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上一折戏还未唱完,戏台下钟繁微心中已是千回百转。
然而她早便习惯了掩饰情绪,不管心中怎么想,抬眼看时神色仍是如常。
赵七也便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只见她眸光似乎格外的亮,像这一夜的星光灯火都映照其中,又像是有秋水盈盈,下一刻就要凝结成珠掉落下来。
他下意识便想要伸出手将那水色抹去,却又觉得这动作突兀而孟浪,于是生生忍住了。
他握紧了手,修剪圆润的指甲用力按在手心皮肤上,像是要把某些话、某些情绪也按回心底,心底便因此灼热到微疼。
他问道:“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我没有来过夜市,也不知道……”钟繁微摇了摇头。
赵七仍不死心,又问:“我以前给你带过不少东西的呀,你喜欢哪个?”
钟繁微抿着唇笑:“我都喜欢的。”
——这倒不是她有意哄他或是逗他玩,而是实话。本就是他觉得好吃才会特意带来给她,而她本身并没有太多口味上的偏好,确实是觉得都好都喜欢。
赵七有些苦恼一般屈指擦过眉心,最后说:“那我便挑我觉得好的了?”
他的目光掠过远处摊贩前的人群,又看向身边的钟繁微,总觉得难以想象对方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的样子,于是他又张望了一会儿,带着钟繁微走到一处摊贩前,扬声道:“成伯!”
摊主抬眼看了看,笑了,他年纪不小,说话也带着些口音:“是小赵啊,还是和以前一样吗?”
“我的先等会儿,”赵七摆摆手,又指了指钟繁微,“先给她拿一碗小的馄饨,不要姜芥胡椒也不要芫荽。”
“哎,行!”摊主一边应和一边转身,拿起漏勺时他问,“以前可没见你带旁人来过啊,这是哪家的姑娘被你拐了出来?”
赵七有些尴尬般瞥了钟繁微一眼,欲盖弥彰地提高了嗓门:“这是我家里的妹妹,今天难得出一次门,您少说两句,别吓着她了。”
这摊子生意不错,人声纷杂。赵七带着钟繁微到角落一张桌前,顺手把桌椅擦了一遍,然后凑到她耳边低声和她说:“等会儿馄饨上来了可以先尝尝看,不喜欢或者吃不完就不要吃了。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去买些东西,会尽快回来的。”
他走出两步,又有些不放心地回头嘱咐:“上次你那匕首带着吧?之前那几招挺好的,要是觉得有什么人不像好人直接扎就是了,真弄错了我来赔钱。不然大声喊也行,这里的摊主和我挺熟的,人也热心,不会不管你……”
钟繁微有些想笑出声,却最终只是笑盈盈点头,一一应下。
见他一步三回头,才道:“行了,该去就去吧,以前怎么没见你操心这么多?”
赵七抹了一把脸,没好气道:“我操心都是为了谁?好好地把你带出来,不得照样好好地送回去?”
这次他不再犹豫,径直走出去,只在路过摊主身边时才提了些声音:“成伯,我去买些东西,就先把妹妹托给您了,您没事的话帮看着些。”
“这么漂亮的小姑娘,那是得看着些!”摊主哈哈笑道,“去吧去吧。”
钟繁微遥遥看着赵七的背影,他走入人群之中却依然显眼。在这夜市的所有人中,他并不是长得最高的一个,腰背却挺得格外直。然而他的姿势也不该被比作松柏之姿,而是什么更锋锐、更凌厉的存在。他的步伐并不显得急迫,却很快地隐没在人群中,被熙熙攘攘的人流挡住了。
钟繁微出神地看了那个方向一会儿,直到摊主将馄饨摆到了她的面前。
她面前白雾蒸腾而起,浅白色的汤汁衬着绿的葱花黑的紫菜,色彩对比鲜明而诱人。一整碗馄饨挤挤挨挨,皮薄到透明,馅不算大,她一口便能咬去一半,却鲜且香,咬下去时口感恰到好处。
她一碗馄饨吃了小半,赵七还未回来,却听见身后有人带几分犹豫的声音:“……繁微?”
钟繁微猛地一惊,没有想到此地会有人认出她来,她循声回头,见站在她身后的是一名书生打扮的人,身上的衣服料子不算好,多少也有些磨损,却极整洁,每一丝褶皱都规规矩矩一丝不苟,宽大的袍袖垂落,也不沾染脏污。头发同样整整齐齐束起,以发冠木簪固定。眉眼十分年轻,看着方及冠不久,眉清目秀,文质彬彬。
一张有几分熟悉的脸。
虽是几年不见长开了些,但到底曾熟悉过,五官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对于钟繁微来说自然不难认出对方。
她轻声道:“晏秀哥。”
钟繁微对晏秀最早的记忆始于七岁那年的冬天。
那时她和钟惜铃才刚到京郊,还没有开始读书,庄姨娘嫌她们在旁边碍手碍脚,让她们“一边玩去”。
——庄姨娘嘴巴坏、脾气差,却不至于真的让两个六七岁的孩子做什么,对她们也没有什么额外要求,只要她们老实待着别添乱就行。
姐妹俩见天色已暗,便去门口等外出的花婆婆和璇珠回来。
那庄子静得瘆人,花婆婆和璇珠都不在,庄姨娘忙着绣花也没再骂人,便只能听着冬天的风呼啸着自堂屋中过,一种空洞洞的声音。
这样的日子过得久了,人便失了说话的力气和想法,反倒会冒出些胡思乱想来。她们等在门口,钟繁微也无意去探究钟惜铃那一刻在想什么,只是凝视着檐下的冰凌,想着在她注意到、没注意到的时候,那些冰凌慢慢生长。她看着看着,甚至升起一种荒唐的念头:倘若这漫长的冬天永不过去,这冰凌一日日、一年年地长,会不会有朝一日将覆盖整个庄子,把她们这些被遗忘之人都冰封在其中。许多年后有陌路人经过,才发现这里封住了一整个冬天,埋葬了五个人漫长而无趣的生命?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听见了叩门声。
姐妹俩都以为是花婆婆或者璇珠,没有犹豫便开了门。凛冽的寒风瞬间更加汹涌地灌进来,携着没头没脑的、尚且带着稚气的男声:“你们缺不缺……”
下一刻,像是也没有想到开门的会是两个比自己更年幼的女童,站在门外的小男孩猛地卡住了声,被寒风吹得苍白的脸色泛起红来。
那便是钟繁微和钟惜铃与晏秀的初见。
那个冬天谁都不好过,晏家父子比她们姐妹俩还要更窘迫一些。父亲病重,租的房子即将被收走。晏秀也是走投无路,只得舍弃了所谓读书人的清高,一户户敲门询问有没有人愿意雇佣他。但他那年也不过九岁,又不肯签长期的卖身契,除非是做善事,谁会雇佣这样一个孩子?
他也不是不知道,却还是想再努力一次。若是仍然失败,不管父亲病好后如何态度,他都不得不去卖家传的书籍了。
……哪怕急于出手,只能低价贱卖。
毕竟不管旁人怎么看,在晏秀看来,书籍都是死物,不会比人命更重要。
或许是运气这种东西,总是否极泰来,晏秀最终敲响了乐阳王府别庄的门,而庄姨娘一念之间心生恻隐,收留了这对濒临绝境的父子。
钟繁微想,大概就是从庄姨娘做下决定的那一刻起,晏先生和晏秀、她和钟惜铃的人生都改变了。
后来的几年间,她和她的妹妹跟着晏先生读书,晏先生的学生总共也只有三个,除了她们之外,便是比她还年长两岁的晏秀。
可以说京郊的那些年中,除了钟惜铃之外,为邻、同窗了数年的晏秀便是她最为熟悉的同龄人。
一直到她十五岁时,和钟惜铃一起被接回乐阳王府,当时她们走得匆忙,只来得及和京郊庄子中的其余人草草告别。一别数年,如今也算是他乡遇故知。
“你是和惜铃一起出来的,还是?”
“只有我在这里,若早知道今日会遇上晏秀哥,那我必然叫上惜铃一起。”
“那你们姐妹这些年,过得还好吗?”晏秀为人端谨克制,年幼时还好些,越是长大,越是喜怒不形于色,这般带些关切的语气,便已经能算十分难得了。
“衣食无忧,生活无虑,有什么会不好呢?”钟繁微轻描淡写地带过,又问,“倒是你怎么会在此处?晏先生呢?和你一起入京了吗?还有庄姨娘她们……”
晏秀答得言简意赅:“我入京是为了明年的春闱,父亲未陪我一起来,大家都好。”
“这么说,你乡试已过?那可实在是恭喜了,晏先生大概也十分高兴。”虽是真心实意为晏秀高兴,但是她还是有那么一瞬间无法自抑地想到了读书从来马马虎虎的赵七,忍不住生起几分诡异的恨铁不成钢来,她叹了口气,先将不上进的学生的事搁在了一边,“不过离明年春闱尚有小半年,你如今是……”
“是父亲让我早些来,”晏秀点头,“他说若要温书,在哪里都能温。但有些事情,是不能在京郊闭门造车的。”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他们虽是故交,但往日里其实更多的相处都是一人一册书,各自做自己的事情,交谈本就不多。相较起来,倒是钟惜铃和晏秀更熟稔一些。何况多年未见,寒暄几句后,便又陷入一种无话可说的境况。
在这片静默中,有人遥遥唤道:“……嘉禾,你好了没?”
钟繁微对这个陌生的称呼还没有反应,便见晏秀侧了侧脸,她立刻明白过来:“……这是在叫你?”
“是,前不久我及冠时,父亲给我赐字‘嘉禾’。”
秀有禾类抽穗之意,禾中异穗,谓之嘉禾。
“是和人约好了一起的吗?那便快些去吧,不必在意我,我无礼可送,就先在这里提前祝晏秀哥马到成功、一举高中了。”
晏秀点了点头,却没有急着走,难得地踌躇了一下,不太明显地避开了目光:“我之前和庄夫人打听过,你们如今是在乐阳王府?若是不麻烦的话,帮我和惜铃带句话。当初的话,并非是我年少妄言,待我金榜题名,我自会去求父亲上门。”
他语速比往日快上几分,匆匆说完,像是不好意思见钟繁微反应,转身离去了。
钟繁微心中生起一种有些惊人的猜测。
不是年少妄言……晏秀和钟惜铃当初说的什么话?求晏先生去乐阳王府做什么?
……不会真是她想的那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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