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繁微望着膝上书,却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

    秋日宴的第二日,林霄便果然依言递了拜帖上门,坐下后开门见山,直说想接两位表小姐去岳家住。然而如今岳家毕竟只有岳戈林霄这一对夫妇,都年纪轻轻又上无长辈,要两个生父还在也不比他们小多少的表妹搬去同住其实也是件不那么好说的事情。

    于是林霄和乐阳王妃你来我往几番,最终也没能将她们带走,便只留了一堆物什和一句“我过段时间再来叨扰”后就离去了。

    而林霄走后,乐阳王妃意味深长地看了装壁花的姐妹俩一会儿,半晌后才说:“当初岳家的事情,王爷后来也有些后悔,如今岳家愿意和王府重修旧好,想来他也是高兴的。原本亲上加亲倒也算是件好事,可惜岳小将军已经成亲,岳家又没有旁的适龄男子……总不好让有父亲、未出阁的姑娘家就这么住到不熟悉的表哥家里去,那不成体统。”

    钟繁微盯着乐阳王妃,揣测着她的言下之意。

    所谓乐阳王的后悔需要打个大折扣,为什么后悔估计也不好说。但是她这话分明意思是,倘若岳家有合适的人,将来让她们嫁进岳家去倒也还行;但是既然没有,出嫁之前便不可能让她们去岳家,因为丢不起这个脸。

    或者说,出嫁之前,她们估计都不太可能长时间离开乐阳王府了。

    而谁也不知道乐阳王最终会给她们定下哪家,对方又会是什么样的人家……虽然于她而言,其实嫁给谁日子都得过,但是真到了这一天,便意味着她几乎肯定会和钟惜铃分开,而且……

    另一半不情愿从何而来,她也想不清楚。偏偏越想不清便越焦躁,搅得她心烦意乱。

    她想发泄,可是她无从发泄,甚至都不能表现出来。

    她此前从未有过这样不明晰的奇异情绪,不安、愤怒、烦躁……纷纷扰扰,难以脱离。

    “卿卿?”上方有声音传来,钟繁微抬头时见果然是赵七坐在墙上,一手撑在身边,一手背在身后,笑吟吟看着她:“你要不要猜猜看,我今天带了什么?”

    钟繁微有些诧异,反问他:“我记得今日不是你放常假的日子吧?你又逃学了?”

    她在这竹林边往往是一待一整天,今日也是如此,傍晚回去之后用了点饭,便又折回来,准备等天彻底黑了再回院子去。

    她是成日无所事事,赵七却还是要上学的。学堂每旬两次常假时,他会在下午来翻乐阳王府的墙;平日里就算要来也得等夜里,而且总会提前和她说过,省得她夜间在竹林边空等。

    然而今日分明不是常假,天也还未黑,他之前也没说过会来……

    “这可就冤枉我了,你说过之后我便没有再逃过学,”赵七忙道,“今日学堂里有人打群架,事情闹大了,老杜气得不轻,让他们都滚回去反省,学生一下少了一半,没办法,便干脆把我们也提前放了。”

    “那你就直接来了?万一我不在这里呢?”钟繁微忍不住问。

    赵七无所谓一般:“你不在我再回家去,也不妨碍什么啊。”

    钟繁微叹了口气,换了一个话题:“你同窗为什么打架?”

    “本来只是些口角,但是年轻气盛嘛,谁都不服气,最后便呼朋引伴打起来了。”赵七轻描淡写地说。

    钟繁微警惕道:“你没有掺和吧?”

    “就这种水平的斗殴,我十二岁就不屑参与了,想当初我……”他嗤了一声,刚想吹嘘自己横行玉京的战绩,却在钟繁微的目光下慢慢地消了音,最后他捂住了眼睛,有气无力道,“我早就洗心革面,已经很久不打架了。”

    他的表情太沉痛,语气太沮丧,哪怕是心情沉重如钟繁微,都被逗得露出了一点笑意。

    见她笑了,他也只好叹气,并试图用怨念的眼神攻击她,然而没能坚持几息,便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那是他们差不多认识半年后发生的事情,时间是在一个半夜。那日赵七提前说了要来,钟繁微趁夜色溜出自己的院子,等了许久,却不见人影。

    她正担心时,忽然听见“噗通”一声什么摔落的声音。

    钟繁微循声而去,见赵七半靠在墙根处,一手捂着肩膀,皱着眉,脸色苍白,常年带笑的唇隐在暗影处,面容便显得凌厉到锋锐。

    她闻到浓重的血腥味,看到大片的血迹。

    几乎如噩梦再临。

    她手忙脚乱地学着梦中见旁人做过的那般用匕首割了衣袖去止血,却看着血还是透过层层衣料渗出来。

    她慌了神,语气中都带上了哭腔:“怎么办啊?你是不是要死了?你不要死好不好……”

    时间仿佛被拉得无限漫长,然后她才听到赵七恹恹道:“本来是不会死,但是你再这么乱搞下去就难说了。”

    他抬起眼来,刚想说什么,却见钟繁微低着脸,一滴泪无声地落下来。

    他像是被那一滴泪震住,原本的玩笑话生生咽了下去,手足无措了片刻,才低声说:“别哭了,只是看着吓人,真不是什么大问题……不会死的,你信我,等我缓缓,我带了药,等会儿你帮我处理一下便好……真的,不是你的错,怪我吓到你了……别哭了别哭了,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和人打架还挑衅,你别哭了,我下次不和人动手就是了……”

    那伤几个月后便好了,但他答应的事情却一直延续了下来,自此之后,钟繁微再未见赵七打过架带过伤。

    而时间回到当下,金盆洗手已有两年半的赵七一边笑一边对着钟繁微招手:“卿卿你过来,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他对着钟繁微“我说了不必给我带东西”的话充耳不闻,将始终背在身后的那只手伸了出来。

    他手心上有一根不算太长的桃花枝。

    分明是秋天,花枝上却有花,有的含苞待放,有的半露半掩,还有两朵开得正盛,灼灼夭夭。

    “上次我和你说了吧,城西出了桩奇事,有株桃树秋日开花,还有人说是什么祥瑞,”赵七兴致勃勃,将那花递给钟繁微,“你看,我把祥瑞给你带来啦。”

    秋日桃花落在钟繁微手中,赵七还在说:“我还弄了块桃木,听说可以辟邪的,不过直接给你不好看,等我回头雕个什么再送过来……”

    他边说边抬头,这才注意到钟繁微眼角泛着红,当即住了嘴,片刻后,有些迟疑犹豫地问:“你不高兴吗?”

    “不是因为你,”钟繁微到如今也已经放弃在赵七面前掩饰情绪了,但还是说,“我会处理好的。”

    渐渐暗淡下去的天光中,赵七沉默着思考了一会儿,忽然说:“你晚点回去不碍事吧?”

    “我倒是没有什么事,但是……”钟繁微不明白他问这个做什么。

    赵七站直了,伸出手:“那我带你出去逛逛夜市?吃点好吃的,买点好玩的,高兴一点?”

    钟繁微错愕地看着他:“我怎么出去?”

    她虽未直说,赵七却看得出她那可能连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想法,于是不再说话,只是转过身去,把她往背上一拉,背着她向墙上跃去。

    钟繁微吓了一跳,差点惊呼出声,凭着过人的自制力强行压了下去,只是下意识双臂环紧了赵七脖颈。

    如同腾云驾雾一般,她感到自己被带着飞,大地离得远了,天空却近起来,她往日总得仰着头才能看到顶的、印象中奇高的王府高墙都在她身下,下一刻赵七脚尖一点,又轻飘飘带着她落下。

    她在墙外了。

    落了地他也没放下她,只背着她一路往夜市的方向奔跑。

    暮色里晚风中,周边的景色都是倏忽掠过,如同虚幻的蜃景,唯有他们两人是真实的。

    天空如此近,似乎连绚丽的晚霞都触手可及。古老的玉京城也是如此浩大而壮丽,仿佛没有边境。

    她听见身边掠过的风声,风声之外还有什么跳动的声音,一下一下……不,是两个声音,这般背着人奔跑于赵七也像是举重若轻,连呼吸都没有急促上几分,心跳声也始终规律而沉稳;是她的心跳越来越急越来越快,人却轻飘飘的仿佛真的要飞起来。

    她闻见浮动的桂花香之下的别的气息,是温暖阳光下的木香和书卷里染来的墨香,和一种陌生的,冰凉而锋锐的……是什么?

    赵七背着钟繁微跑到夜市里放下她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夜市却还是灯火通明人流如织,一种与宫宴截然不同的热闹。

    钟繁微感到自己的心还在疯狂地、剧烈地跳动,急促又激昂。有什么在心中翻涌,就快压抑不住,就要隐藏不了。

    她听见不远处的戏台上,有青衣唱着词,圆润柔美,清亮流利。

    她唱道:“犹记上元遇容生,恰是拨雪忽逢春。乍见流水桃花相逐去,又闻锦瑟五十弦声声。十六年幽幽庭院深,是他与我天地开新门。”

    台上唱着闺阁中的小姐邂逅书生,台下是花灯如海,形形色色的人潮往来,如不夜城。

    她从未见过的天地浩大,她从未见过的市井繁华。

    近处赵七在说着什么,远处商贩们吆喝声传来。而钟繁微仿佛那些都听不见,只听到,咚、咚、咚,是心跳一声响过一声,琴瑟声凭空起,有桃花逐流水声。

    戏台上生角在唱:“她是我心中火、梦里人,骨里朱砂痣、天上白玉轮。暮卷风片,朝飞雨丝,见花见酒都相思,春来问红豆生几枝?”

    是几度梦回念念难忘,是一簇火在心底燃起,那火早就在那里,只是她不曾注意到。直到这一刻,她看见它的一刹那,瞬间便蔓延席卷,像是要将这一身骨点燃,将血都灼烧至沸腾。

    “雎鸠关关不绝,蒹葭白露常在。巫山有云长缭绕,我心之念总徘徊。”

    “醒时梦里皆相忆,见良人心中方欢喜。若彩云有思星有念,可替我将那心事儿传?”

    不见时会想念,见了心中便欢喜……

    “卿卿?卿卿?”钟繁微终于听见他唤她,于是有几分迟钝地转过头去。

    天上一轮明月悬,不远处夜市灯火繁,星辰光芒都隐去,却见他低下头来看她,灯火映照眼眸熠熠,像是藏了星。

    那星汇聚成河流,奔涌着自九天之上来,一直落进她心中。

    “啊。”她轻声道,眼中有隐约涩意。

    她听见了,星河流淌而过之处,有花开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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