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赵七有些困惑一般地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仿佛才艰难地从记忆中翻找出了那句原话,他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没能将每个字都与钟繁微所说的对上。只隐约记得那是个天气晴好的午后,春夏秋冬已经记不分明,他单手撑着下巴昏昏欲睡,书院先生的声音混杂在隐约蝉鸣声中,自他耳边掠过,却始终未入心上。
啊,蝉鸣。
他想,那就是个夏天。
记忆渐渐转为清晰,那令人心烦意乱的闷热感仿佛又泛上心头。
赵七极低极低地“啧”了一声,将那段回忆弃置脑后。
而今年的夏日未至,芳菲未尽,春日微凉的风中,少女的声音柔软却平静,微微仰着头看坐在墙头的他,阳光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点亮。
于是他只是说:“好像是这么句话来着,不过你怎么知道的?”
他目光一移,这才注意到钟繁微手上的书册,稍微眯了眼去看,凭着过人的视力隐约看出“诗集”两个字来。
“你识字?”
其实不只是识字,听她刚刚那句话,估计是读过书的,甚至可能比他读得还好些。
赵七心底隐约升起些对文化人的敬畏之心来,坐姿也不由得端正几分,钟繁微却没有注意到,只是谨慎地说:“这是惜……小姐借给我的书,听说是当初的乐阳王妃留下来的东西。我小时候邻居家住着个读书人,教过我几个字。后来进了王府,小姐心善,闲暇时并不管我做什么,甚至借书与我。只可惜先王妃所藏书中诗集游记偏多,也没有……”
她住了口。
晏先生当初携妻儿南下,能丢下的东西都丢下了,能变卖的也都没有留下,唯有那些祖上传下来的书籍始终不曾舍弃。
对于这些藏书,晏先生虽爱惜却并不吝惜,她尚还在京郊的时候,那些书总是任由她和钟惜铃随意翻阅。更年少一点的时候,她望着那些浩繁卷帙,想也不知要多久才能看完,但毕竟还有那么长的时间,倒也不必着急。
可惜最后她没来得及看多少,那样并不富裕却悠然的生活便戛然而止。
先王妃所留之物中虽也有不少书籍,但多是琴棋书画、诗词游记,少有经史子集或是旁的她以前所看的书籍。但毕竟她在乐阳王府无事可做,便也只能随手翻阅,权当做打发时间,聊胜于无。
她虽未明说,赵七却听明白了她不曾出口的半句话,想了想,直接问道:“你想要什么书?我过几天给你带过来。”
钟繁微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想到他反应这样跳跃,想要拒绝却又犹豫,踌躇片刻:“如果不麻烦的话,能帮我带一本《旧燕书》吗?花费金银我之后会补给你。”
《旧燕书》是六朝时期所撰写的前燕史,与越初太平年间新修的《新燕书》相比,虽因编撰时间紧而存在一定的疏忽缺漏,成品也较为粗糙,详略失当,但毕竟离前燕的年代更近一些,因年代久远而失真之事相较要少些。
新旧燕书各有所长,她学史学至前燕时,晏先生便建议她两版都看一遍,再去自行思考比较。她回京之前已经将《新燕书》看完归还,《旧燕书》尚留在她手中,只看了小半,也不好就这么带至王府,便只能托庄姨娘替她交还给晏先生。
本以为短期内怕是没有门路继续看下去,但既然赵七主动开了口……
“《旧燕书》是吧,”赵七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这点小钱哪里需要放在心上?我家中还算富裕,不缺这么一点,你还得过日子,便自己留着吧。”
钟繁微有些怀疑地看着他,目光落在他收紧的袖口和关节处的补丁之上。
但对方既然这么说,她也有些怀疑会不会是自己估算有误——她人生的前面七年多在宫中锦衣玉食地长大,接下来的七年多又总是在庄子里读书,从未出门,也几乎不见外人,只能靠着打扮猜测赵七条件一般,不算富贵。然而这个富贵是和宫中、和乐阳王府相比的,按照这个标准,整个玉京城都没有多少人算得上富贵。所以她其实也说不好赵七到底算不算真穷,穷又是有多穷。
但不管怎么样,没有让别人白白跑腿还贴钱的道理,更何况他们其实并不相熟,不过萍水相逢而已。
自虞初以来四朝三代,千余年间造纸和印刷之术几度变革,到如今书籍价格已经下来不少,但依然不能算是太便宜的东西,便是真如赵七所说,他家中还算富裕,不在意这点钱,钟繁微也不能心安理得地收下。
于是她正色道:“一册书可能确实不算贵,但我想看的也不只有这一册。你若不愿收钱,之后我便也不好意思继续开口了。”
赵七想了想对方的身份,再联想到她那个靠不住的爹和不一定靠得住的王府,前后思量,最终暗自咬了咬牙:“书的事情回头再说吧。倒是你之前不还劝我读书吗?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是先生讲的我基本没听,也不知道哪里能寻人帮忙,不如就你来教我?”
他琢磨着这姑娘看着挺好说话,估计也不会拒绝他。先把事情敲定下来,回头就可以借着回报之名顺理成章地把钱的事情赖掉了。
计划完美无缺,缺点仅有一个——他是真的头疼读书……所以严格地说这提议他的牺牲要远大于直接给钱。
然而他怀抱着一腔大无畏的牺牲精神,誓要将帮助弱小进行到底。
钟繁微蹙着眉:“我也并非什么博学之人,不过是大略识几个字而已。你让我教你,还不如找专门的先生……”
“但是要钱,”赵七沉痛地开始胡说八道,“书院夫子的进度我一直跟不上,要补的缺漏太多,单独找人给我从头补起,估计人家也不乐意费这个力气,就算找得到,恐怕也要花掉大笔钱。还不如就找你,你不会收我钱的吧?”
“但我不一定能教……”
“没事没事,我水平很差的,你肯定能教,你看刚刚你不就把我记不住的句子背出来了吗?”赵七连声道。
——这话半真半假,他书读得确实不怎么样,在书院中也就是个中流程度,一直都是不被拎出来当典型批评就万事大吉的水平,最近他逃学逃得多,可能确实又下滑了些,但也还不至于真到他自己说的那个地步。
但无所谓,不够差他可以装更差。
“那你学到哪里了?”钟繁微心中依然没有什么底气,但毕竟不好拒绝,只能顺着问,“《诗明》学完了吗?《殷书》学完了吗?《礼经》学完了吗?”
赵七平静而坦然地说:“好像学过。”
不懂装懂不容易,懂装不懂还难吗?最好装到但凡是个读过书的就有信心教他。
钟繁微闭了闭眼,无奈说:“那你下次顺便带本《雅言》过来吧。”
赵七神色一僵,一字一句道:“我字还是认识的。”
……直接从《诗明》退到《雅言》就太过分了吧?那是四五岁孩童刚入学时用来识字的启蒙书啊!
就算他打定主意装傻,但如果真的在这个年纪还从《雅言》学起,那就不是装傻,而是真傻了!
“姐姐在写什么?”钟惜铃好奇地看了一眼,微微拧起了眉,“《诗明》?我记得这个我们好几年前就学完了吧?”
“唔,”钟繁微一边奋笔疾书,一边含糊地应了一声,“就是说……温故而知新……反正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
在又劝了赵七一遍好好和家里人说不要一味闹脾气却没有什么效果之后,钟繁微到底是勉为其难应下了教他读书这个活。毕竟她思忖着之前赵七好心帮过她,也算是欠他一个人情,更何况之后还得指望他给她带书,横看竖看都不该拒绝。
既然应下了,这事便得上心,她没教过别人,心中没底,只能回忆着当初晏先生给她们姐妹俩启蒙时的教授顺序,先自己理个条目出来。
钟惜铃坐在一边,看着钟繁微一行行书写,姐妹俩的字都是晏先生一手教出来,行云流水,笔锋圆融,却又风骨自含。
她望向窗外,目光悠悠远去:“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庄姨娘他们吗?”钟繁微顺口问,“不必担心,大概是和往年差不多吧,而且少我们两个,说不定银钱还富余些呢。”
钟惜铃有些嗔怪地看了姐姐一眼:“就算如此,总还是会想念的啊。”
钟繁微笔尖一顿,墨色微微晕开,又若无其事般写了下去:“我们不会一辈子被关在乐阳王府,总有一天,我们可以离开,你想去看望谁就可以看望谁。”
她同样思念,同样怀恋。但有太多的事情压在前头,想改变未来,也想保护她的妹妹,于是不得不竭力压抑着心中的念想。
她问自己的妹妹:“你以后希望过什么样的生活呢?”
钟惜铃想了想,斟酌着慢慢说:“我不喜欢乐阳王府,我想在京中买一个小院子,不用太大,也不用太富贵,住得下便可以了。再将庄姨娘和花婆婆璇珠她们接来一起生活,那便很好了。”
钟繁微眨了眨眼,轻声说:“是吗……”
“我还想……”说到这里,她多少有些羞涩,略微垂下眼睛避开了钟繁微的目光,低声说,“还想……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春赏花冬赏雪。若是天气晴好,都有空闲,也可以一起出去游湖品茶。若不出门,便读诗习字,弹琴作画,侍弄花草,也都很好。”
钟繁微沉默。
她真的是典型的温软南国养出的女子,不张扬不尖锐,温温柔柔润物无声,喜欢的也都是那些风雅之物,本该如她的母亲一般,在玉京锦绣绫罗堆中被庇佑长大。
然而她是在环境不那么好的京郊挣扎着长大的,那些岁月那些人,到底在她身上留下了不少痕迹。
于是她与当初的乐阳王妃终究不同。
她温柔却执着,婉约而自有傲骨,喜爱风雅之事,却也能吃得起苦。
吃得起苦,总是好事,磨难来时便多一分挨过去的希望。
但是说到底,善于在苦难中求生的能力,本就是苦难赋予,又有什么值得庆幸?
钟惜铃显然想不到钟繁微心中所想,她抿了笑意,去问姐姐:“那姐姐你有想过,你想要什么样的未来吗?”
什么样的未来吗……
她想要她所在意的人都能过好这一生,想要母后永远无忧,想要四皇兄能一生都只醉心那些奇巧淫技,想要小十能永远不受拘束,想要钟惜铃能品茶赏花读诗作画,想要庄姨娘能年年岁岁都如当初那个春日,想要晏先生眉间郁气愤怒可解,想要华容惠安贵妃和六皇兄也都能安稳一生。想最烦恼不过是姐妹口角矛盾。
她想要山河无恙天下太平,想要大越河晏海清,想要京郊不再有谁如她们当初艰难维生甚至饿死冻死,想要这天下无人似她当初流离失所如丧家犬,连安稳活着都成奢望。想梦中最后所听见的那首歌再不必响起。
她如此贪婪,想要的如此之多。要如何才能说出口,又要如何才能将这些一一实现?
春日的花香混着墨香,少女的声音随风飘散在那个春天,印刻入年少的姐妹俩心底。
这是元和十年春的玉京,有凯旋后归来的将军,有郁郁不得志的书生,有重回到京城的姑娘,有攀爬上墙头的少年。
玉京无心,对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故事都无知无觉,然而所有的故事也都是从这里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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