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兵荒马乱,钟繁微却依然在晨光熹微时准时醒来。

    她和钟惜铃在京郊时,整个庄子里除了她们和一个同样大家闺秀出生的庄姨娘,就只有一个年纪大了的花婆婆,还有一个没比她们大几岁的小丫头璇珠。老的老小的小,娇生惯养的娇生惯养,自然没有什么让她们做大小姐的余裕。无论是她们姐妹俩还是庄姨娘,不管曾经是多么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都不得不学着自己料理庶务。

    这几年下来,她也早就习惯了这些事,不必等下人丫鬟来伺候,便麻利地穿戴整齐,坐到了窗前。

    她虽起身,但毕竟初来乍到,又闲来无事,便只能在这发呆。

    透过半开的雕花窗,能见到昨夜那片竹林,甚至能透过竹林掩映的空隙,隐约看见乐阳王府白墙黑瓦。

    她想起昨夜的经历,墙上的少年,若非手臂上还留着伤口、那盏已经燃尽的灯笼还挂在床头,那一切几乎就像一个奇特的梦境。

    她的思绪漫漫然地,想着刚到王府这一夜,又想起数年前,她刚到京郊的那一夜。

    “你去看,你去想——”

    九龙长生稚嫩的声音尚且响在耳畔,视线被白光淹没,钟繁微下意识地闭了闭眼,意识陷入一片混沌,再有记忆时,她听见近在咫尺的女孩的哭声。

    钟繁微努力睁开眼,对上一张哭花了的、陌生女孩的脸。

    那女孩发现她醒来,哭声一顿,下一刻却哭得更厉害了。

    “呜呜呜姐姐……姐姐吓死我了……”

    钟繁微茫然极了。

    会管她叫姐姐的人总共只有三个,会管她叫姐姐的小女孩更是只有一个排行十三的惠安。先不提惠安敢不敢和她这么亲近吧……惠安也不长这样啊?

    一转眼的功夫就换了个地方,还多出个不认识的小姑娘哭哭啼啼地管她叫姐姐,怎么看怎么不正常,怎么想怎么有问题。

    钟繁微面对着瞬息万变的事态只懵了一瞬间,很快就反应过来,不管面前这分明不是惠安却管她叫姐的小姑娘到底是什么身份,或者说不管九龙长生给她挖了多大的一个坑,当务之急都是把这小姑娘糊弄过去,然后才能有机会搞清楚自己如今的处境。

    话虽如此说,钟繁微生平没有哄过谁。比她年纪小的除了孪生弟弟钟嘉阳之外她和谁都不熟,也没有人会让皇后最宠爱的小女儿去哄哪个妃嫔的子女。而钟嘉阳……说实话钟嘉阳不需要哄,钟繁微做得更多的事情是把脾气上来或者打架打上头的弟弟拦住。

    这还真是她头一回面对这么爱哭又柔弱的孩童,只能手忙脚乱反反复复重复着“没事啦别哭了”,可惜成效不大,小姑娘还是哭个不停,怎么哄都哄不好,直把钟繁微也逼得快要崩溃了。

    她自己毕竟也才七岁,刚刚经历了长兄的病逝,又恐惧着梦中的未来,情绪一直都压抑紧绷着,此刻这哭声便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钟繁微哄着哄着声音便低了下去,最后也跟着哭了出来。

    她这一哭,那小姑娘反而像是被吓到了一般停了一停,好像是想安慰她,却比她自己还要不得其法,最后只能一起抽抽搭搭地哭。

    其实到最后钟繁微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只不过是情绪决堤无处宣泄,也只能靠着这样的嚎啕来将之诉说。

    就在这时,房门被猛地推开了。

    一个苍白瘦削的女人站在门外,背后是漆黑的天幕与纷飞的雪。

    屋内没有燃炭火,门窗原也没有关紧——又或者说是关不紧——本就算不上多么暖和,这女人携晚风夜雪而来,更带来一股寒意。

    女人双手拢在袖内,身上穿的衣服还算精致,却显然有些旧了。五官长得漂亮,神情却显得讥诮而刻薄,此刻她瞪着屋内抱团哭泣的两“姐妹”,开口就骂:“哭哭哭,哭丧啊!”

    两个女孩都被吓得停了哭声,只能看着这女人骂骂咧咧:“天杀的丧门星拖油瓶,都被送到这里来了,还以为自己是什么娇生惯养的大家小姐吗?还有心情哭!”

    钟繁微懵懵地看着这女人,这一刻她心中的茫然要远胜过被人责骂的愤怒和恐惧。说到底她长这么大从没被人这样劈头盖脸地骂过,以至于一时反应不过来应当怎么办。

    那哭哭啼啼的小姑娘也像是被吓到了,勉勉强强止住了哭泣,低声道:“……对不起……”

    她脸上乱七八糟,眼睛也是通红的,此刻软下声音道歉,便更显得可怜兮兮的。

    那女人闭了闭眼,不再骂了。

    半晌,她才冷声道:“二姑娘和三姑娘是吧,听好,既然被送到这里来,我也不知道你们将来还有没有机会回去,但不管怎么样,在这里都没有人会管你们了,哭也没用,没人心疼。早点接受早点习惯,对谁都好。”

    那是她和钟惜铃与庄姨娘的初见,很长一段时间中,她们都对这言辞刻薄的女人畏惧又排斥。

    后来她们慢慢了解到,庄姨娘曾经是乐阳王的侧妃,甚至还颇受宠爱过一段时间,然而后来她在京中被一贬再贬,一直被贬到这京郊的庄子中,比她们两人还要早来数年。

    这庄子实在荒凉,早年还有些下人在,后来死的死被调走的被调走,到如今竟然只剩下两个下人,以至于庄姨娘原也算是大家出生的贵女,也只能拿起绣线来补贴家用。

    钟繁微那些年的记忆中,总有消瘦的女人在绣花,时不时搓搓僵硬冰冷的手指,嘴里的骂骂咧咧没有停过,骂天骂地,骂她们,也骂乐阳王。

    “……没脸没皮的废物,丢我一个不闻不问也就算了,如今再丢来两个小的让我养……杀千刀的伪君子,偏还要装好人……”

    也唯有在某些很偶然的时候,她看见另一个模样的庄姨娘。她记得那是一个夜晚,她醒来时,看见钟惜铃蜷缩在她身边睡得不那么安稳,梦中都皱着眉,甚至带出一两声低声的啜泣,外间一片寂静,花婆婆和璇珠都不在,估计是出去给人帮工赚钱了,而庄姨娘在灯下绣花。到了此刻她也实在没有骂人的力气了,侧颜安静而美好,有那么一瞬间,钟繁微几乎错觉自己看见了母后。

    庄姨娘当然不是皇后,皇后温和内敛永远克制永不失态,庄姨娘却最是尖酸刻薄脾气暴躁,口头羞辱起姐妹俩来更是花样百出,多少次钟惜铃被她骂得眼泛泪光,却又被她“哭什么哭”的喝骂吓得生生忍住。

    京郊的庄子不比花团锦簇的乐阳王府,几年来老中少三个女人也不过勉强将这里打理得能住人,却依然有冷风能从各个缝隙中漏进来,不仅如此,便是炭火也是个大问题。

    钟繁微往年在宫中时,到冬日便会燃起炭火,被送到宫里的炭自然也是最好的,加上房屋的特殊设计,几乎闻不到烟味,只带来冬季的暖意。

    然而如今的情况却不同,便是最劣等的炭她们也用不太起,钟繁微曾见过庄姨娘和卖炭翁的讨价还价,对方看起来也是穷苦人的模样,皮肤黧黑,脸上尽是沟壑纵横,手指粗糙,下意识地半弯着腰,面上神情是一种近乎麻木的讨好。

    看起来实在可怜,那是原本从不会进入娇生惯养的小公主眼中的存在,有那么一瞬间钟繁微下意识地心生怜悯,若她还是韶仪公主,或许便要忍不住施舍些什么。

    可惜如今没有什么韶仪,没有什么公主,而她们自顾不暇,没有泛滥的同情心可给予他人。

    庄姨娘自然更没有什么同情心,她叉着腰趾高气昂地和那老头锱铢必较,刻薄的眉眼中有高位者的居高临下盛气凌人,也有贫苦者的蛮横泼辣不顾颜面。

    她也曾是哪家千娇百宠的小姐,再后来嫁入皇家成了郡王侧妃,小半生十指不沾阳春水,做什么都有下人代劳,眼中只有风花雪月,只有绫罗绸缎。然后某一日她被打入泥沼,被驱逐出去,丧家之犬一般地在破败庄子中求生。绫罗绸缎没有了,风花雪月没有了,只剩下了柴米油盐,只剩下了夏日炎热冬日寒。

    然后她一日日变得不像当初的自己,变得市侩而俗不可耐,尖酸而满腹怨气。她心气难平,于是将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怨愤都发泄于口舌,无差别地加诸于他人身上。

    不泼辣活不下去,不刻薄咽不下气。

    然而也正是这个刻薄泼辣的女人,最后也没有把她们两个丢出去自生自灭,反倒莫名其妙地揽上了养着她们的责任。一针针绣出花鸟山水,换来一顿吃食,或是一件御寒的衣,甚至没有让她们做什么补贴家用,而是让她们去和晏先生读书。

    据晏先生说,他的祖籍在恒江之北,祖上本也传下来几亩薄田,然而当初北狄南下,他也不得不带着妻子南逃。

    他自嘲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这些年来妻子病逝,银钱用尽,他在那年冬日病倒,又险些因付不起租房钱而被扫地出门,他的独子晏秀当时也不过九岁,寒冬里一户户人家敲门问需不需要短帮工,最终问到了乐阳王府的那个庄子。

    庄姨娘后来分出庄子中一个偏远的小院,收留了这对潦倒的父子——反正这庄子里什么都少,也就没人住的空院落多——请晏先生教姐妹俩读书,以租金抵束脩。

    这数年来钟繁微与钟惜铃日日卯时便起,与晏秀一起跟着晏先生读书,四书五经、经史子集、琴棋书画,无所不学,于是姐妹俩便也隐约意识到,晏先生并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落第书生。

    在最初的最初,姐妹俩曾经问过为何让她们读书——天下读书人是为了一个“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愿望,而她曾经生来便在宫中,如今又困于后院,何必学这些“不该女子学的东西”?哪怕她和钟惜铃学了这么多年,也没有可能去参加科考,仿佛不过是浪费时间。

    晏先生却只是平静地让她们学,告诉她们有用或是无用,都得自己去看自己去想。

    后来她果然感激庄姨娘的宽容,也感激晏先生的领路。在这一年年的学习中,她渐渐看见一个她过去和梦中都不曾见过的世界。

    房门被人推开的时候,钟繁微尚在想,读书人常有以所学报国的想法,那她又能否凭着她的所学,她的思考,来说服她的父皇和皇兄,来改变那梦中的未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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