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主义在铺天盖地的标语和喧天热闹的锣鼓声中到来了,全国范围内更大规模的建设开始了。为了支持内地的大建设,一九五六年三月,刘存义被调到安徽参加煤炭大会战,出任安徽建安煤矿矿长,孙成蕙也在组织的安排下随调安徽。

    孙成蕙记得很清楚,一九五六年三月九日,她在北京红光中学给初三(2)班四十五名同学上了最后一节语文课。

    熟悉的教室里,阳光明媚,一片寂静,一双双眼睛充满留恋与激动。

    孙成蕙这时也很激动:“同学们,老师过几天就要走了,到安徽一个刚投产的大煤矿去工作。说实在的,如果按自己的心愿,老师是不想走的,老师很希望天天和你们在一起。然而,祖国既然选择了老师,老师就得服从祖国的召唤。同学们,你们现在都是初三的学生了,你们当中的许多人不会继续升学,半年一年后也要走上新中国的建设岗位了。老师在这里向你们提出一个要求,一定要服从祖国的召唤,祖国的利益高于一切啊!同学们,你们能不能做到啊?”

    学生们齐声回答道:“能!”

    孙成蕙满意地点着头,继续说:“同学们,祖国期待着你们,老师也期待着你们。期待着你们和老师一样,用自己的青春和热血去建设新中国的美好明天。前几天,老师在报上看到一位年轻诗人的一首诗,诗人在诗中写道:‘我们建设和平,建设青春,建设共和国二十世纪的良心’。建设共和国二十世纪的良心,这话说得多好啊!大家都知道,自从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在短短五年多的时间里,我们就取得了旧中国几十年没有过的伟大成就。成渝铁路通车,青藏公路通车,迄今为止,全国通车公路已达十四万多公里,比一九四九年前增加了一倍还多,这不都是二十世纪的良心吗?二十世纪的良心落在了我们肩上,我们责任重大呀!”

    学生们神情庄重。

    孙成蕙带着对三尺讲台的无限眷恋,深情地述说着:“因为是最后一课,老师想得很多。老师又想起了我们上学期学过的课文——都德的《最后一课》。都德的《最后一课》描述的是法兰西被占领,法语教学被禁止,悲愤的法语教师在黑板上写下了‘法兰西万岁’这最后的法语。而老师结束教学生涯上最后一课的原因却是——”回转身,拿起粉笔板书:“为了新中国的大建设,投身新中国的大建设!”

    窗外,一间间教室传出朗朗读书声,阳光灿烂,蓝天高远。

    孙成蕙拍打着手上的粉笔末,亲切地看着自己即将离别的学生,眼里含着泪花微笑着:“好了,同学们,现在,请打开课本,我们上这最后一课……”

    下课铃一响,孙成蕙怕自己会当着自己学生的面哭出来,没敢在教室停留,便和母亲一起,悄悄去了京郊某劳改农场,第一次,也是离京前最后一次,去探望哥哥孙成伟。有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哥哥,孙成蕙只好认了。

    孙成伟还算运气,“三反”运动结束后,“大老虎”白云山被判处了死刑,孙成伟因发的财较小,认罪态度较好,只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此时正在京郊劳改农场服刑。

    孙成蕙那天见到的哥哥穿着号服,人瘦了很多,精神还好,看不到多少沮丧。

    母亲邹招娣把刘存义和孙成蕙去安徽的事和孙成伟说了,擦着泪解释:“大伟呀,不是妈不顾你了,存义和成蕙到安徽去了,妈不跟着走不行呀!他们两个孩子都那么小,都离不开我呀!这就苦了你了……”

    孙成蕙也说:“哥,我已经和成芬、剑川说好了,以后他们会来看你,你也可以往安徽写信,缺什么,我和存义会给你寄来。”

    孙成伟情绪乐观,笑嘻嘻地说:“妈,小蕙,你们都别为我担心。我在这里其实也挺好,上个月被政府提升为小队长了,管十六个人哩。这十六个人中,有国民党少将,有共产党的处长、科长,有个处长贪污治河工程款,一判就是个无期……”

    监视人员无意中听到了,提醒说:“喂,1421号,不准谈案情!”

    孙成伟像触了电似地,立即起立,毕恭毕敬地道:“是,是,政府!”

    孙成蕙不忍看下去,当即难过得转过了身子……

    次日,一切收拾停当,田剑川和孙成芬来给他们送行了。

    田剑川一进门就说:“成蕙,红光中学的学生和老师们都挺舍不得你的。”

    孙成蕙心里一酸,马上想哭,可脸上仍在笑:“我也舍不得他们——可有什么办法呢?我是党员,就得服从组织的安排;我是存义的爱人,就得支持存义的工作。”想了想,又说:“姐夫,要走了,我还得最后劝你几句。”

    田剑川点点头:“成蕙,你说,你说!”

    孙成蕙说:“姐夫,你爱发牢骚的毛病还是得改呀,要小心犯错误,像吴天晴这样的书记可不多呀!哪个书记能这样宽宏大量护着你?你自己要谨慎。”

    田剑川叹着气说:“我知道,我知道!内行的知识分子整起我们知识分子来,可比外行厉害呀!我可是领教了!说真的,我现在真想念吴天晴书记哩!”

    一家人最后聚在一起包了次饺子,吃了顿饺子。

    吃罢饺子,送走田剑川和姐姐,天已经很晚了,孙成蕙却突然想了六叔孙立昆,觉得必须去和孙立昆告个别。

    自己是六叔领着走上革命道路的,一九四九年二月在北平,她因为有这么个做军管会主任的六叔,才参了军,才做了文化速成学校的文化教员,才结识了刘存义,才有了这么个家。这一走还不知啥时才能回来,她真想再听六叔说点什么。

    却没想到,这日,孙立昆的家里却空空荡荡,一片凌乱。吃过晚饭这么久了,一桌子碗筷都还没有人收拾。六婶周秀玉、小保姆和孩子也都不见了。天已黑透底了,屋里仍没开灯,从不抽烟的孙立昆正孤独地坐在沙发上抽烟。

    孙成蕙走进门,随手拉开了灯,问:“六叔,我六婶呢?”

    孙立昆艰难地笑了笑:“小蕙来了?坐。你六婶和我拌了两句嘴,走了。”

    孙成蕙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说:“六叔,我和存义也要走了,到安徽。”

    孙立昆说:“我知道,你和存义带了个好头,有些干部迷恋大城市不愿走呀。”似乎为了掩饰自己和周秀玉吵闹后的失落,孙立昆在很短的时间里抹去了脸上的阴云,亲切地拉着孙成蕙在自己身边坐下,又说,“成蕙,你和存义不愧是六叔教导出的好党员,好干部!作为一个合格的共产党员,我们就是要做党的机器上的齿轮和螺丝钉。党把我们安在哪里,我们就在哪里发挥作用!”

    孙成蕙点点头:“六叔,你这话我和存义一定记住。”

    孙立昆为孙成蕙削起一只苹果:“成蕙,这几年你变化很大。从一个小姑娘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从一个追求进步的高中生成长为一名中国共产党党员。六叔是看着你一步步走过来的。六叔为你高兴呀!”

    孙成蕙说:“六叔,这要感谢您。没有您,我不会认识存义,也不会参军去做文化教员。应该说,是您把我引上革命道路和正确人生道路的。我刚才一路上还在想着这几年的事哩!”

    孙立昆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孙成蕙:“不要这么说。在你和存义的问题上,我错了,把阶级感情和个人的爱情混为一谈了。在这一点上,你六婶是对的。作为一个马列主义者,你六叔对自己也得经常进行无情的自我批判哩。”

    孙成蕙说:“六叔,对这事,我和存义现在也都能理解了。”

    孙立昆说:“你们能理解就好。生活的道路不是一帆风顺的,革命的道路也不是一帆风顺的。你们红光中学不就闹出了一个驱赶思想改造工作组事件嘛……”

    孙成蕙说:“可吴天晴书记是个好人,现在大家都还怀念他呢……”

    孙立昆打断了孙成蕙的话头:“政治上麻木不仁的人,算不上好人。”

    孙成蕙还想说什么,却终于没说。

    孙立昆继续说:“你当时受了些委屈,感情上倾向那位吴书记,我能理解。可你要知道,真正站在党的立场上的,不是吴书记,而是郑组长,尽管郑组长的错误也很严重。这就是革命的复杂性。”长长叹了口气,“革命很复杂呀。从新民主主义革命转变到社会主义革命,复杂的事物就更多了,搞不好就会掉队,犯错误。包括我和你六婶这样的老同志。小蕙,有部书叫《永不掉队》,你看过没有?”

    孙成蕙说:“看过的。”

    孙立昆沉思道:“看过就好。要永不掉队。革命者永不掉队!不管今后的道路上有多少风风雨雨,有多少坎坎坷坷,都不要迷失方向、丧失信心。一定要坚信,我们新中国将一天比一天好,一天比一天繁荣富强!”

    孙成蕙说:“六叔,这我相信!”

    孙立昆感慨且激动,披着军大衣,豪情满怀地站了起来,挥着手,像对自己领导下的干部群众作大报告:“前两年的‘三反’‘五反’和思想改造运动,全面彻底地打掉了资产阶级的威风,使我们顺利实现了对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今天,我们从新民主主义走进了社会主义,以后还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一定要跑步呀,齐步走都不行!毛**说过嘛,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孙立昆踱着步,神往着,“到了共产主义,是个什么情形呢?那是各尽所能,各取所需;那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那是丰衣足食,人人幸福……”

    孙成蕙因此受到了强烈感染,一双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孙立昆,仍像一九四九年二月的那个上午一样,十分信服地倾听着这个革命经验丰富的老共产党人的教诲,真诚地相信,随着社会主义的到来,共产主义已经不是太遥远了。

    ——在即将离别共和国首都的最后一个夜晚,那个群星灿烂的夜晚,孙成蕙做梦也不敢想象,她和她的共和国会在其后很短的时间里因为跑步进入共产主义而一头扎进三年“自然灾害”的可怕大饥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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