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天歌也许不安好心，但有一点，他是对的：不能在美国建工厂。
曲项本科在美国密歇根州的通用汽车学院，离汽车城底特律不远。2013年，曲项回国不久，底特律市政府宣告破产，曾经风光一时的汽车城就此没落。
底特律的衰落，是美国传统汽车行业衰落的缩影。美国老牌车企穷途末路，一方面是因为日系欧系汽车的强势，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美国工业的外包转移。
美国开设工厂的限制太多。在美国设厂，不仅要面对族裔问题、劳工关系，还要经历各种行政机构、环境组织的审查。新锐一个中资背景公司，要想在美国立足，谈何容易。
这本是显而易见的问题。但新锐在华前的支持下进行扩张，一路高歌凯进。诱人的前景，叫人忘记路途的艰辛。
参观施万工厂不久，新锐官方网站，就发布了一个新的视频。画面中，新锐美国团队，在一个空旷的废弃工厂中奔跑。字幕显示：内瓦达州斯巴克市，新锐整车工厂。
音乐慷慨激昂。最后一幕，是流星e3奔跑在内瓦达州一望无际的沙漠上。
视频下方，网友们兴奋不已。
“新锐威武！流星威武！”
“中国汽车崛起！”
“到美国开公司，当美国人的老板，赚美国人的钱！”
……
曲项再也按捺不住，给薄清波打电话。
“你们已经买地了？”
“还没。正在选址。”薄清波眼圈有阴影，神色微有疲惫，“这事你就放心吧。你小叔在这，他跟着一起看地。”
“内瓦达州？沙漠里？人员怎么招？设备怎么办？”
“这就更不用你担心了。莱斯特工厂就在附近。他们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
曲项一股脑儿说出自己的顾虑。
“美国开不了工厂。他们的工人懒，爱闹事，劳工组织又多，动不动找你麻烦……”
“时代不一样了。美国要复兴工业，正在采取措施。这边的政府给了很多政策。税务、法务，都有支持。卡拉梅在帮我们谈判。你要是不信，去问问他。”
曲项咬嘴唇，“我是觉得，我们连国内市场都没做好……”
“这个你放心。能得到美国人的认可，就一定能得到中国市场的认可。曲项，你自己说过，要造世界级的汽车。”
曲项还欲再辩，可薄清波挂了电话。
曲项给房文英打电话。秘书告知房文英正忙。
发信息给房文英。房文英回复：“华前是新锐的投资人，不能代替新锐做决策。要不要国际化，怎么国际化，还是要你们内部协商。”
曲项左思右想。薄清波性格自负。曲项在时，他做决策还要顾忌曲项背后的投资人。曲项不在，董事会就是薄清波的一言堂。
唯今之计，只有回上海。说服其他董事，借助董事会向薄清波施压。
到这个时间点，新锐从施万订购的第二批次电池也将要交付。施万要新锐的货款，难以再毁约。曲项也不用再担心项天歌的禁令。
曲项只身回上海。
她在上海的寓所已经退租，没有落脚的地方。开车三小时，不及换洗，就去新锐总部。
完全没想到，会被门禁拦在外面。
她没带工卡，而保安换了人。
曲项无法，只得打电话叫小于。小于下楼帮她刷卡，但她的神色，竟然很是惊讶。
“曲总你怎么……”
曲项没功夫废话，一面朝自己的办公室走，一面给小于发号施令：“马上给我约各位董事的时间。今天到明天，一个一个见。下周一开董事会！……”
她走到自己办公室门口，忽然怔住。
只见办公室里坐了人。
史顾仁。
史顾仁正坐在原属曲项的办公桌后，在接电话。
曲项惊愕地扫了一眼门上的标签。“总裁办公室”。没错。
但这间办公室，已然换了主人。
原本乱堆乱放的办公桌，被收拾得干净整齐。书架上各种乱七八糟的车模摆件都清空了，全摆上工程类书籍。茶几上摆的水仙也没有了，换成角落里的发财树。
总裁办门外的秘书办公室，摞着几个纸箱。曲项一眼认出来。那些箱子装着自己的东西。
曲项愤怒地瞪了小于一眼。
小于缩起头。
史顾仁接完电话，才从桌后抬起眼，“哦，曲总。”
曲项咬牙问：“你怎么在这里？”
史顾仁答：“我目前代任新锐总裁一职。”
“既然是代的，正主迟早要回来。”
史顾仁从桌后站起身，拿手机点开什么，递给曲项，“您可能还没来得及查邮件。”
曲项接过手机。
那是一个群发全公司的任免邮件。
“根据公司业务需求，现对公司人事做出调整。经公司董事会会议审议决议，免去曲项女士新锐董事、总裁职务。”
曲项呆愣当地。
“不可能……”曲项摇头，“不可能……我不在场。你们有什么权力将我开除？”
史顾仁答：“这是上周董事会第十六次会议的决议。详细情况可查询会议记录。小于，你给她找。”
“我是这家公司的创始人。”曲项喃喃说，眼泪涌上来，“这家公司是我创立的，你们怎么能赶我走？”
曲项终于登上自己的邮箱。
不敢相信，她竟然以这样的方式，被赶出新锐。
看日期，是在三天之前。
她跟薄清波通完电话的次日。
曲项给薄清波打电话。但这时是晚间，美国凌晨。无人接听。
又打曲进步。也没打通。
又找房文英。秘书接了说在开会。
只剩她一个人。
独自在酒店开了房。躺在酒店床上回想。
结婚以后，权限受到重重限制。她的确有疏忽，怠慢了工作。
但仔细回想，曲项这个总裁，的确形同虚设。公司重大项目，多由薄清波主持。工厂事务、财政大权由史顾仁掌管。曲项管的是设计、市场与销售。可是新锐x8销售成果如何，有目共睹。
公司经营困难，要给投资人交代。薄清波和史顾仁都是干活的，不能动，能动的只有她。
凌晨一点，房文英的电话打过来。
“我开会到现在。”
曲项哭起来。
房文英没有安慰她，只是叹口气，“难为你了。”
曲项呜咽着：“婶婶，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华前是新锐的大股东，有你在为什么我还会被开除？小叔不也在新锐董事会吗？难道他也投票赶我走？”
房文英又叹口气。
“难道你没看出来，让你离开新锐，是施万那位董事长的意思？”
没有地方可去。只能回东宁。
外面天寒地冻，屋里冷冷清清。只有两只大鹅，隔着窗对她表示关心。
在空荡荡的大厅里，一动不动坐到天黑。
晚上十点，项天歌回来。打开灯，一眼瞧见坐在沙发上的曲项，吃了一惊。
“你……回来了？”他本来一脸倦意。看到曲项，脸上倦意一扫而空。
曲项脸色僵硬，“我还有哪里可去？”
项天歌看曲项一眼。
他将外套脱了，人往厨房走，“没吃晚饭？想吃点什么？”
曲项不在，家里多日未曾开伙。冰箱里只剩些冷冻速食。项天歌对着冰箱，有些犯难。
曲项已悄无声息地来到身后。
“让新锐董事会，把我从新锐赶出去。是你的主意？”
项天歌俯身看冷冻柜，“面？馄饨？饺子？……唔，还有鹅肝。”
曲项踢了一脚冷冻柜。抽屉合上了。
她气势汹汹，“问你话！”
项天歌直起身来，平静看她，“显而易见。”
他从来不吝啬表现与她敌对。
曲项不想示弱。可是那一刻，忍不住哭了。
项天歌意料到曲项会发怒，却没意料她哭。他一时有些呆滞。
思忖片刻，很不利索地跟她解释，“我确实提过，让你离开新锐董事会。但是口头意见，从来没有落实到纸面协议。把你赶出董事会，的确是新锐董事会做出的决议。”
但这并不是正确的安慰人的话。
曲项捏着拳，低着头，眼泪在脸庞的阴影中流淌。
她怒不可遏。但越是生气，她的眼泪越是控制不住。
“新锐……是我一手创建的公司，投入我那么多心血。我从十六岁，心心念念，就想造车。到头来，你一句话，就叫这一切化为乌有……项天歌，你也是创业者。被自己的公司抛弃，被共事多年的同伴赶出自己创建的公司——你可知那是什么滋味？”
项天歌默了一会儿。
他不擅长观察人的情绪。但再不擅长，他也看出来，曲项的心情不太好。
他十分理性地思考，深谙心理学的张红，会怎么处理这种情况。
很显然，对于遭遇失败和挫折的客户，最重要的，是引导他们看到失败的积极意义。
“这件事，实际上也有积极意义。”项天歌胸有成竹地开口，“乔布斯创建苹果，却被共事多年的同事赶出苹果。马斯克创建了x。x与confinity合并成立paypal,paypal不但将马斯克一脚踢出董事会，还写了本书说他是个自我中心的混蛋。但苹果和paypal，都成为了各自领域的独角兽。这样来看，新锐把你赶出董事会，将来很可能会成为一家伟大的公司。”
曲项气得浑身发抖。
她从砧板边上挑了一把趁手的菜刀。
“我们是夫妻，你不能对我动手。”项天歌淡定道。又忽然想起看到过一篇论文，说中国女性杀人犯97是已婚，杀的都是配偶——吓得赶紧后退三步，“冷静，有话好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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