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的广州标致505,直列四缸,最高时速200公里。”薄清波倒退着走在那辆铁灰色的旧车之旁,一根手指在车盖的尘埃中拖出一道指痕,“当时法国最好的车,刚引进中国时风光无限。当年甩上海大众几条街。可惜广标没出息,根本不做国产化,零件全靠进口,高成本低销量活不下去。去年是彻底停了。”

    张红追曲项,一路追进汽车研究院的车库,正遇上薄清波和几个工程师。

    薄清波这天心情很好,干脆给张红和曲项介绍起了汽车研究院的收藏——曲厂长到处网罗二手旧车,不管能跑不能跑,都给拖到了厂里的研究院。

    “天津夏利tj7130u,去年12月刚下线。”薄清波倒退着走到一辆被拆成七八块的车旁,拍着天蓝色的车盖,“是在1988年tj7100的老款上翻了新,但变化不大。曲厂长要我们研究便宜车型,所以我们这不在研究吗?夏利也算是国民车了。但你说优点吗?也就是便宜了。”

    薄清波说着车,旁边满身油污的工人老程笑话他:“哦哟,今天有空啊,给女朋友上课啊?”

    几个师傅接二连三接话,“不错哎波波,你女朋友真俏啊!”

    大门灌进来一阵风。张红脸一红,手忙脚乱地按住裙子。

    薄清波脸皮也薄,忙辩解,“不是不是。这不是厂长的孩子对车感兴趣嘛,我就给她们讲讲。”

    说着去找曲项对眼色。曲项咭咭咯咯直笑,“我对车可没兴趣。”一头钻进一辆吉普车底。

    张红见老程他们一身油污,对着夏利的一堆零件捣腾不休,就问:“你们研究明白没啊?能造不能造?”

    老程长着一张颇有福相的圆脸,额头却横了几根皱纹。他叹气摇头,额前皱纹更深,“哪那么容易啊。我是搞摩托车的,又不是搞小轿车的。修车还勉强,造车?嘿!”

    薄清波说:“老程你急什么!我们这才刚开始呢。谁不是从零开始研究。大家一起参详着,一定能把它搞明白。”

    老程道:“这都快两千年了,谁还是从零开始研究?——那些合资的早跑咱们前头了。这车库里这好多模型车,全是有故障的二手车,拿回来两年全落这里趴着,一部都修不好。我们折腾两年,连修都没修明白。我看造车这事啊,难!倒是你们小两口啊……”老程又看着张红笑,“我看啊,要我们造车,还是你们造人比较快!哈哈哈……”

    那帮人都笑起来。薄清波抿着唇。曲项早钻进吉普车里,探出一个脑袋问:“为什么?造人怎么就比造车快了?”

    那些人笑得更厉害了。张红大窘,意图转移视线,冲曲项嚷,“你快下来!”

    “哎,她喜欢玩,就让她玩嘛——”薄清波也急于转移视线,拉着张红绕到吉普车后了。

    车库里还有不少车都是有点来头的。薄清波说起车来,颇有指点江山的气概,“‘三大三小’听说过没有?‘三大’是说一汽东风上汽三大汽车生产基地,‘三小’呢,一个是广州标致,一个是天津夏利,还有一个就是这个——北京吉普切诺基,这是中国最早的合资suv。85年第一批切诺基下线,刚开始都是单位在用。现在便宜了。我们这部,也就12万,算是低配车型,没有中控锁,车厢还是手摇的……”

    “12万!‘也就’?”张红惊呼,“工人工资才五六百……”

    薄清波摆手,“这也不是给普通工人开的……”

    张红说:“那天你们说小轿车进入老百姓家庭,可不是权贵家庭。”

    “那也要有个发展的过程嘛。12万的小轿车,真不贵。”老程蹦出来插话,“今天晚上邹老板来,咱们厂估计还要进一批豪车——听说都是20万往上的。”

    “就是。你啊,少见多怪,这儿贵的车还没让你看呢。”薄清波说,“告诉你,好车花钱都买不到。张老师你过来,让你见识见识。这可是我们研究院汽车博物馆的一级馆藏。别的车都能拆,就这部不能拆。”

    张红跟着薄清波,走过一排合资车,走到一辆破旧的军绿色小轿车旁边。那辆小轿车的车厢跟面包似的鼓着,看着有些滑稽。

    张红纳闷:“这就是你说的好车?”

    “1963年产中国上海sh760,总产量只有50辆——现在你有钱也买不到。”薄清波摸着那辆旧车,“中国的自主品牌汽车,除了红旗,就属上海。红旗车只有国家领导人能坐,上海牌轿车,才是老百姓的车。可惜1991年停产了。”

    薄清波在这边发表历史的感慨,那边切诺基哧哧两声,忽然朝前瞎跑起来。

    一干人都慌了。

    张红喊:“你给我停住——”

    薄清波喊:“踩刹车,刹车——”

    小个子工程师跑着追,想抓切诺基屁股,结果自己摔了。

    曲项把头从车窗里伸出来,朝大家做鬼脸,一边笑一边说,“拜拜——”说完一脚油门撞上了墙。

    晚上八点,老程口中的那位邹老板,乘着他那辆老板气十足的宝马e38,驶进前进汽车配件厂的主厂区。

    跟随在宝马车后的,还有三辆橘色的斯达-斯太尔s29载货车。才从食堂出来的工厂职工纷纷避让,却避不开重卡扬起的尘埃。

    曲向前和陆国岑、曲进步等工厂领导,还有汽车研究院的李院长、老程、薄清波等一干工程师,早早地等在了厂区中央的操场上。

    操场早被清理一空,只等重卡就位。在引擎轰鸣声中,邹金牙带着两个马仔从宝马车上下来,曲向前赶紧迎上去。

    “欢迎欢迎!”曲向前紧紧握住邹金牙的手,“邹老板大老远,从广东亲自到我这小破厂来,我真是想不到,想不到。感谢!感谢!”

    邹金牙哈哈大笑,露出一口金灿灿的牙。他看陆国岑一眼,笑道:“我跟岑老板是老乡,他有命,我怎么能不来?”陆国岑说:“也是曲厂长要车,我跟进步到处打听……”

    邹金牙年纪比曲向前大,但在广东日久,人黑且瘦,全然看不出他也是本省人。

    邹金牙热情地拉着曲向前的手,往重卡后厢走,“我一听阿天说我们的车已经运到,我就马上从深圳搭飞机赶回来。这一趟除了曲厂长你在香港看上的五缸奥迪,我还给你拉来了几样好车——这几台啊,在内地,可不便宜。”

    卡车副驾上的人早已跳下来,打开重卡后厢。邹金牙冲两个马仔摆摆手,两人立刻跳上重卡。不一刻从卡车后厢中,开出两辆豪华轿车。

    “虎头奔——防弹版奔驰s600,v12发动机,奔驰的顶级货,去年刚出,上个月刚从美国运到香港,多少个买家跟我要,我都没让,就让人先给曲厂长拉过来。这车在内地多少钱,各位老板见识广,肯定知道吧!”

    曲厂长微笑,看曲进步,“进步,你说呢?”

    曲进步畏畏缩缩,看那辆豪华轿车,眼中带着惊羡,“奔、奔驰啊……没有两三百万,下不来吧?”

    “对了!正规车行报价,得260万!”邹金牙压低了声问曲厂长,“曲老哥,你猜猜,我这车买的多少钱?”

    老程答:“就是在美国,那也得三十万美金。”

    邹金牙笑意更浓,“不对。”

    李院长说:“要不就十几二十万吧。在美国买,也得不少钱。”

    邹金牙摇头,“还是不对。”

    一旁闷声看车的薄清波忽然发话说:“我看这个车,虽然是喷过漆了,之前是不是有损伤,保险杠不太牢的样子,别是出过车祸的吧?”

    邹金牙点头:“不错!你这小子眼睛倒是亮。”

    薄清波续道:“交通事故以后的车,有的无人认领,政府就拿来拍卖;还有的车主自己心里慌了,不敢坐了,又或者修理费用太高,都会拿去二手车行卖。这个车虽然重新喷了漆,装了保险杠,但估计之前撞得是比较严重的,可能内部零件都变形了。”

    邹金牙对曲向前:“这小子脑子灵光。”

    李院长说:“要是原价十几二十万,出过车祸了,可能就十万以下了。”

    邹金牙说:“没错。美国那边拿货的时候,不多不少,八万美金。当然把它运到香港,再又修补喷漆,最后又运到东宁来。零零总总加起来,差不多九万美金。只不过呢……”邹金牙看着曲向前一笑,“一过海关,这车就变成一百六十万人民币了。我们国家收的这汽车税啊,可不低。”

    曲向前淡淡道:“对。国家要保护民族工业,进口车,必须要课以重税。当然,中国要申请入世,将来关税肯定还得再降一降。”

    邹金牙眼中精光闪烁,“94年之前,中国的进口汽车关税要200。十二万美金的车,到中国变成两百万人民币!这两年关税倒是降了些,各种名目的关税加起来,平均130——”声音压低,“——特么抢劫啊。”

    曲向前脸色微有变化,“邹老板不远千里从香港跑到我这小破厂来,原来是跟我普及税法来的?”

    邹金牙笑笑,挤出两边鱼尾纹,“这哪能呢。内地的税法,肯定是曲老哥你比较懂啊。我不过是生意不好做,跟你抱怨两句。再说了——那个小兄弟眼光不错——我这个奔驰车吧,收的价格是低,可是破损也是真的破损,到现在这车啊,上不了路,一跑快了,方向盘就失灵。我到现在也没辙,所以运过来,也是想请老哥帮帮忙。你这里工程师多,帮我看看,这车还能不能修。要不我这一百六十万的车,可就变成不值钱的破铜烂铁了。”

    邹金牙说着,又朝前走了两步。这时他的马仔已经把重卡上的进口车全都卸了下来,在操场上排得蔚为壮观。

    邹金牙一面走一面说:“沃尔沃960,市价上百万,跟虎头奔齐名。我收的不到一万美金。不过呢,方向盘失灵,一打弯就出故障。丰田皇冠,市价70万,我收的五千美金……

    “还有这个,这个93款的凯迪拉克fleetwood,在香港都是用来外事迎宾的,内地不好买啊,可是我从美国收的时候,才一万二。《北京人在纽约》,都看过吧?王启明开着去机场接女儿,就是这个车。你想想,这车要在内地卖,得卖出什么价?……”

    一圈看下来,邹金牙越是笑容满面,曲向前越是忧心忡忡。

    邹金牙意味深长:“老哥,我听说你要造车,你把汽车研究得怎么样啦?”

    曲向前说:“不怎么样。”

    “那我告诉你,这可不是造车最难的一步。你一个民营小厂,既不是国字头,也没外资撑腰。造出来,不过是第一步。造出来以后,难处多着呢。”

    曲向前笑笑:“那就自己难,绝不为难邹老板。”

    “哎,别这么见外。老哥到这就是帮你解决难题的。”邹金牙接着近前一步,将一只手递了过去,低声对曲向前道,“造车难,修车不难。与其造,不如修——老哥,我们合作下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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