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市市中心寸土寸金之地。

    一处视野最为宽阔的顶楼大平层。

    穆清野的目光越过整片干净锃亮的落地窗向下眺望,人、车,就连远处的建筑都如蚂蚁般缩成黑点,万物皆渺小如尘埃。

    自十八岁成年后离开穆家,他便很少回到那个地方,唯有过年时家族聚会才不得不在那幢让人窒息的阴沉沉的家宅别墅呆一晚,顾全一下穆家人所谓的“面子”。

    面无表情将杯中醇香的红酒饮尽,穆清野的鼻尖抵在杯口处轻嗅,与舌尖上残留的回甘微涩行程鲜明对比,他的鼻腔内所嗅闻到的气味异常寡淡。

    先天性病症,嗅觉退化,对于各种气味的感知敏感度不足三成。

    恹恹垂眸,穆清野无所谓地随手放下酒杯,他的眼下挂着浅浅青黑,显示近期休眠状态不佳,尤其是昨晚,失眠至深夜,好不容易有了睡意却接到了一个奇怪的电话。

    想到这个未知来电,穆清野的动作一顿。

    他的耳边似乎又回响起声音奇特的“窸窸窣窣”摩擦声,还有和吹气泡水一样微小的“咕噜咕叽”哼叫。

    ——而最为明显的,是另一个人沉稳又平静的均匀呼吸声,一起一伏,像是涨潮又退落的海水。

    他燥郁又无法宣泄的烦闷在对方的呼吸声中渐渐趋于平稳,尽管陌生来电没有备注,对方也没有开口回应他的问话,但穆清野莫名无比笃定,这个电话绝对来自阮十八。

    他的私人联系方式知道的人并不多,而那些为数不多知道他联系方式的人都很清楚,有事找他一般微信联系,只有不可调和、最紧急的危急事情发生才会打电话打扰他。

    但有一个人不知道。

    阮十八不知道。

    “是睡着了不小心按到了?”

    穆清野垂眸,不自觉地调整呼吸频率和对方同频,手机贴在耳边,通话始终没有挂断,“或者……”

    他的眼前浮现出一副画面,就仿佛他真的亲眼看到了一样,眉眼柔软的俊秀少年和他一样沉默地捧着电话,小心翼翼地呼吸,对方肯定会不好意思半夜打扰他休息,怯怯地咬唇满脸懊恼。

    会是这样吗?

    穆清野本来调整好的呼吸又乱了。

    许久,不知时间流失的速度,对面忽地传来一声呢喃细语,听不真切,不待穆清野反应过来,对方像是吓到了一般迅速挂掉了电话。

    “您的通话已结束——”电子机械语音不知疲倦重复报告。

    整整一个小时的无声通话,直至凌晨五点半,穆清野才倦怠地阖眼。

    昏沉无梦。

    唯有海潮翻涌的浪声一刻不停,他溺在其中沉浮。

    艰难从思绪中抽离,穆清野的脸色有些难看。

    他心知自己最近的状态不对劲,开了瓶酒想要放松一下,但当他浸在充足冷气的空调屋内,大片大片从落地窗倾洒进室内的阳光落在他的身上。

    “……外面很热吧。”穆清野的脑海中突然蹦出一个念头。

    全球变暖,各地气温骤升,a市就像个大火炉一样,仅仅是呆在室外就让人经受不住,更别提顶着大太阳到处跑了。

    室内冷气充足,他下意识地眯眼仰望悬挂在天空中的烈日,微挑的丹凤眼被长睫遮掩,辨不清情绪。

    “滴滴——滴滴——”

    这时,兜中手机响了,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然而此刻并没有心情分神,穆清野轻轻将手机一抛,手机落在真皮沙发上,他反手掀起上衣下摆,露出宽阔的肩背,一粒粒骨珠滑动,细腻的肌肤折射出灿金光芒。

    他进了浴室,“哗哗”的水声响了没一会儿,突然中断了。

    “嘭”的一声,夹杂着急促的脚步,躺在沙发上的手机被细长的手指捏紧收拢。

    脸上还沾着未冲干净的泡沫,发尾湿哒哒地滴水,就连浴袍都只是松垮垮地随手一系,穆清野将前额的碎发向后一撩。

    他面无表情地解锁手机,指尖的动作很快,直奔着短信而去。

    短信箱空空荡荡。

    并不是昨晚的未知来电发来了新信息。

    穆清野忍不住皱紧了眉头,他的指尖右挪,调出通话记录默默盯着那串数字看了好一会儿,余光瞥到消息栏的微信图标,又快速点了进去。

    终于忍不住要加他了吗?穆清野心想。

    没有新的好友申请,他的目光触到了周铭发来的信息。

    [周铭:那小家伙又来找你了,刚走。]

    周铭信息中的“小家伙”指的是阮十八,穆清野知道。

    阮十八的脸自带模糊年龄的稚嫩青涩,骨架身型分明已经是位成熟的男性beta,气质却极具纯净少年感。

    一双圆圆的杏眸总是睁的很大,瞳孔色调幽深,装满了好奇、友善和笑意,穆清野在见到阮十八第一面时便在想——阮十八为什么总是一副开心的模样?

    这个世界上到底有什么值得让阮十八这么开心?

    相比于他而言,阮十八明明一无所有。

    穆清野握着手机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的眸中复杂和不屑交织,又暗藏着一丝微不可察的迷茫和艳羡。

    ……阮十八为什么又在公司找他?

    前两天找了一次两次不够,今天还要去见他第三次?为什么阮十八不找别人,就只找他?

    上一次问了他“多久能哭出来”这个奇怪问题,那这次阮十八找他,是想问什么更奇怪的问题,还是有别的什么事?

    ——“刚走”

    周铭发来的信息是在十七分钟前,阮十八在公司没有找到他,还能维持的了面上的愉悦和笑容吗?

    穆清野深深吸了口气,他的视线下挪,看到了周铭发来的第二条信息。

    [周铭:奇怪,我看他不是想签约攀关系,这小家伙该不会是喜欢你,在追你吧?]

    每个字穆清野都认识,但连在一起,他的脑袋却有些宕机了。

    ——“不是想签约攀关系”

    那阮十八是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呢?

    ——“这小家伙该不会是喜欢你,在追你吧?”

    穆清野眉间的疙瘩拧的更深更大,像是极为不耐厌烦一般,他平缓垂落的长睫微微颤动,唇角的弧度崩成直线。

    手机好像在发烫,握也握不住,掌内一松,手机再度掉在沙发上,发出一声闷响。未冲净的泡沫夹着水滴从额角滑到眼尾,一阵阵刺痛。

    穆清野突然转身重新进了浴室,脚下步调匆匆。

    拐角处的全身镜中折射出alpha同手同脚走动的背影。

    淋浴头喷洒细雾,镜面蒙上了一层水珠,在不真切的朦胧笼罩下,穆清野能够透过浴室镜面辨出自己的双眸。

    不知是因为刚刚的泡沫刺激,还是别的原因,丹凤眼微微发红,就连眼下的青紫都似乎消淡了许多。

    良久,穆清野才收回了视线。

    他想要扯出一个冷淡的无畏嗤笑,嗓间喉结滚了滚,氤氲的浴室水雾中只飘出了一句自言自语的低喃。

    “……胃口还挺大。”

    傍晚落日已下。

    阮十八站在饭店门口,笑盈盈地冲着远去的快递员背影招手,高声大大喊道:“辛苦您啦!慢走呀!”

    他的脚步放着一个巨大无比的编织袋打包的快递包裹,几乎有半人高,看上去沉甸甸的,结实地压在地面上。

    轻松将快递包裹一把抱起,阮十八进了谢宏的休息室。

    用餐高峰期已过,谢宏正在休息室内忙里偷闲吹空调,耳边只听“咣当”一声巨响,大型阴影砸在他的面前,吓得他立刻睁开了眼睛。

    “什么声音?!地震了!”谢宏慌张喊道。

    阮十八头也不抬,“没有啊,是我的包裹到了!”

    人类的物流真是名不虚传,宏哥才帮忙传信回去四天,他落在巢穴中的包裹就被寄过来了。

    包裹里堆着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除了他的证件外,还有阿爹阿娘塞进来的各种海鲜干,装的满满当当。

    海带信上的涂鸦歪歪扭扭,阮十八弯着眼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心满意足地将海带信捧在胸口。

    小一也冒了出来,接过信件乱蹭,不时发出“咕咕叽叽”的声响。

    今天的小一很是反常,出乎意料地乖巧,不仅出门时没有躁动,眼下闻见了那么多好吃的东西也只是拼命地分泌黏液,没有控制不住扑上去乱啃。

    为了表扬小一,阮十八特意挑了根小鱼干在触手们的面前慌。

    “今天怎么这么听话?”

    他笑眯眯地说,“以后都要这样乖,我们在人类社会里要谨慎一些,特别是下次碰见了穆先生,你可不要胡闹了。”

    抓住一切机会教育仅有妖怪原始本能的未开化小一,阮十八苦口婆心。

    正“嘎吱嘎吱”咬着小鱼干的触手们本来吃的正香,听到了阮十八口中冒出穆清野的名字,突然集体僵住了。

    小鱼干被啃的碎碎巴巴,小一触手尖端蜷缩,它们悄悄望向阮十八,见阮十八开始整理证件,心虚地左右对视。

    阮十八的唇边被塞进了小鱼干残存的尾巴。

    “怎么不自己吃了?”

    发现是小一省了口粮喂他,阮十八心头一软,摸了摸滑溜溜的小一,“好乖,小一最听话了。”

    触手们发出“咕叽咕叽”的叫声,不约而同地转身背对着阮十八满是夸奖的目光,不敢继续面对他。

    没有发现异常,阮十八回身继续翻他的包裹,他的各种人类身份证件,还有人类学位证明都齐全了。

    学位证明是他在海底时参加妖族统一考试正规考取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妖族学位证明也可以在人类社会使用,但长老们对此始终一副神神秘秘,不可多言的态度,任谁问都没有开口。

    阮十八挠了挠头,掀开自己的毕业证书。

    ——a大海洋生物研究系,海洋软体动物研究方向毕业生。

    人类参摸不透的海底奥秘,他们妖怪可是一清二楚,毕竟自己研究自己,阮十八四年里每天都交海带纸作业,一个月交一篇详细的生活记录报告。

    也许以后可以去a大看一看,看人类是怎么学习的,阮十八心想。

    上次长老们还发现人类的参考资料上有一个小错误,不过大概人类自己也发现了这一点,第二年的新版本就已经修订改正了。

    想到这里,阮十八默默给自己鼓劲加油。

    长老们也说了,即使妖怪们入了人类社会,也永远不能停止学习。人类就是靠着学习和努力才会成为蓝星的主宰,他们妖怪也不能落后太远,要带领整个种族和人类一同进步。

    压在包裹的最下方只剩一个被黑砂石染色的海带条密封的严严实实的小方盒,上面画着阿爹阿娘的亲笔涂鸦——“阮十八亲启”

    是什么东西?

    阮十八有些好奇。

    很久没见过阿爹阿娘用这么严肃认真地口吻对他托话了,平日里这对夫妻总是一天到晚摸不到妖影,在广阔的海域中过自己的二人世界。

    他打开了小方盒。

    里面装满了大片的海带画,涂着各种各样的雌性八爪鱼。

    还有阿爹阿娘潦草的留言——“儿,你的繁育期快到了吧?这是爹娘托了族内红娘拿到的相亲册,不用感谢我们,加油!”

    阮十八挠了挠头,一眼未看,将所有的相亲海带画放了回去。

    阿爹阿娘这是在做什么啊

    他才不要相亲呢!

    长老们都说包办婚姻是不会幸福的。

    阮十八心想,总有一天,他一定能遇到一个自己非常非常喜欢,喜欢到愿意每天亲爪剥贝壳喂给对方吃,搜罗全天下最圆润明亮珍珠献给对方的心上人。

    小一悄悄咪咪地爬上了阮十八的肩膀,“啪啪”拍了两下。

    阮十八知道小一理解他,软软道:“你也是这么觉得的吧,小一?”

    触手们:“……咕叽咕叽。”

    “不过怎么办呢?阿爹阿娘说的没错。”

    欣慰过后是茫然,阮十八盘腿坐在地上,与小一面对面大眼瞪小眼,“我的繁育期好像是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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