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话时,齐敬之蓦然想到了虎精肚子里的十几条亡魂,想到了小嫂子被黑驴精吞吃的公婆丈夫,想到了被生父制成银伥的小女娃,想到了只剩一颗头颅、兀自死不瞑目的李璜……



    再看看眼前这座空空荡荡、只有一位功曹坐镇的镇魔都尉官署,他心里的某个念头愈发坚定。



    少年都头说得郑重,年轻功曹也听得肃然。



    待齐敬之说完,刘功曹脸上已经再无半分轻浮之色,语气低沉地说道:“地方郡县有黑心狗官,镇魔院里又岂能都是好人?”



    “郡守县令不过是灭门破家罢了,每次出了巫蛊大案,镇魔院出手时都是要广加株连、阖族灭尽的!这其中的无辜血色,岂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



    齐敬之闻言愕然,不知这位年轻的功曹从事为何突然自曝家丑。



    刘功曹却是目光炯炯,紧紧盯着眼前的少年,一字一句认真问道:“齐都头就这么信得过我刘牧之?”



    “刘牧之?倒是跟我一样,都有个之字。”



    齐敬之心里转过这个念头,当即洒然一笑:“原本是信不过的……不瞒刘大人,衙门官吏的贪婪狠毒、浑浊世间的陈规陋习,都是我平生最深恶痛绝之物!”



    “齐某今日如此作为,不过是怜惜那個可怜的小女娃,给自己求一个心安罢了。”



    对于眼前少年的偏激想法和古怪坚持,刘牧之不置可否:“原本信不过……听你这意思,现在倒信了?”



    齐敬之点点头:“我方才过来时,看见刘大人静立于花前,气息平和纯净,便知大人心骨澄澈,绝非奸恶小人。”



    “在我看来,刘大人这样的人愿意在都尉官署担任功曹从事,整日接触江湖术士和妖魔鬼怪,必定是个心怀仁义、勇于任事的好官,如此还有什么信不过的?”



    刘牧之万没想到眼前少年竟说出这么个理由来,饶是心情有些莫名沉重,仍是哑然失笑:“你这拍马屁的手艺着实太糙,但胜在脸皮够厚,是个当官的料子。枉我比你大上几岁,在上司面前还当真说不出这么肉麻的恭维话。”



    说着,这位一贯笑不露齿的年轻功曹竟是咧开了嘴,头一回在少年面前笑得不加掩饰:“内里有底线、外头没脸皮,你在这浑浊世间行走,抑或是入了官场,到底是一股清流呢,还是一股浊流呢?”



    齐敬之瞧着刘牧之那一口细密的白牙,心里纳罕之余,却是毫不犹豫地摇头道:“我此生只想逍遥自在,可不想被俗世中的蝇营狗苟绊住手脚,更别提当官了!”



    少年的话音还没落下,刘牧之却已收敛起罕见的放肆笑容,恢复了先前笑容浅淡的模样。



    他轻轻摇头道:“听其言不如观其行。那银伥已是异类,齐都头却能心怀怜悯,白花花的银子都不要,只一心为了连她自己都未必在意的身后事奔走说项,可见你是个闲不住的劳碌命,如此还谈什么逍遥自在?”



    他见齐敬之似要开口,便摆摆手,自顾自继续说道:“还有,齐都头怕是会错了意、看错了人。还记得你昨日来时,刘某提起的那两篇养心骨法门吗?我身上气息如此,不过是功法之效罢了。”



    “我对刘大人同样是观其行。”



    齐敬之终于有机会反驳:“昨天我这个山野小子、挂名都头首次登门,大人始终含笑以礼相待,并不曾以势压人,分派案子不见刁难,功法利弊亦无隐瞒,还主动给出一枚权力不小的腰牌……”



    “如此厚道的做派,不管在哪里都是罕有。至于大人对我的那些试探审视,皆是职责所在,实在算不得什么。”



    齐敬之说了一大通,却没打算住嘴,脸上忽然露出灿烂笑容:“那两篇功法我自然记得,难不成刘大人所学,便是‘心作良田、百事可耕’的那篇?”



    问出这个问题时,齐敬之心里其实很是惊讶,毕竟焦玉浪曾经说过,镇魔院拿出来的都是极粗浅的东西,怎么刘牧之这位一看就出身不凡、前途无量的功曹从事练的也是这个?



    闻言,刘牧之眉毛一挑,似笑非笑地看了少年一眼:“伱这回的马屁虽然依旧直白,用词却文雅许多,这才是孟夫子弟子该有的谈吐。至于《躬耕谱》,如果不涉及李璜之死,单是铲除银伥的功劳,可远不够换取这篇功法的。”



    刘牧之调侃了一句,忽又压低声音笑道:“不过你齐敬之出手这么大方,刘某人也不好太小气。我刚才观此残花时,偶然有了些心得,正要请齐兄弟帮着参详参详……”



    这一声齐兄弟出口,刘牧之的神色明显亲近了几分。



    齐敬之眸光一闪,当即欣然点头。



    对于肯将知识传授给自己的人,他一向是尊敬有加、由衷感激,当即恭身行了一礼:“正要请刘兄赐教!”



    这一礼的分量,与先前都头、功曹之间的官场礼节不啻于天壤之别。



    刘牧之坦然受了少年一礼,微笑道:“我大齐所承继的乃是三位姜族圣王的道统,其修行之道演化至今,内养心骨业已成了主流。然而更早之前,修士中其实更流行‘种心根’之法,据说还是三位圣王中某一位的本经嫡传。”



    “哦,也有说是炎皇嫡传的。镇魔院蚩尤司的玉角一脉,就大多还在修习古法,不养心骨,而是寻找和培育天地灵根,取其神意化为心根,种于心田之内。”



    “他们的法门绝不外传,我也只听说这几句,究竟如何选、如何种,就一窍不通了。至于《躬耕谱》,便是借鉴了种心根的路数,取其修行理念化为心骨,而不再执着于什么天地灵根。”



    刘牧之这一番话清晰明了,虽不涉及具体法门,但对齐敬之来说依旧弥足珍贵。



    某一刻,齐敬之心里忍不住泛起了一个古怪的念头,在那个以兵主之神命名的蚩尤司里,竟然不是整日演练战争厮杀之学,而是一群头上长角的汉子在学着养花种草?



    嗯,也许不止是汉子,还有头上长着玉角的女孩子?



    刘牧之哪里知道少年心里在胡思乱想些什么,笑吟吟地继续说道:“既然是躬耕,自然需要身体力行,日复一日心无杂念地勤勉劳作,静待丰收的那一日。这种笨功夫长久练下来,可不得气息平和纯净么?”



    听到一种独特的养心骨理念,齐敬之显得神采奕奕,还立刻福至心灵、活学活用:“刘兄整日坐衙值守、案牍劳形,为郡中百姓的安危尽心竭力,其实就是在躬耕心田、栽培心骨?”



    刘牧之听了就是一惊,没想到自己的修行关窍竟被这少年一语道破!



    这位年轻的功曹连忙摆手,低声喝道:“你可住口吧,这马屁拍两回就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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