅上坐了起来:“去裕王府,看孙子。”

    严世蕃和罗龙文都是一愕。

    “遇事总无静气。”严嵩瞥了两人一眼,又躺了下去:“站在我面前也晃够了,都坐下吧。”

    严世蕃和罗龙文只好在他两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严嵩:“因谭纶在浙江,事情他都知道,这封奏疏胡宗宪就是先递给通政使司,你们也瞒不住,到头还得送内阁,送司礼监,呈到皇上手里。皇上看了会怎么想?刚才我一边听就在一边想,觉得胡汝贞奏疏里的话还是老成谋国之言。那么多田,那么多百姓,又是倭寇闹事的地方,真若激起了民变,不是国家之福。要是皇上也这样想,丝绸又还是要增加三十万匹,问起我们,我们应该怎么回话?好好想想胡宗宪奏疏里的话,除了你们说的让丝绸大户买农户的稻田改种桑田的法子,还有没有别的两全之策?”

    “除了我们这个改法,我不知道还有哪个改法?”严世蕃一听又急了,“改稻田为桑田是为了多产丝绸,产了丝绸是为了变成银子。丝绸不好,西洋那边就不要。让那些百姓自己去改,产的丝都卖给了小作坊,织的绸便卖不起价。爹,当时就是因为国库空了,宫里的用度又那么大,我们才想的这个法子。这个时候要是不咬牙挺住,国库还是空的,不用人家来倒我们,我们自己已经倒了。”

    “胡汝贞怎么想的我们可以不猜疑他。”罗龙文知道这时必须顺着严嵩说话了,先荡开了胡宗宪,但必须让严嵩明白他们也是站在他的角度说话,“可小阁老说的是理也是势。治重病用猛药。当初定这个国策就是为了苏解危局。浙江的桑田只能让那些丝绸大户改,才能一年多有几百万银子的进项,去年的亏空,今年的开支也才能对付得过去。改桑的田,百姓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不然,就连织造局那边今年的五十万匹生意也做不成。那时候吕公公不会担担子,责任全在内阁,全在阁老。”

    这话确实戳到了严嵩的疼处,严嵩又沉默了,怔怔地望着门外。严世蕃和罗龙文定定地望着他。

    “这个雷我们不能再顶着。”严嵩终于开口了,拿起几上那封奏疏晃了晃,“世蕃,你这就拿着这封奏疏去司礼监,在皇上去裕王府前想办法递给吕公公。请吕公公到了裕王府再把奏疏当面给皇上,让皇上当时就给旨意。”

    严世蕃接过了那道奏疏,却仍然没有十分明白意思,便还是望着严嵩。

    罗龙文:“阁老这个主意高。当着裕王,皇上无论给什么旨意,我们今后都没有隐患,此其一。裕王要是有其他念头,想让徐阶、高拱、张居正他们掣肘,这时没说,往后便也不敢再说,此其二。阁老,不知属下猜得可对。”

    严嵩给了罗龙文一个赏识的眼神:“知微知彰者,罗龙文也。”

    严世蕃对老父赏识罗龙文倒是一点也没醋意,立刻大声应道:“明白了,我这就去司礼监。”

    胡宗宪的奏疏急递进京的消息裕王府当然知道了,而且奏疏里的内容也知道了大略,因为谭纶的信在这一刻也到了。

    “谭纶是国士!”张居正看完谭纶写来的信,毫不掩饰兴奋地在那信上一拍,“居然能从铁板一块的浙江说动胡宗宪上这道奏疏,大事尚可为!”

    “我看未必。”一向容易激动的高拱这时反而没有他那种兴奋,“胡宗宪这次上的奏疏有好几道。现在到底是几道也只有严家的人知道,严家要是只把另几道无关紧要的奏疏呈给皇上,却将他这道奏疏淹了,然后去信叫胡宗宪说并没有这道奏疏,胡宗宪总不会再上一道奏疏来戳穿他的老师。”

    高拱的话就像一瓢冷水,立刻把几个人的兴奋情绪浇下去不小,大家都沉默了。

    高拱的眼瞟向了徐阶,毫不掩饰心中的不满:“当时奏疏都送到了内阁,送到了徐阁老的手里,徐阁老要是直接拿着去见严嵩,严嵩也不能不给徐阁老看。他们也就做不了手脚。徐阁老,不是晚生冒犯,‘诸葛一生唯谨慎’,可多少事就坏在‘谨慎’二字上。”

    徐阶的脸腾地红了,裕王和张居正也不好在这个时候去望他。沉默一时变成了尴尬。就在这时一阵孩子响亮的哭声从内室传来,裕王大声地对内:“怎么回事?这么多人连个孩子也哄不好!”

    一个宫女从内门急忙出来了,低头答道:“皇上下午来,这时正给世子试着戴礼冠,一戴上就哭。”

    裕王:“哭就不戴了吗?还有一个时辰皇上就到了,告诉李妃立刻让世子穿好礼服。府里府外怎么就没有一个人替我分点愁!”

    “是。奴婢这就去禀告王妃。”那个宫女慌忙又走了进去。

    坐在这里的三个师傅当然听出了裕王话中的弦外之音,尤其是徐阶,也不知裕王这话是不是接着高拱刚才那个意思说的,只好站了起来引咎自责了:“肃卿刚才责备的是,王爷要是也这样想,臣这就去严府,问一问胡宗宪的奏疏到底说的什么。”

    “我并无责怪师傅们的意思。”裕王也感觉到自己刚才那句话说重了,“我只是心烦。说来让人伤情。身为皇子,我还不如你们。记得上次见皇上已是两年前的事了。今天皇上来,我也是沾的孩子的光。江山社稷,我替父皇分不了忧,还有什么理由责怪你们。圣驾快到了,师傅们都回去吧。浙江的事可为不可为都改日再说吧。”说着站了起来。

    高拱和张居正也都站了起来。

    三人本是想抢在皇上圣驾到来之前商议如何进言的,现在却弄得裕王和徐阁老都心情灰暗,不欢而散,高拱也有些后悔,说道:“王爷也不要心烦,阁老也不要见怪,我只是担心而已。严嵩、严世蕃他们会不会把胡宗宪那道奏疏淹了,下午皇上一来,王爷也许就能知道。”

    里边,世子的哭声更加响亮了。裕王把三个人送到了门边。

    目送着三人的背影远去,裕王转过了身,刚要向内室走去,李妃已经抱着还在大哭的世子走出来了。

    一个宫女手里捧着一顶细小的镶珠礼冠跟在后面,满脸的汗。还有一个奶妈,几个宫女都跟了出来,脸上也都流着汗。

    裕王望了一眼抱到面前的孩子,又忧急地望了一眼门外的天色:“皇上说话就要到了,一顶帽子也戴不好!你们都是干什么的?”

    孩子的哭声在李妃的摇哄下小些了,可等那宫女战战兢兢想把帽子给他戴上时,哭声又大了起来,那宫女吓得又把手缩了回来。

    李妃望着裕王:“这孩子平时就冯大伴哄得住,我想只有叫他来了。”

    裕王显然一听这个名字便有些厌恶,想了想,将手一扬:“反正下午他也得在场。叫他来吧。”

    不一会儿,宫女领着冯保从院中疾步来了。也就几个月,冯保明显像变了个人,一身灰色的粗布长衫,腰间系着一根蓝色的粗布带子,一脸的风尘,一脸的恭谨。

    还在门外,冯保就跪下了,重重地磕了个头:“奴婢冯保给王爷、王妃磕头了。”

    裕王不知什么时候手里已经捧着一本书,这时坐在书案前看着,没有理他。

    李妃接过话来:“快进来吧,哄哄世子,让他把礼冠戴上。”说着她把孩子递给奶妈,示意奶妈抱过去。

    “是。”冯保又磕了个头,这才轻步走了进来。

    奶妈抱着世子走近冯保,冯保却又低下了头,对李妃:“奴才身上脏,怕……”

    李妃:“都什么时候了?快抱着哄吧。”

    “是。”冯保这才伸出手接过世子,双手捧着,让孩子的脸看向自己的脸,“世子爷,世子爷,是奴婢大伴来了。”

    说来也怪,那孩子看见冯保那张笑脸竟立刻收住了哭声,两只小眼睁得大大的,直望着他。

    奶妈和宫女们都立刻舒了一口长气,露出了些疲倦的笑容。

    李妃脸上也露出了些笑容,不经意地望向裕王。裕王却头也没抬,仍在看他的书。

    李妃又望向冯保:“想法子让世子戴上礼冠。”

    冯保:“是。”

    那个宫女立刻捧着那顶镶珠礼冠递了过去。

    那孩子像是吓怕了,刚才还好好的,见到那顶礼冠又大声哭了起来。

    裕王这时把书往案桌上一摆,十分不耐烦地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门口一个太监跪下了:“禀王爷王妃,皇上御驾已经离宫了。前站的仪仗都到王府门口了。”

    孩子还在大声哭着,所有的人都更急了。

    裕王甩了一下袖子,大步走了出去。

    “快!一定想法子让世子戴上礼冠。”李妃真的急了。

    “那奴才就失礼了。”冯保捧着孩子慢慢蹲了下去,然后两腿跪在地上,“喵喵”两声,学着猫叫,接着弯腰把孩子背朝地脸朝天地抱着,一边跪走着,一边叫着。

    孩子很快就不哭了,慢慢还露出了笑脸。

    冯保对那宫女道:“把礼冠给我,想法子戴在我的头上。”

    那宫女有些犹豫了,望向李妃。

    李妃:“去,照着做。”

    那宫女这才走了过去,将那顶小礼冠顶在冯保的头顶上。

    孩子的礼冠当然小,在他头顶上也就占了小小的一块,好在系带还长,那宫女把系带在冯保的下颚上系紧。

    冯保又弯下了腰,还是那样抱着孩子,跪走着学着猫叫,又学着狗叫,有意将头顶那顶礼冠摇得刷刷直响。

    孩子这时看见那顶礼冠不哭了,被冯保逗得还在笑着。

    冯保在看着孩子的眼睛,发现孩子的眼睛一动不动直盯着他头上的礼冠。

    冯保弯着腰说道:“可以给小王爷戴礼冠了。让奶妈来戴。”

    李妃使了个眼色,奶妈走了过去,取下冯保头上的礼冠。

    冯保一边轻轻摇着世子,一边拉长了声学着猫叫。

    奶妈小心翼翼地把礼冠戴到世子头上,一个宫女连忙过去轻轻将系带系上。

    冯保还在学着猫叫,世子还在笑着。

    “真要命。”李妃出了一口长气,这才在身后的椅子上坐了下去,“赶紧准备,迎驾吧。”

    从中门到寝宫六进十二道门都敞开着,纵深看去,一直能看到六进一十二道门外都站满了仪仗人众!

    嘉靖还是那个嘉靖,离了宫依然穿着一件宽袍大袖的便服,头上只系着一根道巾,这时已坐在寝宫正中的椅子上,面上浮出难得一见的慈笑。

    吕芳也笑着,就站在嘉靖身后的左边。

    三跪九拜毕,裕王含笑低着头站在嘉靖身前的左边,李妃也含笑低着头站在嘉靖身前的右边。

    寝宫正中跪着冯保,他双手捧着世子面朝着嘉靖。

    这世上也许真有“福至心灵”,也就那么几个月大的孩子,这时望着前面那个陌生的老人,不但不哭不闹,而且紧盯着嘉靖的脸直笑。

    也就是这么一笑,唤起了嘉靖因修道而淡漠了多年的亲情,这时他居然也拍了一下掌,伸开了双臂。

    裕王连忙从冯保手里接过世子,捧给嘉靖。冯保立刻爬起,躬着腰望着地退了出去。

    嘉靖笑望着那孩子,那孩子在他手里也还是笑着。

    李妃一直低着头,这时也不知道情形如何,一颗颗汗珠便从额间渗了出来。

    嘉靖把孩子抱在腿上坐下,这时望向李妃:“你有功。朕要赏你。”

    李妃也不知嘉靖是在对自己说话,依然低着头。裕王连忙提醒:“王妃,父皇是在跟你说话。”

    李妃这才连忙跪了下去:“这都是列祖列宗之德,是父皇敬天爱民的福报,儿臣妾何敢言功。”

    嘉靖的面色更好看了:“有功就是有功。朕也不赏你别的,你娘家出身贫寒,朕就给你父亲封个侯吧。”

    李妃竟愣在那里。

    裕王这时挨着她也跪了下来:“儿臣代李妃一门磕谢父皇天恩!”说着磕下头去。

    李妃这时也才省过神来,跟着匍匐下去。

    裕王磕了头欲站起时见李妃仍然磕在那里,便挽着她站了起来。

    嘉靖这才发现,李妃竟在哽咽,满脸是泪。

    嘉靖:“好事嘛,不要哭。”

    李妃强力想收回哽咽:“儿臣、儿臣妾失礼了……”

    嘉靖这时慈心大发,对身后的吕芳道:“今年江浙的丝绸多了,赏十万匹给李妃的家里。”

    吕芳立刻答道:“是。奴婢回宫就给江南织造局传旨。”

    李妃这时又要跪下谢恩,嘉靖连忙说道:“不用谢恩了,替朕把皇孙好好带着。”说着抱起了身上的孩子,裕王连忙过去,接过了孩子,递给李妃。

    吕芳这时抓住时机在嘉靖耳边说道:“大喜的日子奴才再给主子报个小喜,江南织造局这回跟西洋的商人一次就谈好了五十万匹丝绸的生意。”

    嘉靖听后神情果然一振:“五十万匹卖到西洋是多少钱?”

    吕芳:“在我大明各省卖是六两银子一匹,运往西洋能卖到十五两银子一匹。每匹多赚九两,五十万匹便能赚四百五十万两。”

    嘉靖:“好事。浙江那边产的丝能跟上吗?”

    吕芳故意沉吟。

    嘉靖:“嗯?”

    吕芳:“胡宗宪有个奏疏,说的就是改稻为桑的事,今早送到内阁,严嵩是刚才离宫时送到奴婢手里的,本想回宫再给主子看。”

    嘉靖是何等精明的人,一听便知话中有意:“是不是改稻为桑遇到了难处,向朕诉苦?”

    吕芳:“圣明无过主子。”

    嘉靖:“诉苦的话朕就不看了。有苦向内阁、向严嵩诉去。”

    “是。”吕芳大声答着,有意无意看了一眼裕王。

    裕王这时面容动了一下,却依然低头站在那里。

    嘉靖站了起来:“今天的晚膳朕就不回宫吃了,在这里讨一顿斋饭吃吧。”

    裕王立刻躬身答道:“儿臣等叨天之恩,谨陪父皇进斋。”

    胡宗宪的奏疏原封不动又退回了严府,皇上居然看都不看,严嵩试图让皇上当着裕王表态的谋算落空了,但毕竟这道奏疏向皇上呈过,既有旨意让自己办,也只好交给严世蕃,让他们谨慎去办。有了这个来回,严世蕃便甩开膀子干了,哪里还理会什么谨慎不谨慎,连夜将罗龙文又召到了府中。一见面,也不说话,只是兴奋地来回踱步,罗龙文也闹不清胡宗宪奏疏这一趟来回的过程,只好坐在书案前,满脸期待地望着严世蕃。

    “你这就再给郑泌昌、何茂才他们去封信。”严世蕃一边走一边说道,“告诉他们不要理胡宗宪,按我们原来议的那个方案放开手去干。死活也就端午汛这一个机会了,决掉新安江那些闸口,先把那九个县淹了,然后让那些丝绸大户准备好粮食买田。买完田立刻给我种上桑苗,我今年就要见蚕丝。”

    罗龙文:“明白。胡宗宪那道奏疏皇上是怎么回批的?”

    “胡宗宪的奏疏皇上没有看,这就叫原疏掷回!正好,内阁给他写个驳回的公文,我亲自来拟。老子得让他明白,他头上只有一片云,这片云就是我们严家!”严世蕃停止了踱步,“咳”的一声,哈出了喉间那口浓痰,一口吐去,好大的劲道,直吐到了一丈多远门外的院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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