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不管姐妹俩有怎样的猜测,目前都不可能验明真伪——先王妃早已去世,当时钟繁微还未至此处,钟惜铃则年幼,只能面对着兄长母妃先后过世、自己被匆匆送走的局面茫然无措,其后便是近八年的不闻不问自生自灭,根本不知道更多内情。庄姨娘或许会知道,可庄姨娘身在京郊,姐妹俩困于高墙,身边虽有丫鬟下人,却无亲信可用,短时间内也联系不上;如今的乐阳王妃也可能知道,但她们更不可能去询问她。

    于是再多的疑惑也只能暂且搁置,而她们也总得生活,日子便这么平静无波地一日日过下去,在这风雨欲来之时,举目无亲之地,竟无端显出一种现世安稳、岁月静好来。

    乐阳王从未在她们眼前出现过,郡王妃则始终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带距离感的热情。拨给她们的丫鬟也是一对性格各异的姐妹,姐姐采菽活泼跳脱,妹妹采苓冷静谨慎,虽不算太亲近,但日常来往却也没有什么矛盾。

    钟繁微仍未能摆脱噩梦和恐惧,于是她自日常份例中暗自截留了一些余蜡,钟惜铃似乎也猜到些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每隔几日便悄悄交给钟繁微一小盒余蜡——毕竟这些年朝夕相处不是作假,那些岁月里钟繁微也不是第一次从噩梦中惊醒,钟惜铃又生得玲珑心思,自然不会一无所觉。

    每逢夜间,钟繁微点上那盏画坏了的纸灯,将其悬于床帐之内,那些无眠的夜里,她看着那点微弱的暖光,靠着这一星微芒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独自一人的夜晚,得一点勇气去面对那永无止境的噩梦。

    等到她手臂上的伤口结痂,那瓶药膏几乎耗尽,她也大致习惯了在乐阳王府的生活。每日早起藏好早已燃尽熄灭的纸灯,有时去和妹妹说话,姐妹俩并肩坐在院中低语,有时则往竹林深处去,在竹影下翻看先王妃所留下的书册。

    她们所住的院落本身就偏,那处竹林更是几乎无人踏足,仿佛是一处只有她知道的所在,能容她在这里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或是仅仅思考她的过去与未来,前世与今生。

    她一日日想着,远则要怎么才能改变亡国的未来,要去哪里寻那表意不明的明珠,近则乐阳王到底如何想,又是否会影响到她和钟惜铃。

    过去的韶仪公主从不会想那么多,年少时她无知无觉,只以为那样安然的岁月可以持续到永久;到后来她惶然失措,只能跟着事态变化随波逐流,在母亲兄弟的庇护下活过一日又一日。

    付出那么多惨痛的代价后,她终于将晏先生所说的“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刻进心底。

    所以她强迫自己去想,唯有做好准备,才能面对一切未来所发生之事。

    那一日她依然捧着本先王妃所留下来的诗集随手翻看,思绪却又绕回那个问题——为什么乐阳王要送走钟惜铃这么多年从不过问?又为什么在如今忽然让她们回来,却也没有任何下文?

    暮春的阳光正好,微风也正好,身边浮动浅淡竹香,她想,也不知道这样平和的时光还能有多久。

    风吹动竹叶与书页,钟繁微低头将诗集纸页抹平,毕竟是旁人母亲留下的遗物,总不能随意弄坏,在这样的春之声中,她听见一个有几分熟悉的少年声音。

    “你伤好了吗?今天心情好点了吗?”

    钟繁微猛地回头,看到赵七又坐在墙头笑着对她挥手。

    王府墙高,于他却像是没有什么阻碍,两条腿垂在墙内,半仰着身子一手撑在身边,半点不担心摔落下去的模样。此时天光晴好,便能注意到不少那夜没有注意到的细节。他未戴冠束发,长发只随便一扎,没有任何花样。穿了一身没什么纹路图案的衣裳,袖口裤脚束紧。全身上下的打扮都简单至极,却因长得好而不显得窘迫,只显出清清朗朗少年气。

    钟繁微梦里梦外、前世今生见过无数人,武将着银甲,文官穿官袍,书生为着风流意气总爱穿宽袍大袖戴玉冠玉佩,富人则一身锦绣富贵。而这少年什么都没有,这一身衣看着不算新,能看出磨损来,手肘之类的关节或连接处还有缝补后的痕迹,袖口收紧的特点则更加鲜明——那是需要经常动作、需要劳作的人才会有的打扮,宽袍大袖再有气质,真到了需要动手忙碌的时候只会添乱。

    他送她的纸灯是路边随手买来的,给她的药瓶材质也算不上好……

    钟繁微思索得多,面上却没表露出来,只是道:“伤已经好了,多谢赵公子……”

    她话未说完,就听见赵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在她半是愕然半是恼怒的目光中,那少年又笑得呛了一声,才摆摆手道:“对不住对不住,以前从来没有人这么正儿八经地叫过我赵公子……”

    钟繁微眨了眨眼,顺着问:“那我该怎么称呼呢?”

    赵七停下笑,打量了她一会儿,说:“你年纪看上去比我小吧,那叫赵哥或者叫七哥都行,也不算我占你便宜。”

    钟繁微默默地看着他。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起了她亲生的七哥。七皇兄是淑妃所出,母子俩和她都不算熟悉。她只知道七皇兄自小身体不好,后来因为什么犯冲有碍之类的神棍说辞被送到道观去了。梦里她自小到大也没有见过这位道士哥哥几面,国破之后他如何了呢?

    她没有梦到,所以她不知道,就好像她也不知道在那种情况下,是做道士比较艰难,还是做皇子比较艰难。

    但……不管是叫七哥,还是叫别的哥,赵七其实都是占大便宜的……毕竟她哥都是真皇子……

    她尚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放弃那些过往的习惯顺着他的说法叫,赵七先在她的目光下败下阵来,他面上好像微微泛红,也不知是不是被太阳晒的:“算了算了,不愿意叫哥也行,直接叫小七好了,这我可够给你面子了吧?”

    “抱歉……”钟繁微下意识道,她其实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道歉,只不过想到那夜里的药膏和灯笼,多少生出几分歉意来。

    赵七无所谓地摆手:“一个称呼而已,没什么关系。”

    话至此处,他又转过眼来,看着她问:“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总不能一直喂喂地喊你吧?我可是一开始就告诉你我的名字了。”

    他的眼珠似乎黑得格外纯粹,正眼看人时便显得尤其认真。

    “我叫……”钟繁微刚想开口,忽然心念一动,硬生生改了口,“叫双卿。”

    这名字并非她随口胡扯,而是她前世的小字,本是只有母后和两个同母的兄长才会唤的极亲近的名字。

    但是她的大名指向性过于明显了,就算旁人不知道乐阳王如今的次女叫钟繁微,但总该知道大越国姓为钟,出现在乐阳王府、姓氏又是钟,和坦白身份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而在这个名字脱口而出的瞬间,钟繁微也迅速给自己编完了一套身份,打定主意倘若赵七继续问下去,她便自称是乐阳王府中小姐的丫鬟。她一边在心中向采菽道歉,一边照着她讲过的经历开始预演修补。

    赵七却没有多问,只是笑道:“那双卿,你今天还是不高兴吗?”

    钟繁微下意识摇头。

    那些噩梦般的未来和如今诡异的境况压着,她实在是高兴不起来,但她自认为掩饰得不错,除了钟惜铃旁人应当都看不出来才对。

    “可是我看你好像不太想笑的样子,其实不想笑可以不用笑。”赵七仰起头,阳光落在少年面庞上,“如果想说可以和我说说,说出来了说不定心情就好了呢?”

    他又看了钟繁微一眼,补充道:“要是不想说也可以不用说,我就是想说不定我能帮上忙。”

    钟繁微沉默了一会儿,问:“你能帮我什么忙?又为什么要帮我?”

    “谁要是不讲道理欺负你,我也可以不讲道理去帮你把人打一顿啊。”前一个问题赵七答得不假思索,到后一个问题才想了想,最后说,“话本子里总有锄强扶弱的大侠,你就当我想当个大侠吧。”

    钟繁微听得好笑,眉眼弯起来,笑意真切几分。

    “你看你看,你现在就是真心想笑,刚刚那样就是不想笑还强迫自己在笑。”

    “那便多谢赵大侠了。”钟繁微还是想笑,顺着话头回了他一句,还想再拒绝时又犹豫了。她心事藏得太久,也始终无人可以诉说,便是隐约猜到些什么的钟惜铃面前也不行,她不想让妹妹担心,何况她经历如此诡异。而现在……

    想着反正赵七也不知道她到底是谁,她咬了咬牙,犹疑着、斟酌着,照着自己临时编的身份,询问道:“我……我和我妹妹,原本是恒江之北的人,十年前父亲带着我们到了帝京,后来又把我们姐妹俩卖给了乐阳王府,在府中小姐身边做事……”

    “你家当时很穷吗?你母亲怎么说?还有其他兄弟姐妹吗?”赵七认真听着,忽然问道。

    钟繁微想了想乐阳王的地位和月俸,摇了摇头:“家中小有资产,有个兄长早年病逝,母亲也过世了。听说后来我父亲又娶妻生子,如今下有好几个弟弟妹妹……”

    赵七义愤填膺地一击掌,愤慨道:“这不就是渣滓父亲为了几个钱欺负女儿没母亲护着吗!难怪外头都说有了后娘有后爹……你该不会就为了你这个父亲伤心吧?那可没有必要,这种人都不配做人爹的,你当你爹死了就行……”

    他这离经叛道的话吓了钟繁微一跳,她压抑着心中那点隐约的认同,急急出言打断:“你别说这个……我是说,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再找过我们,最近却忽然找上门来,让我们和他回去,你说这是……”

    “那肯定是因为别家出了更高的价钱啊!”赵七不假思索地道。

    钟繁微愕然,墙头墙下,两人面面相觑,一片诡异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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