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菽想,今天乐阳王府气氛好奇怪。

    她进王府做丫鬟三年多,似乎还是第一天见王府内气氛如此躁动。

    巳时过半,有一辆马车停在了王府门前,她按捺不住好奇心,偷偷看了一眼,见有两个姑娘从马车上下来。

    她没有看见她们的正脸,只看到她们的背影,腰背挺直,亭亭而立,与京中的贵女相比,似乎都有些微妙的不同。

    正午吃饭时,她和采苓说起她的发现:“……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姐,来乐阳王府做什么呢?”

    采苓是采菽的亲妹妹,十年前的那场祸事之中,她们的父母丢下祖祖辈辈守着的田地,带着子女南下逃难。渡过恒江不久,父母和其余的兄弟姐妹都因染了疫病去世,只剩下当时尚且年幼的采菽和采苓相依为命。后来她们辗转来到玉京,因为是双胞胎,长得又算漂亮,才被王府的管事看中,进了王府做丫鬟。

    虽然只是最低等的那种丫鬟,但毕竟管吃管喝还给月钱,采菽已经很是心满意足。

    采苓看了自己这整天傻乐的姐姐一眼,摇摇头:“别管那些主人家的事情,反正和我们没有什么关系。”

    “这可不一定,”窗外忽然有旁人说话声,另一个少女探进头来,“两位姐姐行行好,给我点东西吃,我和你们说那是谁啊。”

    “琳琅?”采苓来不及阻止,采菽已经痛快地同意了这食物换消息的交易。

    与姐妹俩不同,琳琅祖辈都在这王府中做下人,虽然年纪小,知道的事情却比她们都要多。她也不卖关子,接过食物边吃边说:“那不是别家的,就是王府里以前的二小姐和三小姐啦。”

    “那以前怎么没有见过?”采菽好奇地问。

    “那是先王妃留下来的女儿,应该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吧?世子落水死了,先王妃哀思过重,很快也一病不起。王爷总不能不续弦,大概是怕这前头的两个女儿惹了王妃的眼,便把她们送去了庄子。如今过去这么多年,王妃也已经子女双全,那两位小姐也差不多到了该定亲的年纪,所以才把她们接回来了吧。”

    “哎?”采菽向来同情心泛滥,“好可怜……”

    采苓的关注点却完全不同:“所以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琳琅鼓着嘴,声音有些含糊:“她们回来一个人都没有带,那肯定是要人去身边伺候的啊。估计就得从下面提人,也不是不可能轮到你们嘛。”

    端坐于主位上的郡王妃抬起头,看向从门外并肩走来的一对继女。

    姐妹俩虽然都不过豆蔻年华,却已经能看出未来可称惊艳的美貌,即使是在遍地美人的皇家都算得上极为出挑。

    年岁小些的那个,生得一对新月眉,一双柳叶眼,从眉到眼的弧度都柔而软,眼中如含秋水,烟波迷蒙,全然是一副没有半点攻击性的长相,眉眼低垂时,便更是一副软弱到可欺的模样。

    年纪大些的那个,远山眉显淡漠,瑞凤眼显傲慢,偏偏逢到一处时却恰到好处一般缓和了淡漠也冲淡了傲慢。肤色白而剔透,薄唇色浅,不显冷淡,反带出三两分依稀的柔弱病态,更是将眉眼间仅剩的高傲冷漠也抹平了。

    姐妹俩分明是毫无相像之处的五官眉眼,瞧着却无端显出一种相似的温柔婉约来。

    一眼看去都是温和好脾气的模样,然而郡王妃好歹也算是阅人无数,自然能从神态眼神细枝末节看出来,妹妹看着低眉顺眼,实际自有坚持,是那种不见得会反驳旁人、却绝不会因旁人而改变想法的人;至于姐姐则更麻烦,乍一看温软,细看眉眼间都是冷漠锋芒,藏着隐约排斥,和更深的、可能连本人都没有意识到的,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傲气。或许并非有意看轻她,但确确实实对她并无敬意,更无畏惧之心。

    郡王妃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在出嫁之前就已经知道这对姐妹的存在,虽然还没当娘先当后娘是件说起来令人不大高兴的事情,但说到底,这桩婚事本就并非出于什么情爱恋慕之心,不过是纯粹的利益交换,而若非是续弦,也轮不到她来做这个郡王妃——总之日子已经是这样了,那自然该看得开一点。两个失了生母长兄、母族更是已经败落的小姑娘,怎么想都影响不到她的利益,又不需要她多么尽心尽力地亲手照顾,钱和人到位,井水不犯河水养大,将来再找个差不多家世的人嫁出去也便是了。她是有多蠢才会没事找事和她们过不去?

    然而等她做好“当一个合格的后娘”的准备嫁进乐阳王府来之后,却发现她准备全是白做,乐阳王已经帮她把能做的蠢事都做完了。旁敲侧击几次表示自己并不介意这两位小姐的存在均无果,她也终于隐隐约约意识到,乐阳王做这决定根本不是为了她,也不是蠢——或者说不仅是蠢。

    愚蠢且凉薄,总在毫无意义的事情上花力气,自以为明智,实际上只是自作聪明,这便是她的夫君。

    这便是她的夫君,这便是她的姻缘,这便是她不得不视之如天的存在。

    于是她也只能柔顺地微笑,并感激对方对她的一片心意。

    ——然后在心底痛骂三百遍这蠢货做缺德蠢事还让她背锅。

    如果说嫁进来不久她便已经意识到了乐阳王是个金玉其外的蠢货,那么当她听说时隔多年乐阳王终于决定把这对姐妹接回来还打算在她们的婚事上做做文章时,她终于明白了,她以前还是高估了他。

    乐阳王空有宗室之名,实际上根本没有实权在手,若是亲家位卑而媚上也就罢了,偏偏他还指望靠这两个没仔细教养过、也没多少情分、连熟悉都算不上的女儿向上攀附,只怕早晚结亲变结仇。

    而等到正式见到这对姐妹之后,郡王妃心中都忍不住起了杀夫的心。

    这样的一对女儿,看着一个比一个有主见,在将她们从小近乎扫地出门不闻不问好几年之后,还指望能操控她们,白日做梦吧?

    ……还不行,儿子还小,孤儿寡母日子不好过,他再蠢也是一家之主,还不能死。

    事到如今,化干戈为玉帛基本没有可能,她甚至都拦不住乐阳王继续干蠢事……

    郡王妃一瞬间心念电转,表面上却不过是含笑的一眼,不露分毫端倪:“这便是二姑娘和三姑娘了吧?长得可真像你们的母亲。我年少时曾与岳家姐姐有过数面之缘,当时便觉得从未见过那般姿容气度。哎呀,一转眼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钟惜铃的生母、先乐阳王妃便是姓岳。夸赞容貌,并带上一句女儿肖母,本身是挑不出错来的,但要说钟惜铃长得像先王妃还有几分可能,说钟繁微会像先王妃那就纯粹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毕竟曾经的乐阳王妃和韶仪公主根本就没有血缘关系,虽然不知道九龙长生到底是怎么把她凭空塞到这里来的,但她的长相确实和以前一模一样。

    所以她当然不可能像先王妃,其实也不太会像乐阳王。她知道,她的容貌更像她真正的母亲,那个永远端庄平静、永远温婉含笑的皇后。

    宫里人都说,皇后就是那种最标准的世家贵女典范,堪当天下女子楷模,谁若能学得皇后三分,便已经是非常了不得了。

    年幼时的钟繁微仰着头看着母后,有些沮丧地想,她也学不像。

    谁都知道她与八皇姐互相看不顺眼,但凡遇见总会有冲突,她会因父皇更喜欢八皇姐而难过,也会因八皇姐嘲讽轻视的话而愤怒。

    母后就不会像她这样。宫中年年都有美人,有许多都曾经得过父皇的宠爱,荣贵妃更是十数年盛宠不衰,气焰嚣张到几乎能与母后平分秋色。就算如此,她也永远完美无缺。她是不露声色,是静水流深,长久以来后宫被她管理得井井有条,不管是后宫还是前朝,无人会说皇后不好,尤其还有个跋扈傲慢的贵妃做对比。

    所有人都觉得皇后是不会难过也不会嫉妒的,钟繁微也总是看不出来她的情绪,只看着她永远平静永远温和,永远不争永远不闹。旁人都说皇后能忍,都说皇后性子最好,永远不会失态。

    不,她曾见过母后的失态。

    大皇兄病逝之前,她见过母后落下的泪水。

    她沉默地、无声地哭泣,那泪水也仿佛是平静的。

    那是她唯一一次见到母后哭泣,除此之外,便是那个惨烈的梦中了。

    梦中的母后在一系列的变故中日复一日虚弱消瘦下去,幼子的惨死则仿佛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在那之后她一病不起。一直到最后,她病逝之前。

    寂静的宫室中只有母女两人,灯火明灭,药香缭绕,仿佛一场轮回,多年前她这般送走自己的长子,如今轮到她的女儿送走她。

    她的长子病逝,幼子横死,次子被架在摇摇欲坠的至高之位上,深夜仍不得片刻喘息闲暇,于是到这时她的身边只有一个女儿。

    大抵是隐约意识到自己大限将至,她终于再无法保持平静,露出伤心欲绝的神情来:“你们以后要怎么办啊……你和你的四皇兄,要怎么办啊……”

    她只是哭泣,因为她无法可想,那是比悲伤更无解的无能为力。

    钟繁微并不想真的看到这样的结局,所以她近乎莽撞地答应了九龙长生的条件,是病急乱投医,也是孤注一掷。

    所以她如今在这似是而非的玉京,面对着陌生的人,如记忆中的母后那般微笑。

    她不知道自己学得像不像,却还是要学。

    在乐阳王府中,唯有她和钟惜铃是站在同一立场之人,而她比钟惜铃年长,自然得由她站在她如今的妹妹身前。

    郡王妃点到为止,不再讲那些无意义的寒暄,态度依然亲切而不过分热情:“你们远道而来,舟车劳顿,想必也不想听我在这里念叨。之前我已经叫人把吟风筑和弄月轩收拾出来了,且暂时在那里住几日,若是有哪里不合适、想换院子便告诉我。我看你们回来得匆忙,也没带以前用惯的人,好歹也是郡王府里嫡亲的小姐,总不能没人伺候,便也先在府里点几个吧,你们想自己去挑人吗?还有什么缺漏不满之处,也尽可以让人来与我说,都是一家人,不必和我客气。”

    ——不必过于亲近,却也没必要特意为难,能井水不犯河水最好,真有什么事,便让乐阳王那蠢货去当出头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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