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很煎熬。
直到天光熹微,项天歌才放过她。
她终于可以睡了。可阖上眼,是一个接一个的噩梦。
她一会儿梦到小时候,她被一只大白鹅追赶。一会儿又梦到新锐总部门口,她被债主围攻。
一会儿梦到自己哭了,有人帮她擦眼泪。
她昏昏沉沉从梦中醒来,头无比的沉,眼前发黑。可是身边没有人。
渴并且饿,下床找饮食。床边躺着个洋酒瓶子,差点把她绊一跤。
她捡起酒瓶子看,怔了片刻。那是她从美国扛回来的xo。那个人什么时候会喝酒了?
那晚以后,项天歌有许多天没再出现。
曲项每日蹲在花园里翻土。捡回每一片她能找着的碎片。
但是找不齐。怎么都找不齐。
胖胡从上海回来了,给她带了一大堆零食,还帮她点外卖,陪她吃垃圾食品。她终于不用再挨饿。
胖胡还带她逛街。他开着施万的七座商务车,载她走遍东宁几个县市的小吃街。那原本是曲项小时候常去的,如今变化太大,都快认不出来。
曲项过了几天很是无忧无虑的日子。但很快麻烦又来了。有警察通过新锐总部的同事联系她,说要她配合与新锐有关的经济案件。曲项准备好接受审查,对方又说不找了。
又过几天,项天歌回来了。
他情绪十分稳定,恢复了素日的从容和冷峻。
“新锐股东大会。准备一下。下礼拜去上海。”
曲项很惊异。
项天歌轻轻讥嘲,“你也是新锐的大股东。不记得?”
曲项手里原有大约10的新锐股权,本来应该全部出售给施万。但施万只拿走8。她手里还有2,的确是个大股东。
能离开这栋宅子,总是件好事。从二层的窗户望出去,先锋科技园近在咫尺。她食不甘味,寝不安席。
离开时,她简单收拾行李。能带走的就带走,带不走的摆放整齐。
坐上胖胡的车时,她下决心。她再也不要回来了。
新锐股东大会,在新锐总部的报告厅。
曲项本来是主,如今是客。胖胡把她放在新锐总部门口。还好,这一回没有债主围攻。
也没有人欢迎和接待。这世界如此健忘。三个月过去,没有人记得她曾是这家公司的总裁。
曲项独自在接待台签到。负责接待的小姑娘看了半天电脑,疑惑地抬头问:“系统里没有您的信息。您是散户?持股凭证带了吗?”
曲项摇头。那姑娘说:“没有?那不好意思,今天会场全满,记者都坐不下,散户没预约的话进不了……”
这时身后的人群让开一条道。有什么人物大驾光临。
脚步声靠近。曲项回头。
便听见那人说:“她是我的家属。”
接待处的工作人员全部起身,鞠躬说项董事长好。
小姑娘骇得满脸通红:“对不起……我不知道……”
会务组组长赶过来,亲自把曲项往里面迎。
报告厅花团锦簇。前排座席留给各路领导。然后是高管股东。施万的人和新锐的人泾渭分明。
会务组组长把曲项往施万的座席上引。曲项看到新锐原来的同事,便说:“我坐那边。”
项天歌脸色一黯,接着轻嗤一声,“随你。”
曲项早上出门急,没有吃药。
注意力就不那么集中。总是被各种嘈杂的声音带跑。
她在新锐的席位上落座。周围窃窃私语不停。
“那个不是新锐原来的总裁吗?”
“不是撤职了吗?怎么还有脸来……”
“三个月前还市值百亿,现在呢,散户底裤都亏没!……”
那些曾经看着你一步步登顶的人,如今也笑看你跌进谷底。那些曾经在你巅峰时送上掌声和鲜花的人,如今也不吝啬地送上一口唾沫。
她忽然明白他此行带上她的目的。就是羞辱她。
“曲总,您没事吧?”小于神色关切,“您脸色不大好。”
但小于太忙了。寒暄两句,又被人叫走。
曲项坐在角落里,靠在椅背上,虚眯着眼。
舞台之上,聚光灯下,时尚华丽的新锐流星e5正式亮相。史顾仁向来宾们着力介绍。可是新锐的发布会,已经没有曾经的魔法了。
没有人真正在听。蜂拥而来的看客和记者,他们不是为新锐的新车而来。
他们为施万而来。
全场来宾,所有股东、合作伙伴与客户,对项天歌的登场抱以热烈的掌声。
项天歌依然如他平日,面无表情。他的演讲照本宣科,毫无激情。
但是那其中的每个字,都如响雷般砸向曲项的耳朵。
“……新锐代表中国民营汽车企业电机技术的最高水平,施万代表中国动力电池技术的最高水平,新锐并入施万,将是中国民营汽车企业最高水平的双剑合璧。
“……从年底开始,新锐将与施万纯电动整车项目部进行合并。
“……从今天开始,新锐将退出高端新能源车市场,与施万整车部并肩携手,共同开发经济型新能源乘用车。
“……分布在全国五十多个城市的一百多家新锐门店,将从本月起陆续关闭。新锐的城市营销团队将以施万的标准接受全面整改……”
合并、退出、整改……那些字眼一个个撞进曲项耳朵,撞得她两耳嗡嗡作响。
怎么可以。
她一座城市、一座城市开起来的门店,凭他几句话,就全部关门大吉。
什么叫一败涂地。敌人早已攻陷城池,她却还浑浑噩噩,不明就里。
而她早被献俘,任由宰割。
曲项陷在座椅里,目光无神地看向前方。小于关切地查看她的脸色。可是她看起来平静异常,好像只是发呆。
舞台中央,项天歌的讲稿终于读完。
读完以后,他终于抬头看了观众席一眼。
对于这一眼,也许是他颜值极高,又自带气场的缘故,看客中的女生,发出热烈无比的尖叫。
他仿佛没有听到。眼神锐利而冷漠,迅速向曲项扫了一眼。
只是那一眼,曲项的心思又被带飘。
她想起来许久以前,久到她自己也模糊,她也曾经见过那样一双桀骜、冷漠,锐利到伤人的眼睛。
而她也曾被一样地刺伤。
那么多年过去,谁都没能遗忘。
他从演讲台上下来。
她从座椅上站起来。
他理了理衣襟。
她平了平裙摆。
他接过助理递来的一把榔头。
她从长桌上抓过两瓶啤酒。
他朝舞台上的新车走去。
她朝项天歌走去。
项天歌高高举起榔头,一榔头朝新锐流星e5的前盖上砸去。前盖登时严重凹陷。
台下观众无防备,一阵哗然。
项天歌砸完后放下榔头,动作笨拙地从西服口袋中翻出一张稿纸。大家这才意会是主办方的安排,发出善意的笑声。
曲项悄无声息地走上舞台。那时,项天歌刚刚摊开讲稿。
仍然是平平无奇的语调。
“汽车搭载着的,是我们的父母,我们的孩子,我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曲项狠狠咬掉瓶盖。
“扛撞,是汽车的第一标准……”
曲项吐掉瓶盖,带出一口血沫。
“质量,是施万的第一生命……”
瓶盖落地的声音,打断了主角的演讲。
“项董事长,恭喜啊。”曲项笑着说,将酒瓶举向项天歌,“我敬你。”
在场的观众,有一部分认识曲项。
有人说,那是新锐原来的总裁。也有人说,那是施万董事长的夫人。
他们不知道这是什么环节,纷纷好奇地举起手机拍照。
被收购公司的创始人,向收购方敬酒,好像也是一个合理的环节。
但是项天歌没有准备。他站在原地,拧紧了眉头。
这不是他安排的环节。
他迟疑着,不知道要继续念讲稿,还是接过啤酒。
曲项的手擎在半空。
她格格地笑起来,“项董事长是担心酒里有毒吗?”
她仰头把酒往自己脖子里倒。
酒液顺着她的脖颈往下淌,很快浸湿了她的前襟。
项天歌一把夺过她的酒瓶,“你干什么?”
曲项擦去唇边的酒沫,“不喝一点吗。”
她接着跟他笑,“看看,你赢得多漂亮。”
她输得多彻底。
项天歌看了一会,迟疑片刻。
接着仰头喝那瓶酒。
就在那一秒,曲项把项天歌手里的话筒夺了过去。
“大家好,我是曲项,新锐创始人、前任总裁。”
“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项董事长的施万新能源,终于把死对头新锐汽车,给吞并了。是不是很值得庆贺,啊?”
她高高举起酒瓶。
观众们不明所以,他们配合地举起酒杯。
“可是,你们好不好奇,七年之前,项董事长一个不名一文的小脚色,哪里来的钱搞研发?镍盐、钴盐那么贵,他从哪里——”
项天歌夺回话筒。
声音严厉,对后台:“保安——”
没了话筒的曲项,对台下叫嚷:“你们知不知道他背后的金主——”
项天歌一把按住曲项的嘴,“胡叔——”
变成跳梁小丑一出闹剧。
项天歌的那群保镖马上聚拢过来。
她逃不掉,她还是逃不掉。
那只对她穷追猛打的鹅,不逼她到绝路它绝不收手。
项天歌说:“带她走。”
众目睽睽里,他们真的拿她当犯人一样来擒她。
她被人扭着。有人压她的肩膀,有人扣她的手肘,有人扭她的胳膊。她的裙子被扯得凌乱,领口也被扯开。她歇斯底里地挣扎,“别碰我!”
但是她一个女子,怎么敌得过那么多双手。
她被人倒拖着走,项天歌袖手站在一旁。
她眼睛就盯着他,淬了毒意盯着他。
“你不肯放过我是吗?你非要逼我到绝路是吗?你要请全世界的人来看我笑话,看我出丑是吗!”
她一个人肝肠寸断。别人只当是小丑。
“抢我公司,毁我心血,破坏我的婚姻,践踏我的人生——”
昔日是谁趾高气昂,到如今还梗着脖子死扛。
“你还不满意是吗——”
他们之间恩怨情仇缠夹不清。不了断,谁都不得安宁。
那么她就来做这个了断。
“——谁要跟你到白头?”
她拿头,用力地狠狠地撞了抓她那人的头。
那个人吃痛,松开了她的手。
她那只手里,攥着她原本要敬他的那瓶酒。
她抡起那瓶酒,用力地狠狠地,砸向自己的额头。
酒液和鲜血像烟花般炸开,又像烟花般坠落。
嘈杂、呼喊、尖叫,都在那一刻,慢慢远去了。
钝痛在额头。并没有想象的痛。不会撕心裂肺,不会刻骨铭心。
也没有失去知觉。她感觉身体失去控制向后仰倒。
人声喧哗,渐渐低微。
有人焦急地唤她。
“曲项,曲项——”
有人从后面托住她。有人的脸在她跟前晃。好像有表情可是她看不清。
那一刻,她忽然想说话。
她忽然有许多许多话。
她的人生里有那么多次,明明有许多话,却一句也没来得及说。
她没来得及跟爸爸说那句爸爸我不怪你,我从来就没怪过你。她没来得及说爸爸,你是我永远的骄傲。
她没来得及跟项天歌说我不讨厌你,从来就没讨厌过你。她没来得及说有你做哥哥我真的很开心。
她也没来得及跟他说。
没来得及说,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专心做过什么事,连创业也是有头无尾。只有一件事,我做得很专心。一心一意,有始有终。
那就是爱你。
她最后只来得及蠕动嘴唇,可是连她也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这样……你能放过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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