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宁师大社会学系高材生张红老师,通过观察得出结论,曲厂长家这位千金脑子的病,不一般。
胖胡和周三更显然很希望张红老师能为日月神教带来新鲜血液,他们见眼神召唤失效,就迫不及待地用肢体语言邀请张红老师——就是把张红从树上抠下来,拖到日月神教那位品质高洁,但是脾气暴躁的教主跟前。
这期间一直没有人理那台春风牌录音机,于是屠洪刚继续欢快地唱了下去:倾诉给你/带着我疲惫的身体/多少次创痛以后/终于回到你怀里……
在这悠扬的歌声中,张红老师与东方教主发生了第一次对话。
“咳,咳,你好。我叫张红,新来的老师……”
东方教主完全无视了她,她的注意力早被转移了。
张红没话找话,“咳,很高兴能成为你的家庭老师。你嘴角的……”
羊屎要不要擦一下。
东方教主的视线,直接越过张红,“你……”
张红转过身。
看到刚才被欺负的那个少年,一脸漠然地从地上爬起来。
他捡起被撕开的书包,将地上散乱的草稿纸与文具一一拾起。
当然还有那个踩扁了的玩具——不对。
它比玩具更粗砺。废铁打的外壳,钢筋绞的轮毂。电池嵌在底座上,卡在前后车轴之间。
那是一个四驱车模型。
少年的眉顶被地面擦破了,正在流血。他抬手抹掉盖在眼睑上的鲜血,低头看那个车模。表情很认真。
外壳已经踩扁了。有个车轮快掉下来。
他把车模收回书包里。
然后站直身体,向这边看了一眼。
之前他趴在地上,张红看得不很清楚。
这时,隔着那么三五步的距离,那副肮脏流血,却古井无波的面孔,还有他极其冷漠的双眼,让人骤然一惊。
即使一脸血污,他也是清秀的,好看的,英气的。
偏偏一点表情也没有。
他往这边扫一眼,并没有交流的表示。随即将破书包甩上肩,转身就走。
“——你给我站住!”
教主很不淡定。几乎有些气急败坏。
“我救了你,你都不谢谢我吗?”
少年的脚步一停。
他没有回头。但是听得见一声轻哼。
然后就继续走了。
那声轻哼惹恼了东方教主。
她发起飙来,哇哇大叫:“给我抓住他——”
所以就没有走成。
周三更两步抢上前,张开手,拦住少年的去路。
胖胡提住他的后衣领。
胖胡比他高得多,也壮得多,所以很轻易就把他扭转回来。
“叫你谢,没长耳朵吗?”胖胡按住他的后颈,“说!谢谢教主。”
少年被拎转过来。
他一手护着被衣领卡住的脖子,另一手抱着断了肩带的书包。
脸上漠然,连生气或者惧怕的表情都没有。
“你谢不谢?”周三更上来,冲着少年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
他的头被打得一低。
因为头低下去,脸就沉在阴影里。
眼睛看不见了,额头和鼻梁的轮廓,敷着一层夕阳的柔光。
胖胡就势按住少年的脑袋,“你道句谢,马上放你走。”
他没吭声。
没吭声,又被压低着头。看上去就像服软了。
教主的容颜稍稍和悦,走了两步,清了清嗓子,“项天河,你要不要感谢我?”
依然没声音。
“我救了你那么多次。你一点表示都没有吗?只要你说声谢谢——”教主用大力水手的姿势举了一下胳膊,“——我就会永远保护你!他们就不敢欺负你了。”
胖胡和周三更纷纷响应。
“同志,你还不快谢谢我们教主的大恩大德。”
“老弟,你就乖乖听教主的,她老人家英明神武,法力无边。”
之前围攻项天河的那帮小混混,在教主的感召下,纷纷弃暗投明,高喊“教主英明”“教主威武”云云。
教主感觉群众觉悟有所提高,甚是欣慰地理了理毛发。
全场都在等回答。
项天河顶着压住他的手,缓缓抬起头来。
他的头一抬,就又露出他那副没有表情的表情,还有寒如雪夜的眼。
嘴角轻轻勾了勾。
项天河说:“好,你松手。”
胖胡闻言,手一松,“这才乖嘛。”
项天河转身就朝自行车雨棚奔去。
他跑步的速度不算快,但因为出其不意,胖胡和周三更居然没能立刻追上。就这一恍神的功夫,他已抵达雨棚。
胖胡跑得慢,周三更稍快,已奔至雨棚下。东方教主和一干刚归顺的教众也发足追了上去。
雨棚里的自行车堆放杂乱,居然还有钢板木条碍手碍脚。等众人追到雨棚里,项天河已经穿过雨棚,跑到了一堆废弃建材旁边。
张红站得离那堆建材不远,这时注意到,那堆建材虽然像垃圾一样堆在那里,叠放顺序却很有趣。
当少年看似无意地跃上一块钢板后,钢板的另一头翘了起来。
钢板的另一头压着几块轻薄的三合板,但三合板上还堆着几个装填严实的垃圾桶。钢板一端翘起,三合板和垃圾桶便同时飞上半空,极其准确地砸向居民楼的破窗台。
那个破窗台用松松垮垮的铁架安起,铁架上摆了七八个花盆。垃圾桶撞上去,七八个花盆连同破窗台一起撞飞了,然后迅速掉了下来。
破窗台的下方就是破旧的塑料雨棚。
这一系列的传动兔起鹘落。日月神教的教众们还被困在自行车堆中,那雨棚就已经砸了下来。
张红站在原地,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一阵“嗷”“呜”“唉哟”此起彼伏。
年久失修的雨棚塌了半边,压翻了半数自行车,当然还有钻进雨棚里的人。
胖胡被压得没了影。周三更被压得只剩一个脚。
东方教主最幸运,只有一条腿被压住了,大半个身子安全地埋在一堆从天而降的垃圾里面。
张红充满敬畏地望向建材堆里那个少年。
他正仔细察看建材堆旁的桑塔纳2000,若有所思。
这边咒骂声起。
项天河从钢板上跳了下来,跳出建材堆,慢慢踱步到东方教主身前。
接着居民楼里的大爷大婶都被惊动了。那些破窗户里探出一个个脑袋来。有的叫嚷,有的骂街,有的喊报警。
嘈杂声中,少年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垃圾堆里的东方教主。
声含警告,“识相的,以后别再惹我。”
张红在心里,给这个逼打了一百分。
东方教主气得七窍生烟。她捡掉蒙在眼睛上的一片菜叶,哇哇大叫:“项天河,你找死——”
项天河冷笑一声,将书包甩上肩,回身就走。
东方教主随手摸到垃圾桶里滚出来的一个破酒瓶,用尽毕生绝学,对着走开了的项天河,发出致命的一击。
嘴里大喊:“月之冕——回旋镖——”
酒瓶猛地朝项天河的后脑勺砸过去。
就这样,日月神教的东方教主用月之冕回旋镖,把这位不知感恩的男同学,砸进了东宁市人民医院。
出事以后,双方家长都没有出现。
医生见受伤的两个都是孩子,就问父母人在哪里。
东方教主把吊着胳膊的胖胡拉过来,说:“这是我爸爸。要钱跟他说。”
又把一脸呆逼的张红拖过来,说:“这是他妈妈。有事跟她说。”
张红着了慌,把小教主拉到一边:“这不太行吧。万一他家长知道,闹到学校……”
小教主撇嘴:“你怕什么!他爸爸死了,妈妈病了,家里没人。”
“啊?他爸……没了?”
“对啊,被电死的。就在我爸爸厂里。”
“……电、电死的?”
“喂,他把自己电死了,能怪我们吗?他自己不会用焊机接错线。我爸爸赔了他们一万块钱呢。”
张红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项天河已经被推出急救室。做了脑部扫描后,安置在神经外科的病房。医生说生命没有危险,但颅部损伤有待观察。
张红去病房探视。
项天河安静地躺在靠窗的病床上,整个脑袋都包着白纱,只有脸露在外。那张脸依然如他醒着时一样,冷冷的没有表情。
张红觉得一定要跟大人汇报。
她没有曲向前的电话号码,于是找公用电话亭给陈教授打了电话。
陈思范第一时间出现在了医院里。
但是陈教授来了以后,张红觉得,这个大人,叫了也是白叫……
陈思范第一时间找到肇事人,语重心长地教育之。
“诶,介个小曲同学啊,我跟你缩啊,你一定要学会控计聚寄几啊,你控计不聚寄几,就要闯祸的啊……那么到底怎样才能控计聚寄几呢……”
东方教主照着陈教授的叽叽踢了一脚。陈教授眼睛一抖。他捂着裆部,感受着难以言喻的痛苦,缓缓蹲了下去。
教主笑咧咧,“怎么样?控计聚叽叽了哦?”
陈思范在病房外面安静地坐了一会儿,默默消化他那无法与人言说的痛。
过了一会儿医生过来叫:“你就是项天河的家长?过来一下。”
张红跟了过去。
几个中年医生聚在办公室里,正对着两张脑部成像图议论纷纷。
所有讨论声都在陈教授与张红进门的那一刻停止了。
医生们看向陈教授,一个个都带着诡异的表情。
“你就是项天河的父亲?”
陈教授也不否认,“有什么问题,跟我缩吧。”
医生们面面相觑。有个医生率先开口:“你的小孩是不是平时有点……跟其他孩子不太一样?”
陈思范纳闷:“什么?”
那医生说,“是不是,不太爱说话?平时有点……自闭症?”
陈教授还没回答,另一个更年长的医生就插话:“不,不是。这个肯定不是自闭症。这个孩子的眶额、杏仁核、内侧前额叶皮层的磁共振成像呈现压抑的状态,这跟自闭症有相似之处,但是他的前扣带回呈现异常活跃状况,左半球区域间的电信号传导异常强烈……这不像一个自闭症患儿的大脑,甚至……也不应该是一个处在昏迷状态的大脑……”
陈教授咳了两声:“我是在大学教书没有错,但我也不教神经科学。你们可不可以用浅显易懂的语言跟我缩一下介个孩子到底有事没事……”
年长医生说:“眶额、杏仁核、内侧前额叶皮层是掌控社交与情感活动的区域,如果这些区域极度不活跃,大概率就是自闭症——表现出来就是智力发育迟缓。当然,一般来说,人在昏迷状态下,大脑皮层都是不活跃的。但这个孩子的大脑,除了眶额和杏仁核这些通常认为的‘社交区域’之外,都呈现高度活跃的状态。就好像,就好像——他不仅清醒着,而且注意力高度集中,大脑疯狂地工作着。”
张红大惑不解,“那这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这个孩子,时刻都在激烈地思考,却无法正常与人交流。”年长医生说,“我们不确定,这种状况是他脑后的创伤造成的,还是本来就有的,所以想问问家属这孩子以前是怎样的,智力有没有问题。”
“他原来挺正常的。”张红很确定。
雨棚的倾覆不是意外,是那个男孩的设计。
一个智力有问题的自闭症小孩,不可能做到。
“那他醒来以后呢?”张红有点焦急,“他醒来以后会有问题吗?”
几个医生互相对视了一眼。
年长医生摇摇头。
年轻医生说:“他醒来以后,有可能是个痴呆,也有可能是个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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