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尸潮拖入极深处、被鲜血淹没的时候,钟繁微从梦中惊醒。

    没有被围困的城,没有狭小的棺材,也没有那些如流水般的死者,就连梦中始终萦绕在鼻尖的浓重鲜明的血腥味都不存在。

    春日的花香自窗外透进来,耳边却还是万籁俱寂,眼前也还是黑,黑得令她心生恐惧,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个活物。

    她的身体还是僵硬的,指尖冷到几乎没有触觉,她勾了勾指,除了冰凉的被面什么都没有触及到。

    恐惧感铺天盖地漫上来,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不敢动弹,连呼吸都努力压低。

    她知道偏房里有郡王妃拨给她的下人们在安睡,她知道隔壁院子里就是她的妹妹,她知道更远处,这座乐阳王府、这座玉京城,有数不清的、成千上万的人。

    然而此刻,她独自一人,在黑暗里。

    她在恐惧。

    恐惧那屠城时藏身于狭小黑暗棺木中的日夜,恐惧那些鲜血与死亡,恐惧未来,恐惧孤独。

    她绝望地躺着,一动不动,睁着眼望着黑暗,越想说服自己不必害怕,越觉得那恐惧如潮水,要将她淹没至窒息。

    这样的感觉对她来说并不算陌生,从那个噩梦中醒来后,她怕狭小的空间也怕黑,这样的黑暗总让她想起梦中的情景,鼻尖都是血腥味,一片黑暗,一片寂静,仿佛被所有人遗忘,仿佛真的变成了一具尸体。

    几度从梦中尖叫哭泣着醒来后,皇后心疼她,虽不明白她的恐惧从何而来,却纵容了她的未央殿夜间不灭灯。于是每逢夜间,未央殿中都依然是一片灯火通明。

    被九龙长生送到此处来之后,自然不会再有那般纵容她的人,京郊的庄子里条件也不怎么样,更不可能让她彻夜烧钱。

    然而也正是因为京郊条件不好,过往几年中她都是和钟惜铃住同一间房。

    一个人的恐惧,有另一个人陪着的时候,似乎便减弱了许多。这种因旁人陪伴而生出的勇气甚至不是因为另一个人有多强大多能够保护她,仅仅是因为不再孤独而已。

    因此那些在京郊的夜里,伸手就能触及躺在她身侧的妹妹,心中便生出一种奇异的勇气来,逃不开的噩梦似乎也远去了。

    如今在乐阳王府里,郡王妃在条件上并没有苛待她们,自然不可能做出让姐妹俩挤一张床的事情;而她初来乍到,近乎是寄人篱下,更不可能去对郡王妃诉说因果。

    于是在这陌生的地方,没有人会纵容她亮着灯,也没有人再蜷缩在她身边。

    恐惧从来是不可控的,钟繁微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微微睁大了眼睛,心脏狂跳,指尖发凉。

    她想哭泣,想尖叫,想逃跑……却又仿佛全身上下都没有了力气,只能僵硬地躺在原地,像是梦中她躲在棺材中一动不动。

    不能动,不能发出声音,若被发现了,就会被燕军杀死。

    ……不能动。

    钟繁微裹着被子僵硬地躺在床上,浑身上下都在微微颤抖,克制不住地恐慌。

    她想努力说服自己闭上眼不要恐惧,只要睡着了便没有关系了……

    她做不到。

    梦中的一幕幕清晰地刻在她的脑海中,那片黑暗,那浓重的血腥味,那些残忍的笑声歌声,那些哀嚎呼唤,那些不成人形的死者,那些死去的熟悉的人。

    那首歌。

    更久远的梦中,她从生到死、不断失去的一生,在所有人都死去后,她躲在棺材里苟延残喘的那三日夜。

    她知道如今的玉京一片岁月静好,亡国之类的说法遥远如一个荒唐的玩笑。有时候她也会怀疑,她作为韶仪的过去、她所梦见的国破家亡,难不成真的只是虚假的记忆?

    可是她在京郊时跟着晏先生读过书,学过史。所以她清楚地知道,仅仅在十年前,北狄的铁骑南下,大越军队一路败退,最终朝廷放弃了半壁江山匆忙南迁。而北狄自此立国,自称前朝大燕正统,也以燕为国号。为与前朝区分,大越将其称为北燕或是狄燕。

    北燕被恒江天险拦在了恒江之北,然而他们分明就在那边。按照梦中的未来,他们不会满足于盘踞北方,终有一日会渡过恒江,将大越彻底覆灭。

    而如今的玉京还是一片繁荣安乐,仿佛没有人在意北燕的威胁,甚至没有人记得他们十年前不得不放弃的半壁江山。

    这个国家还在醉生梦死,仿佛不提就可以不用记起,不记起就不会重蹈覆辙。

    而她明知大越的终局和末路,却也无能为力,只能在夜间沉溺于惶恐。

    钟繁微几乎要因为这恐惧而窒息,半晌之后才艰难地喘出一口气。

    她再也待不下去,跳下了床,匆匆披了衣服冲出了门。

    太黑了……也太静了。

    钟繁微冲出门,不敢也不愿惊动旁人,便在夜色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小院后面的那片竹林走去。

    她如今住的吟风筑和钟惜铃住的弄月轩几乎都在乐阳王府后院最偏的地方,再往后是一片竹林,竹林背后便是王府高墙,墙外有道,更远的地方则是夜市,或许反倒是这深夜最热闹的地方。

    考虑到姐妹俩其实也不是很想和这王府中人来往,所以角落一点也没什么不好。也正是因此,才无人发现她这一场奔逃。

    皎洁月色洒落在竹林中,投下影影绰绰古怪形状。

    月色惨白,竹影狰狞。

    白日里清幽静谧的竹林,到了夜间像是藏无数鬼影,要从四面八方向她扑来,要向她质问前路何处归期何时。

    ……就如同梦中场景一般。

    理智上钟繁微知道那都是她的想象,却克制不住情绪的崩溃。她咬着牙越走越快,到最后干脆跑起来。

    ——在白墙黑瓦的另一边,或许有光芒未熄。

    再不济,远离所有人的角落,除了她之外没有人所在的地方,或许便能任由情绪崩溃决堤,能放任自己沉于恐惧哭出声来。

    钟繁微最终停在了乐阳王府的墙边。

    她跑得狼狈停得突兀,一时没留意脚下,狠狠地绊了一跤,摔倒在了地上。

    她隐隐约约听见墙外有人声,是远处夜市未休。然而王府墙高,挡住所有光芒。只有高天之上的冷月依然皎洁,月光落在人间,落在她身前身上。

    脚踝似乎扭到了,钻心的痛泛上来;摔下去时她下意识用手护住了脸,却挡不住与地面摩擦出的伤。她借着月色看见一片血肉模糊,连碰都不敢碰,只觉得一阵火辣辣的痛意从手肘处一直蔓延到指尖。

    钟繁微怔怔地坐在地上,半晌之后,她捂住脸,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因为恐惧,或是疼痛,那都不重要。她这一刻把一切甩在脑后,只想哭个痛快。

    遥远的地方有喧闹人声,高天之上有冷月高悬,而她的身侧只有细微虫鸣和风吹叶片之声。

    她在竹林深处无人之所放声大哭,哭得毫无顾忌毫无形象,狼狈到了极点。

    在这个时候,她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

    那人说:“哎。”

    钟繁微哭声猛地一停,她抬头望去,看见乐阳王府高墙之上坐着个人,看不清模样。

    月光下,少年人坐在高墙之上,还未到变声期的声音清澈,话语中带了隐约好奇与同情,问她:“你哭什么?谁欺负你了吗?”

    在这不知底细的人面前,钟繁微停了哭声。

    她抿着唇勉强站起来,半仰着头看着墙上人影,开口时嗓音依然沙哑,却努力维持着平静:“你是谁?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似乎是笑了笑,说:“我么?我姓赵,叫赵七。我从夜市回家,路上听见半夜有人在哭,还以为是闹鬼呢,好奇之下便来看看,结果居然是个小丫头……所以啊,谁怎么欺负你了,弄得你只能大晚上地在这里哭?”

    他说话时语速比常人快上三两分,然而一字字都断得干脆利落,便不显得含糊不清,反而带着种奇异的轻快感。

    本以为此地无人才敢哭这一场,结果反而被人撞了个正着。钟繁微心情难免有些不顺,连带着语气也好不起来:“深更半夜爬别人家墙,你倒还好意思打听旁人事。少打听两句赶紧走,否则我要是喊了人来,你不死也得脱层皮!”

    “哎呀好凶,可吓死我啦!”少年嘴上这么说着,声音还是轻快跳跃着,语调里带着笑,半点害怕的意思都没有。

    “你觉得我做不到?”钟繁微狠狠瞪向墙头上的人。

    说实话她还真做不到。

    她在乐阳王府里本来身份就尴尬,也不想闹出什么事情来,所以那不过就是句吓唬人的狠话,但话虽如此,对方一副根本没上心的样子,还是让她极为看不顺眼。

    听见这不速之客还在墙上笑,钟繁微越发心烦意乱,干脆弯腰从地上捡起颗石子。

    这一动牵扯到手上的伤口,她下意识低低“嘶”了一声,下一刻便收了声,只把那石子往墙上扔。

    墙上的少年“哎呀”了一声向后一仰,消失在了高墙上。

    钟繁微愣住了。

    月色皎洁,虽然还看不清墙上人的长相,却清清楚楚地照出一个背着月光的剪影,钟繁微有意偏了三两分砸出去——毕竟她只是想表达自己的不满,并不是真心想把这看起来年岁不大也没真做什么恶事的少年砸个头破血流。

    而且她明显是高估了自己的力气,这般高墙,她就算瞄准了也扔不了那么高。她分明注意到那石子只啪地砸在了墙一半的高处,离那少年更是远得很,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那少年轻飘飘自墙头落下去,没听见落地声,也没听见脚步声,钟繁微心中慌起来,半晌,她低声问:“喂……你还在吗?”

    夜风寂寂,再无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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