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狂风大作,乌云密布,各家各户门前挂着的灯笼剧烈摇摆,明明灭灭。

    毛升看着面相清秀的小厮执着的提灯被风吹得打了一个又一个转,将要熄灭,不觉拢紧了衣裳望了望天。

    天边乌沉沉的,连星子都看不见了。

    “这是要下雨了吧?”毛升缩着肥胖的身子和引路小厮攀谈。

    小厮提着灯在前引路,不答。

    毛升顿了顿,想着许是风声太大,对方没听见,也不恼怒,跟在小厮身后,一双眼睛四处瞧着。

    一路走来有雕栏玉砌,飞檐斗拱,亦有碧池假山,奇花异卉。

    毛升使劲瞪大眼也认不出道旁的花草,不禁摸着自己的肚子感叹道,“候府真是气派啊!”

    穿过长长的回廊,又见一片竹林。竹林被风吹得摇摆,簌簌有声,竹身在晦暗夜色中柔和发亮,毛升停了下来,“那就是紫竹吧?”

    小厮不得不跟着停下来,手中的提灯已经灭了。

    “听说府上二公子仁善厚慈,好礼佛,此竹乃他三岁所植,”毛升望着高高的竹林感叹道,“没想到已经如此高了啊……”当真是岁月不饶人。

    还未来得及感慨一番,毛升忽的住了嘴,脸上的肉抖了起来,惊恐道:

    “那、那是什么?!”

    只见幽暗生光的紫竹林里有两簇火急剧晃荡着,漂浮无依,正在朝他们靠近。火焰色异,仿若民间所说的鬼火。

    小厮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抽出袖子,静默地躬下身。

    毛升感到疑惑,再看去两簇鬼火已近在眼前了,他退后一步。

    出了紫林竹外,火焰由青转橙,刚刚的无根之火也成了人手里提着的灯笼。两名提灯侍从皆是一身黑衣,身后跟着一位白面的紫袍公子。三人在狂风暗夜里闲庭信步,如从地狱走出的修罗。

    毛升背脊一凉,对从竹林里出来的三人存了惧意。

    实在……不祥。

    “大公子。”身旁小厮恭敬道。

    大……大公子!毛升在脑海中翻找关于这个人的听闻。

    定远候林峰有三子,二子林峦之为嫡出,声名在外知交遍地,是京城贵公子中的翘楚,三子林世镜为林峦之胞弟,性顽劣,常与三教九流厮混。倒是这大公子林长宇,为美妾所出,平日没甚么存在感,也不与外人相交。

    思及此,毛升忍着心中的悄悄打量过去。

    世人未曾多见的紫衣公子头束长冠,颈背挺直,袍角绣着一只飞鹤,持着佛珠的手指骨瘦长。

    狂风中,他容貌端正,神色淡淡,凝眸于人时无悲无喜,似立于寺庙里的佛像。

    一眼就将毛升心中的惧意冲散。

    竟如此有佛性。

    毛升意外之余,不由得恭谨起来。

    “是二弟的客?”

    声音如清晨的白雾,淡且冷。

    小厮应是。

    紫衣公子颔首,“快些吧,要下雨了。”说完便提步和提灯侍从远去了。

    橙黄的灯笼在空中荡着,三人在怒号的狂风中步履从容,直至消失不见,毛升还盯着看。

    一道闪电劈开黑暗,惨白的光闪耀了一瞬。

    沉默了一路的小厮开口:“大人刚刚说错许多。”

    “什么?”

    毛升没听清,转头看向小厮,对上小厮一张似死人苍白的脸。

    毛升屏住呼吸。

    “林府礼佛的从来只有一位。”昏暗中,相貌清秀的小厮一双没有神采的眼睛盯着他,尤如黑潭沼泽吸入他的神魂。

    一记惊雷在天边炸开,雷声轰鸣,酝酿了一夜的雨终于落了。

    “只有大公子。”

    冰凉的雨滴落在脸上,毛升全身一震。

    见了林二公子,毛升恍惚着撑伞回去,淋了一身雨。

    他曾无数次路过定远侯府,被它门前笔锋遒劲的牌匾所引,只觉钟鸣权势之家的威仪确是体现在一分一毫的。

    直至今日进了内里,才觉不对,整座宅子似上漆的朽木阴暗又奇怪,实在不详。

    还是少去为妙。

    昨晚入夜下了雨。大雨瓢泼,直直地砸在屋顶、地上,有些甚至顺着窗缝飘入,染湿了窗柩。雷声阵阵,风也呼啸了一夜。

    沈芸英做了个漫长又绝望的梦,梦中她从无忧无虑的婴孩到失母别父的幼童,再长成了意气风发的少年,最后一身红衣变为院中的人偶,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为她而死却只能流泪。

    是她的前世。

    等她挂着泪从梦中苏醒,枕头已经湿了一大片,而屋外仍在下雨。

    天色薄明,雨势减小不少,雨滴啪嗒啪嗒地砸在窗框。昏暗的屋内,沈芸英垂着头,长发散在脸侧,没有往日的精气。

    自重生以来,还是头一次做这种梦。

    是因为要见到那人了么。

    林峦之。

    -

    午时,毛升来了。

    他挺着肚子,一来就满面笑容地问候:“沈侄女昨夜歇得可好?”

    沈芸英颔首,她昨晚没睡好,眼下有些青黑,皮肤比昨日更苍白了一些。

    景儿仍扶着她。

    毛升见着了,立马关切道:“可是这家客栈不好?不行咱就换。”

    沈芸英淡笑摇头,景儿道:“大人不必担心,小姐这是做了噩梦,魇着了,那噩梦缠着小姐多年了,每次一做翌日脸色就不好。”

    “噩梦缠身?要不找个道师瞧瞧?”

    景儿叹道:“没用的,将军之前就请过了。”

    “那怎么办?”毛升看向沈芸英,昨晚他也做了噩梦,此时情真意切道,“侄女身子本就不好,还受噩梦袭扰,岂不是雪上加霜?”

    景儿也看向沈芸英,“听闻京城外山鸣寺佛法深厚,我家小姐打算送将军归家后在那儿住一段时日,镇压梦魇的同时也为将军祈福。”

    “山鸣寺确实不错,净觉大师便是山鸣寺的,只是如今他云游去了,没个几载回不来。”毛升想着哪一日也去拜拜,去去昨晚的晦气。

    “听闻净觉大师还有个弟子,毛大人见过吗?”

    “没有,好像没人见过。”

    三人走走聊聊地到了香满楼。

    香满楼高三层,飞檐映日,古朴典雅,静静的伫立在京城最繁华的街上。

    此时正值午时,大厅里人声鼎沸,坐满了形色各异的人。

    小二看见他们,搭着抹布走近招呼:“大人、姑娘,楼上请。”

    沈芸英随着小二上楼,打量着四周环境。

    毛升主动介绍道:“侄女,你没来过京城不知道,这香满楼开了百年了,是京城数一数二的酒楼,除非提前预约,平时很难订上一桌的。”

    他这么说着,想给少女留下一个对她十分尽心的印象。

    沈芸英礼貌地颔首。景儿适时道:“劳烦大人破费了。”

    毛升摆手:“这是应该的。”

    小二将他们引到了二楼深处,一间标着“地、暮春”的包厢。

    沈芸英瞧见,牵牵嘴角,进了门。

    一进包厢,关上厢门,隔绝了外面大部分的声音,沈芸英被迫紧绷的神经终于缓了下来。她五感比常人更为灵敏,有利也有弊。

    包厢里燃了暖炉,景儿替沈芸英解下斗篷。

    毛升在对面坐下,景儿扶着她入座。

    “毛大人,昨日你提前订的菜已经准备好了,一会儿便能送上来,还有什么想吃的吗?”

    毛升转头问沈芸英:“侄女喜欢吃什么?”

    沈芸英摇头。

    毛升正欲挥手让小二下去。

    没想到景儿熟练地接口:“小姐喜欢松鼠桂鱼,蟹黄狮子头,飞龙汤,油泼肉,玉带虾仁,红扒鱼翅……”

    “侄女喜欢这么多菜啊……”毛升一直扬起的嘴角都僵硬了,他讪讪道,“可惜叔今日没带够钱。”

    沈芸英摆手,示意不用,沉静懂事得让毛升落泪。

    “小姐平日有些厌食,只这几道菜还能吃上一些,”景儿低声解释道,“这些都是将军亲手做过的……”

    沈芸英握住景儿的手腕,轻轻摇头要她不要再说。

    听见这几道菜意义重大,毛升想着未来还要靠她升官发财,大手一挥忍痛道,“既是侄女真心喜爱的,我腆着脸赊个帐又如何?”

    见少女还想拒绝,毛升拿出杀手锏:“拒绝就不要认我做叔了。”

    沈芸英不赞同似的微蹙着眉。

    “好了,就一顿饭,叔还是请得起的。”毛升体贴地安慰她。

    “小姐,毛大人真好,”景儿红着眼欣喜道,“将军在天之灵看见,一定会保佑毛大人的。”

    毛升想起沈放那双正气凛然的眼,欲扬的嘴角一滞,有些心虚:“唉,不要这样说,我只尽了些绵薄之力。”

    “毛大人谦虚了。”

    果如小二所说,菜一会儿就上桌了。毛升昨天已经订了菜,现下加上景儿加的,一时间菜如流水般被端上桌。

    毛升肉痛地招呼道:“动筷动筷,冬日饭菜冷得快。”

    饭桌上沈芸英细嚼慢咽地吃着,景儿不时布菜,反而大腹便便的毛升很少动筷,不时放缓动作,凝神听着什么。

    见沈芸英一脸疑惑看向他,他又立即夹菜入口。

    沈芸英嘴角噙笑,眼里却没有笑意。

    这场局到现在实在不算高明,甚至算是漏洞百出。

    她昨日才来京城,一个城门校尉今天就能订到香满楼的地字号房。更别提眼前这位校尉大人演技实在拙劣,眼里是遮掩不住的精明。

    但这样的局对初入京城的乡下孤女已然够用。

    前世的她输在初出书院,不察人心,成了别人棋局的棋子。

    “咚——”

    “啪!”

    终于,隔壁雅间传来动静。

    毛升顿时挺直了背,看了对面的少女一眼。

    沈芸英垂眸细嚼慢咽,眼里闪过一道暗芒。

    这一世她倒要看看,他们下的是怎样的一盘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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