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万都头忙不迭地挥手呵斥,将抬着虎床的几个衙役又赶了出去。



    熊县令这才长出一口气,复又一屁股坐下,朝众人笑道:“太丰自幼随家母念佛,荤腥都吃得少,更不忍见此血腥之物,倒是让诸位见笑了。”



    说着,他端起酒杯,向齐老汉笑道:“老人家教养出的孙儿如此了得,熊某佩服之至!诸位随我敬老丈一杯!”



    齐老汉在堂上面对满县官吏时,尚且能据理力争,此时更加不会怯场,当即爽朗一笑,仰头就把杯里的酒干了。



    熊太丰也跟着一饮而尽,随即大声叫好:“老丈如此豪气,果然是有其祖必有其孙!”



    众人都跟着饮了一杯,期间焦玉浪原本已经举杯,被齐敬之瞪了一眼,当即讪讪一笑,老老实实地将酒杯放了回去。



    万都头早早起身,从一旁伺候的婢女手里抢过酒壶,依次给众人满上。



    熊太丰又举杯看向孟夫子:“我听说齐贤侄是先生的得意门生?这第二杯,我等当为孟夫子贺!”



    孟夫子不卑不亢地举杯笑道:“多谢县尊美意,孟某愧领了!”



    当下众人再饮一杯,熊太丰举杯看向齐敬之,脸上笑容愈发亲切。



    “贤侄,五云司董大人曾有言,那南岗上的猛虎气候已成,绝非凡夫可敌,你竟单枪匹马除此巨害,来来来,本官代全县父老敬你一杯!”



    齐敬之见熊太丰身为县令,全身上下绝无半点儿官威,先敬阿爷,再敬夫子,如今又来敬自己,实在很难不对此人生出一丝好感。



    他一个山中少年,虽然天生豪气,又已踏上修行路,却如焦玉浪所言,不曾将凡人念头去净,面对此情此景,仍是忍不住心生感慨:“未曾修行时,区区一个衙役也敢勒索于我,如今手刃虎精,县令亲自设宴敬酒,连那个跋扈典史也成了陪客,这世道人心可真是善变!”



    念头闪动间,少年已是第三杯酒下肚。



    这还是他平生第一次饮酒,只觉这酒液入口之后,甘冽与辛辣兼而有之,更有一条火线穿肠而过,引得胸中豪气激荡翻涌,竟与鸣鹤法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一时间,齐敬之只恨杯小、不能尽兴。



    “哈哈哈,贤侄饮酒与老丈一般豪爽,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熊太丰赞了一句,状似随意地回头摆摆手,让身后无所事事的婢女退下,又朝身旁的侯典史使了个眼色。



    侯长岐面色微变,立刻站起身来,向齐老汉说道:“侯某性子急躁,先前在堂上误会了老丈,这些日子时常追悔,直恨不得以身相替!”



    说着,他挪步离席,向着齐老汉一揖到地:“得罪之处,还望老丈宽恕!”



    他这么一致歉,花厅里才有些热络的场面登时就冷了下来。



    松龄县只是个小县,县丞、主簿两个职位或裁并或空缺,典史便是县令之下第二人。



    齐敬之在山里野惯了,本就没有多少尊卑之念,但他跟着孟夫子读书明理,心里自然清楚,如果说熊太丰方才只是纡尊降贵、礼贤下士,那此刻侯长岐如此做派,就是连半点儿朝廷命官的体面都不要了。



    念及于此,少年心中顿生疑惑。



    在山里时,焦玉浪已经给他灌输了一大通江湖术士命贱如野狗草芥的论调,有镇魔院在,江湖术士乃至寻常的修行人轻易不敢招惹朝廷官员,路云子那厮猖狂一时,还不是中了埋伏,险些身死道消?



    哪怕他齐敬之是个不知晓镇魔院厉害的愣头青,侯长岐也大可以请孟夫子代为转圜,总能保住几分体面不是?



    眼见侯典史这般低声下气,齐老汉一生豁达,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肚里的气已经消了大半,只是他人老成精,知道典史老爷冲的可不是自己,也就没有急着开口,而是扭头看向了自家孙儿。



    齐敬之则将探寻的目光投向了身旁未曾开过口的孟夫子,毕竟这位老师似乎与侯长岐有些交情,总不好让他面上太难看。



    孟夫子感受到学生的目光,当即微微一笑,淡然说道:“看我做什么?这是你自家的事,自己做主便可。”



    齐敬之点点头,看着依旧长揖不起的侯长岐道:“些许恩怨,我阿爷从没放在心上。可既然侯大人说恨不得以身相代,便也受二十脊杖好了,免得悔恨难消、日日牵肠挂肚,那反倒是我们爷孙的罪过了!”



    他这话一出,熊太丰和万都头的脸色不免都有些难看,孟夫子和焦玉浪却都是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样,齐老汉则面露忧色,欲言又止。



    侯长岐猛地直起身来,语气略显僵硬地朝熊太丰道:“还请县尊允准,侯某这就去唤两个衙役到后堂来。”



    他的肤色本就有些黑,此时脸色明显又差了几分。



    见侯典史当真要自领脊杖,在座之人都有些吃惊,目光齐齐汇聚向齐敬之。



    齐敬之神情自若,轻笑道:“我的话还没说完,前些日子侯大人已经答应免去我家的差役,阿爷和我自当承情,这脊杖……”



    少年话未说完,熊太丰已是抚掌大笑:“这脊杖不如就免了!贤侄以德报怨,当真是豁达!老侯快快入席,咱们一起再敬贤侄一杯!”



    万都头也连忙上前,伸手就要将侯长岐往座位上引。



    侯长岐却是一摆手,摇头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这二十脊杖,本就是侯某应得。”



    这人也是有趣,让他领脊杖,眉头都不皱一下就一口答应,不让他领反倒不乐意起来。



    齐敬之眸光一闪,当即点了点头,欣然道:“侯大人如此肯担当,我们爷孙理应成全,那就请吧。”



    这话一出,满座皆寂。



    饶是熊太丰这个人情练达的老油条,此刻也是一脸错愕,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侯长岐更是僵在原地,难掩脸上的尴尬之色。



    “啪!”



    孟夫子忽然将手里的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搁,发出了一声脆响。



    待众人看过来,他才开口笑道:“侯大人,我这学生恩怨分明,又最是孝顺,今天给你这个难看,也是你理亏在先,可不要往心里去。方才县尊已然发下话来,还是快些落座吧。”



    说罢,他朝万都头使了个眼色。



    万都头登时会意,见齐敬之没有要反对的意思,不由分说便将有些失魂落魄的侯典史按回了座位。



    齐敬之冷眼看着他,主动开口道:“侯大人,今日是熊县尊好意设宴、我师孟夫子作陪,我阿爷又最是心善不过,我看在他们面上,才想饶你一遭,谁知你得了便宜偏要卖乖!既然如此,那二十脊杖权且记下,日后若还敢欺压到良善百姓头上,再与你一并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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